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夫人微笑道:“他也认为是徼天之幸,为了不辜负上天对他的眷顾,下决心发奋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唉,他读书人总想着封妻荫子、出人头地,其实功名利禄又如何、荣华富贵又如何,但教能双宿双飞、白头偕老,虽死也无憾了。尽管他对我百般呵护、从无违拗,可我总不开心……”
燕自怜道:“那么夫人对这桩婚姻并不是满意的了?”
水夫人苦笑道:“我嫁给他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后来见他为人甚好,又有志气,倒也慢慢喜欢他了。不久生下了无心。可他终是没福之人,想必是读书太过辛劳,得了场重病便过世了,留下我和无心相依为命。幸亏丁伯忠心耿耿、里外操劳,水月山庄才没有垮掉。”
燕自怜暗暗替她难过,绝代佳人只能独守空房、以泪洗面,这份凄惨便不用说了。自古红颜多薄命,伤心总是痴情人,老天既然孕育出这等美丽女子,为何偏偏又要给她们太多的磨难呢?月圆则缺,花好则枯,人间之事,当真难以十全十美。
水夫人望着窗外的明月,眼神变得朦胧起来。“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幄望月空长叹。我已十余年没见到他,也不知他生死如何,但我心里实在一起挂念着他。总是他太过骄傲,行事全凭喜怒,朋友虽然很多,仇家也着实不少,好生令人担心……”
燕自怜暗暗奇怪:无心的爹爹不是过世了吗,怎么又说他生死未卜?她随即醒悟,水夫人现在所称的“他”已是另外一人,这才是她刻骨铭心矢志难忘的爱人。
“……每当月圆之夜,我都会在窗前默默等候,希望老天有眼,他能够出现在我面前。可是,十几年来我所得到的只是寂寞和痛苦。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也许那一段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了,老天才会给我这种惩罚。”
水夫人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珠,发现她们正怔怔得看着她,脸上全是怜悯之色。她突然想到,自己对两名情窦初开的少女讲这些男女之事,着实不妥,不由一阵羞愧,脸上娇红若霞。她也不知为什么一见燕自怜,会生出一股亲切和信任感,不知不觉便把心里话掏了出来。也许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实在太久,早想找人倾诉,可惜全庄上下并没有一个贴已之人,女儿又是毛毛躁躁,一刻不得安静,今日遇到燕自怜和南荷这样娇美的可人儿,话便象开闸的水般涌了出来,一扫平日的郁闷与苦恼。
水夫人不愿再提旧事,便岔开话题,问燕自怜道:“姑娘既姓燕,又是京师人,不知是否认识赫赫有名的‘捕王’燕腾文?”
燕自怜听她提起父亲,不由一愣,迷惑地道:“夫人……识得燕捕王?”
水夫人神情萧索,道:“想当年他长剑当歌、豪气逼人,是何等的风采。即便改名换姓、投身公门,依然风采依旧,岂料竟会一朝丧命于宵小之手,真可悲也。人生百年,白云苍狗,红颜骷髅,英雄难觅,怎不叫人心痛?”
燕自怜已猜得他们必然关系非浅,眼圈一红,悲声道:“他……他正是家父。”
水夫人面露惊诧之意,看了燕自怜半晌,眼中似有不信之色。
燕自怜强抑悲痛,道:“夫人是家父的故友吗?怎得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水夫人叹道:“这一段伤心事,他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跟人说的。男人都喜欢把痛苦藏在心里,宁愿以酒浇愁也不愿找人倾诉,最后是月尽愁难尽,年新愁更新,绵绵无绝期。”
南荷笑道:“有时做男人的确很累,他们明明已经撞得头破血流、累得筋疲力尽,还得强撑好汉,口里喊着:‘我们永不停呀,我们向前走呀……’谁叫他们好充英雄,这就是做英雄的代价。”
水夫人笑着点了点头,道:“小姑娘能说会道,一定有个情哥哥教你吧?”南荷马上害羞地低下了头。水夫人道:“那时他名叫言远山,是辰州言家最杰出的弟子。少年时壮志凌云,提剑闯荡江湖,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那一年他在洛阳遇到了我,一见如故,后来他屈尊在水月山庄作宾客住了三年有余,有一日不知何事悄然而去,音讯全无。几年后听说京师出了位名捕,名叫燕腾文,我仔细一琢磨,猜想燕腾文很可能便是当年的言远山。”
燕自怜奇道:“夫人何以这样认为?”
