我,不是地球人。为了证明这个命题,耗费了我一千年的时间。好在,和我近乎永恒的生命相比,那不过是沧海一粟。令我尴尬的是,此事遭到了我最好的朋友风日族人的嘲笑。
风日,最智慧的日冥人。大家都怕他,除了我。在这个动辄就活了千万年的星球上,大家的火气早消逝殆尽,一切都在宽容中渡过。即使日冥之父天生的火爆脾气,也不见发作。当然,这个结论是有理论依据的。在我存在的两千万年中,日冥之父只发过一次脾气,从理论上讲,是可忽略不计的。
唯有风日,似乎骨子里就无法和宽容妥协。也唯有他,会对其他日冥人的研究,时而出言不逊。对我,他也毫不客气,实话实说。好在我虽会尴尬却不介意,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对的。
他说,尽管我们日冥人和月思人都和地球人有相近的进化形体,甚至地球人也有微弱的思维力展现。但地球人只有短暂的生命,致使地球人从思维方式到进化历程,都和我们日冥人有本质区别。例如,地球人总在考虑,如何更好地渡过一生。他们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所以他们总有时间的紧迫感。而我,已经活了两千万年,还要思考自己是不是地球人,纯粹是时间太多,无聊得厉害。
是的,时间太多就是这样。很多无谓的课题被抬上了桌面,无数纤微的细尘被放大了研究。唯有风日,他懒得做这种文章,总在寻机离开日冥星球,到各个星球“旅行”。不准干涉其他星球的文明演化进程,这是星际普遍认可的不成文法则。但风日总能在亿万年星际历史的罅隙里,找出自己需要的理由。这一点上,他无愧为最智慧的日冥人。
而我,也因此变得不无聊。风日玩的尽兴,总会失踪,掐断和日冥星球的思维联系。一个日冥人不见了,这是最高的危机事件。于是,作为他的唯一好友,为了找寻他,我也跟随他的脚步,抵达其他星球。我从不去费心找他,因为每次他想离开时,都会主动找到我。他找到了我,我就找到了他。这把戏屡试不爽,因为日冥之父无法承受失去一个日冥人的打击。
但,来地球,绝不是风日的本意。
在星际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日冥文明和月思文明都永恒发展着,虽有波折,历经艰险磨难还是挺住了,都是可以追溯到各自星球远古肇端的文明。地球却不一样,如同地球人只有近百年的短暂生命,地球文明也是一个短暂的文明。至今据星际记载,地球曾有过四个地球文明,每一个都毁于不可预测的灾难。
每次的毁灭重生,都引起日冥之父和月思之母的言语挣拗。日冥之父断言,地球人会周而复始地重复下去,只存在短暂的地球文明。月思之母却认为,地球人最终可以走出毁灭的怪圈,像日冥人和月思人一样,发展出永恒的地球文明。口角最终上升为理论争端,在这俩个形体相似的星球上,这一切都那么平常。
直至那一天,日冥之父令人瞠目结舌地宣布,和月思之母商定,以正演化的地球文明为准,作为理论争端的终结,两者都可插手地球演化的进程。
风日,是执行这个任务的当然人选。离开日冥星球时,他偷偷对我说:“我看,火爆脾气的日冥之父肯定是被月思之母算计了。”这句话,事后再次证明我好友的睿智。
等我偶遇月思人肖然,她告诉我,月思之母的命令是“引领地球文明,走出毁灭的泥沼。”月思之母一向仁慈谦忍,说因一个挣拗,就妄自破坏“不准干涉其他星球的文明演化进程”的星际法则,是不合逻辑的。看着和自己有类似形体的地球人,一次次集体自我毁灭,月思之母动了恻隐之心,拉日冥之父下水,引至争端,得到破坏星际法则的理由,这种推测更符合事实。毕竟,以星球始祖的身份去破坏星际法则,是要正当理由的。
至于,日冥之父是不是有意趟这浑水,也有待商榷。
有此见解的风日,如果好好履行自己职责,就不是风日了。不公开自己的见解,唯一的解释,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像往常一样,准备步他后尘。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地球的前一万年,他居然四处收集地球的资料,勤勤恳恳地工作着。
最有价值的是,风日提到了一个新名词:爱情。风日对爱情表示出了从未见过的热忱,每次都会提及自己对爱情的见解。直到有一天,他突兀地要求日冥之父放弃对这个争端的执着,明确表示自己不会继续任务。还带话给我,希望我不要去找寻他。然后,不见了。