水夫人那羊脂美玉般的脸上泛起了红潮,在跃动的火苗映衬下,象涂了层胭脂般分外娇艳。燕自怜和南荷都暗暗想:二十年前她容貌无双,即便到了现在,她仍然是江湖第一美人。
却听水夫人轻轻道:“我的小名叫阿藤。”
燕自怜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原来腾文是让阿藤闻知的谐音。哎呀,爹爹当年一定深爱着夫人。”想来父亲当年十分倾慕水夫人,但终未如愿,遂愤然投身公门,想干一番功业给心上人看。这也难怪,水夫人当年倾国倾城貌,也不知迷倒多少豪杰。那么,水夫人心里念念不忘的“他”,是不是就是父亲?燕自怜惊疑地看着水夫人,但马上又觉得不对,父亲和她是在洛阳相遇的,而她和“他”则是在杭州西湖初逢的,这定当是两个人了。
水夫人道:“我知道他很喜欢我,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显露半点,或许他也知道,我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人。”
燕自怜道:“投身公门,那也算不得不光彩的事啊,不知家父何必隐姓埋名?他建功立业,不真是想籍此证明他的能力?”
水夫人道:“我也猜不透,想必他有难言之隐吧,如今故人已去,这个谜说什么也解不开了。”
燕自怜道:“家父最终还是命丧奸人之手,不知和这事有没有瓜葛?”
水夫人沉吟道:“江湖上传闻很多,真伪难辨,殊不可信。我不敢断定‘九重天’的大魔头是不是那人,就算是他,与远山也没有深仇大恨哪!难道是为了他,才迁怒于远山?”她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燕自怜不知她最后讲的“他”究竟是何人,也不敢多问。
过了半晌,燕自怜道:“夫人难道识得‘九重天’那个大魔头?他究竟是谁?”
水夫人踌躇道:“未有真凭实据,我不想妄下结论,以免伤了故人之情。”
燕自怜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
水夫人道:“你们此次来江南,该不会只为游山玩水,一定另有目的吧?”
燕自怜道:“我们到江南是找‘鹤王’来着,父亲临终前遗言于我,说‘鹤王’会为他主持正义。可惜我等实在没用,到现在还没有见到‘鹤王’的影子,不过总算有了点眉目了。”
水夫人道:“‘鹤王’在当今武林中的确侠名很盛,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但若想与‘九重天’抗衡,未免显得势单力薄,即使你们见到了‘鹤王’,这个仇也不易报哪!”
南荷忽道:“说不定‘鹤王’也有一大帮肯为他赴汤蹈火的好弟兄呢!”
水夫人笑道:“小姑娘不服气了。我就知道‘鹤王’是你们这些男孩女孩心目中的英雄,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但‘鹤王’若是自忖能够与‘九重天’争雄,又何必要隐藏踪迹?直到现在,江湖上对‘鹤王’的真面目仍然是讳莫如深。如果我猜和不错,‘鹤王’必定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以期一举成功。你看过旭日东升吗?不发则矣,一发喷薄,无可阻挡。不过,‘九重天’的势力远比你们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单靠‘鹤王’和他的弟兄们,在目前是无法撼动得了‘九重天’的。”
燕自怜忿忿道:“如此让‘九重天’横行下去,江湖中岂非永无宁日了?”
水夫人摇了摇头,道:“若是武林中人能够团结一致、同仇敌忾,未必会输于‘九重天’。难就难在各帮各派都是我行我素、自以为是,而且相互间还明争暗斗、互拆墙角,如此一盘散沙,岂能不被‘九重天’各个击破?昔日武林中有少林、武当领袖群伦,是以能一次次度过劫难,如今连它们也是日渐衰微、徒存架子,再无号召力可言。如今唯一的出路是有一位大英雄能够挺身而出,把四分五裂的武林拧成一股绳,这样才能与‘九重天’一较高低。可是当今天下,又有谁能让普天下的英雄豪杰都心悦诚服、齐效死命呢?”
南荷道:“‘正义鹤王’也不行吗?”
水夫人道:“‘鹤王’声名虽然显赫,但过于神秘。况‘鹤王’是新近崛起的英雄,虽然无敌,也颇得人心,但四大山庄自行其事、五大世家目中无人,大闲人闲云野鹤,七大门派自高自大,八大帮更是桀骜不驯,‘鹤王’不一定能够指挥得动它们。在藏龙卧虎、人才辈出的江湖上,要找一位武艺超群、德才兼备而又为众人信服的大英雄,当真是凤毛麟角。”
南荷忽道:“还有一个人,自然盟的李无为,或许他能担当此重任。”燕自怜的心猛地一跳。
水夫人道:“李无为?就是无心整天缠着的那个年轻人?无心为了他,疯疯颠颠连家也不想还了。”
南荷笑着点了点头,心想:你用“缠”字来形容你女儿,真是贴切不过,你不知道李大哥对她多头痛。
水夫人道:“李公子确有过人的本事,竟能结交到‘大闲人’里的竹青衫和郁金香,还有杨大少和展一笑这样的年轻豪杰,使得自然盟在数年间跻身武林八大帮,前途不可限量。但就算是在八大帮中,自然盟的实力也在丐帮、‘金玉满堂’、‘枪王’组织、‘江海万里’之下,李公子的声名也远不及令狐雄、金银儿、柳风云、武圣鞭这些武林大豪来得响亮。李公子要想领袖群伦,恐怕还要走很长的路。”
南荷道:“自然盟有多少好兄弟,夫人您恐怕永远猜不到。我相信在八大帮中,没有哪个帮派的战斗力比得上自然盟。只要李大哥振臂一挥,草莽中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会应声而起,在他麾下英勇作战。”
水夫人道:“自然盟真那样实力超群?难道名震天下的丐帮、‘枪王组织’、‘江海万里’都不及它?”
南荷振振有词地道:“屯帮虽有十万子弟,但帮内争权夺利,矛盾重重,更兼弟子良莠不齐,早已丢失了前代侠义为先的传统,现在的丐帮已是声威日下,只是架子唬人;‘金玉满堂’向来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也不用提它了;‘枪王组织’诡异有余、霸道不足,就象‘枪王’柳风云的为人一般;‘江海万里’统率天下水路,如今也分裂成长江、黄河和东海三股力量,人心涣散,难成大业;至于‘丽人行’、龙凤帮和铁骑帮,三者实力本在自然盟之下。如此说来,精诚团结的自然盟不是最富朝气、最有活力的吗?”
水夫人笑道:“看你小小年纪,见识不浅,倒象个老江湖一般。你一会为‘鹤王’抱不平,一会又替自然盟争辩,你跟他们的关系肯定非浅啊?”
南荷骄傲地道:“我从小跟随李大哥闯荡江湖,他认识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他结交的弟兄便是我的弟兄,我虽然不是自然盟弟子,但我们的关系却是比鱼水更亲。”
水夫人叹道:“看你对李公子死心塌地的样子,我倒是越来越佩服他了,几时见见他才好。”
燕自怜听她们一会谈“鹤王”,一会又提起自然盟,她于江湖中事实是一窍不通,因此也插不上嘴。可她们只要一讲李无为,她的心就会怦怦直跳,脸上火辣辣得烫,李无为那张似笑非笑、充满着神奇魅力的脸总是浮现在眼前,令她心里乱乱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见了他一面,便会生出诺多的情愫来,难道真象水夫人说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吗?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水无心慌慌张张跑进来。她换了身白衣,俏丽得就象朵小白花,可是脸也变成了惨白色。“娘,娘……外面来了很多人……”她大呼小嚷奔了过来。
水夫人眉头一皱,道:“无心,不要慌张,讲清楚点,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水无心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庄外出现了许多行踪诡异的人,他们恐要对我们不利!”
水夫人奇怪地道:“你怎么会知道?”