他的话一向是对的,所以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实在无聊,不得不把这个正确的愿望做了一个相反的推演。告诉日冥之父,根据我的推论,我应该去找寻风日。
同期,从月思星球传来不幸的消息,和风日同期抵达地球、最智慧的月思人风月族人,再也无法联系上了,他在月思星球的影息也几乎消失。月思之母一直在伤心地推演,风月族人是否真的变成虚无,不再存在。罪魁祸首就是爱情。
日冥之父由此推断,风日也因地球的爱情异像,变得不可理喻。
日冥之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论证,同意我的见解,但必须执行一个未曾有过的禁令:严禁我接触地球上的爱情。
带着这个禁令,我来到地球,从水日族人,成为温裔洵。
从时间上看,温裔洵的一生极其短暂,只有四十多年,和两千万年的水日族人相比,理论上应忽略不计。可我知道,温裔洵的一生将注定成为我最不可忽视的篇章。
现在,我不想去仔细回忆温裔洵的点点滴滴。因为至今,我还不能完全平复温裔洵给我带来的震撼。我希望时间的流逝,可以恢复我一贯的公正,让我毫无偏颇地认识温裔洵的一生。
温裔洵留给我最无法磨灭的记忆,就是那个关于爱情的忠告。
又是那一幕。白雪皑皑的玛雅大地,巍巍屹立的玛雅之巅。山颠下,雪地上,两个人,无人问,无人答,四目交汇,只有悟。
“爱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在日冥星球和月思星球上没有爱情?”
“爱情,是比意志力更为强大的一种思维力量,也是日冥星球和月思星球未曾出现的一种思维力量。虽然地球人与日冥人、月思人有类似的进化形体,但这种奇异的思维力量只出现在地球人身上。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地球人短暂的生命,造就了这种强大的思维力量。爱情,可以在地球人近百年的生命中,作为主角一直延续存在。但在日冥人和月思人上万年、甚至近亿年不朽的永恒生命中,爱情无法永恒存在。爱情的爆发特性,注定它的存在不会持久。所以,即使在日冥人和月思人演化的进程中曾出现爱情,因相对过于短暂,也会被忽略不计。况且,过于长久的永恒生命,早将两性间的区别渐渐淡化,两性间的冲动更泯灭无痕,很难产生爱情的火花。最终,爱情在演化的路途中被丢弃。”
“也就是说,如果日冥人或月思人能够持久地获得爱情,就获得了一种未曾有过的强大思维力量。月思人肖然,有没有意愿和我在地球上来一场爱情,看看我们可否成为日冥星球和月思星球上最强大的人。”
在地球上生活了近千年的月思人肖然,突然摆脱了悟的空间。空旷雪白的天地间,传来她诚挚的话语:“温裔洵,给你一个忠告,不要试图尝试地球上的爱情。不论是和日冥人或我们月思人,更不要和地球人。爱情,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的。爱情也不是游戏,你玩不起。”
这是肖然留给温裔洵唯一的忠告。肖然,晓月族人,公认最聪明的月思人。她肩负重任,前来找寻影息将无的风月,这任务可不像找个叛逆的风日那么简单。至少,我不担心风日有变成虚无的终极危险,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哪天他玩腻了,还会主动找到我。
肖然的话,在可信度上和风日差不多。温裔洵坚信肖然是正确的,但懵懂地感到难以理解,总觉肖然的忠告过于深奥,也太过遥远。
直到此时,已成为温一旬的我,将心不知陷落在何处的我,在酒醉酒醒中才醒悟:那时的肖然,已然得到了爱情。如同自己此时陷在爱情里一样,只有尝试过爱情的人,才会说出那样的忠告,才能真正理解那个忠告。爱情,果然不是自己玩得起的游戏,它不仅在你想得到时,不一定能够得到;更在你想摆脱时,无法摆脱,深深陷落其中,无法自拔。
我和一个地球人的爱情,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一个日冥人,来地球的最初动因,是推动地球的毁灭进程,得以获得理论争端的胜利。作为地球人的她,可以理解吗?
爱情,据说是没有秘密的,不坦白这些,似乎就无法相爱。她能承受一切,和一个要毁灭他们星球文明的外星人相爱吗?
这是三个问题,也是一个问题。如果是在日冥星球,我至少会推演个几千年,以期得到最正确的结论。可在我推演的过程中,地球上的她,早化为尘土不知所踪。所以我不得不像个地球人一样,凭直觉选择一个答案。
她无法理解,并不和我相爱,这种可能性更大吧。我的直觉告诉我,得不到回应的爱,是痛苦的。现在,我爱若水,但我不敢也不愿向她告白,就很痛苦。我渴望见到她的身影,渴望听到她的声音,渴望知道她的一点一滴。这种渴望煎熬着我,让我在焦躁踌躇中徘徊。
看见她匍倒在梅林间,我的第一反应是快乐。是的,我单纯的快乐,只因又见到了她。这快乐从某处、我那不知陷落何处的心底流出,我无法抑制也不想阻止。
我急切地来到她的身边,看到了快乐的另一面,痛苦,极度恐惧的痛苦。地球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早在千万年前我就知道。地球人的生命,会因种种我未曾想过的缘由,瞬间失去变成虚无,温裔洵留给我这样的记忆。
但我从未想过,失去一个地球人,会让我如此恐惧。如同日冥星球瞬间完全荒芜,只独留我一个人。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看不到其他人、其他物,我拥有的一切都在刹那被夺走,我孤寂绝望地呐喊:“还给我!”
日冥之父想是听见了我的呐喊,将我失去的一切还给了我,我感到若水微弱的气息尚存。失而复得的幸福,第一次这么强烈。在幸福中荡漾的我,敏锐地察觉另一重痛苦的逼近。
她理解了我、并和我相爱,也是可能的,若水是那么与众不同。一个地球人,只有不到百年的生命,百年之后,我终将失去她,那我会有怎样的痛苦?这痛苦我已尝试过。我永远的失去她,也许将永远在这极度恐惧的痛苦中,渡过我漫漫无尽的悠长余生。
这臆想,让我几乎无法站立。我两千万年的前生,尚未有过这样的冲击。归根结底,不论我如何选择,它都将是一个悲剧,一个令我痛不欲生的悲剧。我爱上她的那刻,就是悲剧的开始。
已经开始的悲剧,就该让它继续吗?不,我不愿做那个悲凉的主角,我要终止这个无聊的游戏。我,不要继续爱她。
又为自己倒杯酒,灌进肚里,可惜,还是没能醉。木然望着依旧昏迷的林若水,温一旬满脑子激荡着四个字:不要爱她!不要爱她!