水无心脸一红,嗫嚅道:“我……我……”
水夫人心里雪亮,知道她多半又要溜出庄去,恰好撞见此事。自己女儿虽是大家小姐,却比男孩子还野上三分,三更半夜开溜那是常事,这次她必定又想去找李无为了。知女莫如母,水无心的一思一想、一举一动自然瞒不过她。不过这当儿,她也没心思去责备她,她唤了声:“小桃,快去请丁伯来。”
侍立在一旁的丫鬟答应一声,正要出去,门外已传来了苍老的声音:“夫人,老奴早到了。”
水夫人忙道:“丁伯吗?快进来。”
丁爷爷走进楼来,脸上显得有些凝重。他轻声道:“夫人,情况确实不好,据担任守卫的丘逢双一队人来报,庄外来了数百名青衣和黑衣大汉,散布在山庄四周,已把我们的出路都封死了。依他们看来,其中有不少都是扎手之人啊。”
水夫人镇定自若地道:“每年总有一些江湖人听信谣言,以为水月山庄真藏有什么神剑和剑谱,莽莽撞撞来闯庄,但水月山庄从来没被吓倒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丁伯,你速去通知众家人御防。”
丁爷爷面有难色,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水夫人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丁爷爷叹了口气,道:“本来庄外来百把人那也算不了什么,可要命的是庄内那些老兄弟不知吃了什么一下子全倒下了,现在庄里能调动的,只有丘逢双那一队人了。”
水夫人脸色倏地一变,道:“有这等事?怕是有人投毒吧!”她微一沉吟,道:“让中毒的弟兄躺着静养,将丘逢双那一队人分一半守护他们,其余皆到楼前听命。另外把方、欧、常三位少侠也请来。”丁爷爷答应一声,匆匆去了。燕自怜和南荷见她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样子,心里不禁暗自钦佩。
***
静。
尽管山风呼呼地吹,林中宿鸟惊飞,还是感觉到静。
静得可怕,静得让人窒息。
黑暗中仿佛有只手,正向她们合拢过来;令人颤栗的杀机,直让人浑身发冷。
水夫人、燕自怜、南荷和水无心站在楼前,家人手持火把,跳动的火焰如鬼在舞,照出水夫人阴晴不定的脸。一种大敌当前的气氛使得燕自怜、水无心和南荷都是惴惴不安,连久经杀阵的方自强、欧自惜和常自明也紧张起来。
“梆!梆!梆!”
梆响三声。三更已到,正是阎王催命时。
***
孙大志得意洋洋地踱了进来,他似乎忘了早上是如何鼻青脸肿、鬼哭狼嚎爬出去的。
他还是第一次以老板的风度进水月山庄,以前不是点头哈腰、就是满脸诌笑,就算庄里的一条狗也比他威风多了。时过境迁,他终于可以挺起腰杆子来。自以“长江龙”命丧“捕王”之手后,他已很少能象现在一样舒心了。我孙大志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他望了眼身后,虽然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他还是显得信心十足。
丁爷爷就在前面瞪着他。这本是他想巴结都巴结不到的人,可现在看上去却那样渺小,他想:奴才毕竟是奴才,怎有我这样的老板来得威风?于是忌惮尽去,豪气顿生,他大喝一声道:“呔,丁老头,你家孙大老板算帐来也!”
这一声喝出,他顿觉自己象长坂坡上的赵子龙,七进七出,威风八面,手里就缺一杆银枪了。还有一点需要指出,人家赵子龙是单枪匹马踏遍曹营,他孙大志可没胆子孤身杀上水月山庄。这不免使孙大志有些扫兴,比起长坂英雄来他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定还不止一点。可这不快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又变得神气活现了。
丁爷爷居然没有发火,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就象看到一条狗忽然吐出了人话。
孙大志见这个犟老头让自己唬住了,不由深为得意。我孙大志从小志向远大,虽然总被人取笑为志大才疏,但燕雀怎知鸿鹄之志?真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现在可不是志得意满吗?想到高兴处,不禁面露微笑,就差点手舞足蹈了。却见丁爷爷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于是他挺胸凸肚、清清嗓子,大大咧咧地道:“丁老头,快把你们的美貌庄主叫出来,我有几位朋友想见见她。”
丁爷爷看了他半晌,忽然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水月山庄耀武扬威?”
“我的确不是什么东西,”孙大志也斜着眼睛,突然加重了语气,“可是横扫天下的‘九重天’又如何?”