“你不想爱她,就不要管她!”温裔暝不知何时到了身后。
“你在窥探我?”窥探让温一旬愤怒。
“你的思维发散得那么强烈,我不用窥探,也都知道。”温裔暝此时很是悠闲,“你有这种想法是对的。我看,将她送医院。”
“不,我可以不爱她,但我不可以不救她。”温裔暝的到来,让温一旬恢复了某种坚定。
“好,依你。器材一会就到,药物都在桌上。不过,都记在你的帐上,你甭想我出一分钱。”
温裔暝对钱的迷恋,让温一旬好笑。火日族人就是这样,任何东西都学得很快。到地球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学会了地球人的贪婪和谎言。
地球人的贪婪,是未到过地球的日冥人难以想象的。对物的贪婪,归结起来,就是对钱的贪婪。钱可以买到一切,这是地球法则。最让温一旬难以接受的是,钱也可以买到地球人的生命,使一个或一群地球人变成虚无、不再存在。任何东西都不及生命宝贵,这是星际法则第一条。温裔暝却说,好在,地球人很多,少几个没关系,不影响地球的演化进程。
谎言,是地球人另一特征,似乎没有不说谎的地球人。地球人有一句古老的格言:“孩子和傻子永远说真话。”反之,成年人和聪明人是不说真话的。百分百的傻子是没有的。
这曾令温一旬不知所措,日冥人以思维直接交流,不存在谎言。学会地球语言容易,学会如何说谎真的很难。可温裔暝混迹于那帮所谓的上流人士中,很快就学会了。所以,温一旬更愿意和温裔暝用思维交流,不愿被谎言欺骗。
看温一旬又用警惕的眼光看着自己,温裔暝得意地笑笑:“怎么,又想起谎言这个词?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你只混迹于地球人最简单的类群里,自然很难体会谎言的重要。在我的圈子里,没有谎言是活不下去的。真话只会让人难以接受,将好事弄砸,是不得不说谎。你老学不会,也许是你不需要。你该换个环境。”
“我说过谎。”温一旬冷冷地说。
“是吗?”温裔暝甚是兴奋。
温一旬没去理他,从药物中找出止痛药,给林若水喂了两片,林若水紧皱的眉头慢慢舒缓开来。“呲啦”一声,林若水左臂的衣袖被完全撕开,断臂处明显淤积的青紫已趋于暗黑。温一旬极力克制对林若水的怜惜,以医者的专业仔细检查淤血的部位面积,为即将到来的手术作准备。
温裔暝听到撕衣服的声音,想去阻止为时已晚。看到这金子做的衣服残破地折褪一旁,唯有苦笑。等温一旬做完准备工作,上前说:“你惹了个麻烦,我可以替你解决。不过,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温一旬没有说话,转而用思维交流:“为什么?”
“你就这么怕我骗你?这次我没骗你。这衣服的布料叫做锦,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地球三千年前。按地球规则,它现在是无价之宝。这女孩虽是这件衣服的主人,但已经有群一人看中预定。不管她愿不愿意,这锦都已经不属于她。你将它撕成这样,是很麻烦,那群人不好惹。”
“我不明白。不管这锦价值几何,主人都是若水。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因为一群有权有势有钱的人看中了,他们认为将锦拿出来拍卖,价高者得,才算公平。你不用又激愤。我同意,他们口中的公平很霸道,但这是地球的潜规则。
这女孩平凡的身份,拥有锦是不合适的。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你不明白吗?尽管她现在还没有答应拍卖,但迟早会同意的。人家有权有势,为了拥有锦这样的无价宝,他们会不惜一切,甚至更改法律。不答应,她只会得到更多的伤害。除非和她一起的肖星云要全力保她,否则,她最好放弃。”
温一旬突然中断了思维交流,转身面对林若水,不再理会温裔暝。温裔暝苦笑,这个人又要逃避了。每次他不能接受地球上的东西,就开始逃避。
“温一旬,这锦是有人送她的。我需要知道,谁最初拥有这锦,这很重要。”温裔暝只能先开口。
“说原因。不要骗我。”温一旬依旧背对温裔暝。
“锦是三千年前出现在地球的东西,能够默默传承这么多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认为是一个活在三千年前的人,因某种原因复活了这种技术,制作出这块锦。能活三千年的地球人是没有的,月思人也都离开了地球。你我之外,只剩一个人,风日族人。”
“找到他又如何?”
“难道你不想找到他?”
手术器材的到来,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温一旬近乎粗鲁地扯开一个个包装,仔细消毒每一件器材,摆满新到的手术台上。林若水的断臂被抬上聚光灯下的台面,温一旬全副武装,像是被推上战场。看到温一旬持手术刀的手微微发颤,旁观的温裔暝在猜测,是这女子让他不忍,还是他太久没做温裔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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