丁爷爷眯起了眼,眼光锐利如针,孙大志不由心里暗暗发毛。他赶紧回头望了眼,却见黑漆漆的,哪有半点人影。他暗叫糟糕,也顾不上再充英雄,转身便走,忽见迎面飞来一掌——
这一掌,打得他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但见金星乱冒;打得他满嘴咸苦味皆有、软硬物夹杂,大嘴一咧,吐出浓浓的一口鲜血和若干枚牙齿来;打得他象喝了一大坛烧刀子般飘飘然,一头栽进水池里。
夜凉如水,水寒刺骨,孙大志就象腊月里拔光了毛的鸡,不停地哆嗦,连话都讲不出来了。他不住地后悔:原来他们让我打头阵,不是让我出风头、泄私愤的,而是当他妈的问路石、替死鬼。眼见老子有难,却干看着不出手援助,真是太不够仗义了。现在成了落水狗一只……唉,我不真比狗还贱吗?我凭什么向水月山庄挑衅呢?他垂头丧气、自怨自艾,刚想骂他个狗血喷头,水咕嘟咕嘟直往肚子里灌。幸好他好歹是“长江龙”的弟子,倒也淹不死他。只是龙游浅滩遭虾戏的滋味,令他无比得气恼。
若干年后,他还张着光秃秃的嘴巴,逢人便讲:“我真是比狗还贱,水月山庄是我能闯的吗?……我可上了那些兔崽子的当!”不过他的唠叨已没人听,因为他那时已不再是老板。
***
有人拍着掌施施然地进来,他的样子比孙大志更神气,但没有人敢象孙大志般小觑他,因为孙大志神气时也不过是条神气活现的狗,而他却象一只高高在上的凤。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来人身着白袍,腰佩美玉,手摇洒金扇,脚走四方步,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他踱到了丁爷爷面前,慢条斯理地道:“老人家年纪一大把,脾气可不小,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他眼一瞥,看到了站在丁爷爷身后的水夫人,顿时为她绝世容光所震,倨傲之态尽去,恭声道:“敝人公孙芝,忝为天教江南分舵舵主,有幸拜见庄主,真是三生有幸。”他死死地盯了水夫人两眼,但觉她美不可言,平日里那些所谓靓女与她一比,当真如泥塑木刻般毫无生气可言。
水无心见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娘看,很是恚怒,出言讥讽道:“天气这么凉,还摇着扇,真是装模作样,令人发笑!”
那公孙芝脸一红,见是一个小姑娘信口雌黄,也不理会,身体一让,指着身后一人道:“这位是本教牛长老,武功深不可测。”
“自吹自擂,恬不知耻。”这回出言相讥的却是南荷,水无心连忙拍手叫好。
那人眼皮一翻,两道寒光直射南荷,南荷不由打了个激灵,心里害怕,不敢再多言。偷看一眼,却见他灰衣灰帽,面无表情,就象具僵尸般一动不动。背后插着把剑,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水夫人道:“公孙舵主和这位牛长老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公孙芝心想你这是明知故问,我们这副架势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不过慑于水夫人绝世的容貌和无双的气质,也不敢过分无礼,便道:“天教素慕水庄主大名,想请庄主加入本教,共襄大事。”
水夫人眼波流动,道:“水月山庄可真有面子,竟劳驾你们半夜三更前来。不知你们‘九重天’是不是喜欢在夜间偷偷摸摸办事?”
公孙芝脸又是一红,道:“取笑了。”
水夫人又道:“如果我不答允你们的条件,不知你们如何对我?”
公孙芝正考虑如何回答,却听牛先生冷冰冰地道:“将水月山庄夷为平地,杀你个鸡犬不留。”
水夫人道:“不知这是你们天尊的意思,还是你们自作主张?”
公孙芝暗想:天尊原让我们先取扬威、再攻扬氏,最后再对付你们水月山庄,但周阳和杨林泉都是厉害角色,犯不着先跟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这才找上水月山庄。天尊对水月山庄确实有偏护之心,但这话却不能讲,免得让你得意了。于是他哈哈一笑,道:“夫人何必追根究底,还是考虑考虑我们的条件吧!水月山庄合庄上下的性命,可都在夫人一念之间了。”
水夫人脸色一寒,道:“对不起,你们的条件恕难接受。水月山庄向来是宁为玉碎、勿为瓦全!”
公孙芝叹道:“若是平时,水月山庄偌大个基业,我们也不敢轻易来犯。但听说今日贵庄有不少高手都得病不起。所谓孤掌难鸣,夫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力挽乾坤吧?”
丁爷爷象一头咆哮的猛虎,眼内喷火,白须乱颤,怒气冲冲地道:“我说弟兄们为何全倒下,原来是你们在捣鬼。只要丁某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你们在水月山庄撒野!”
丘逢双等人齐声应和,常自明师兄弟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握紧拳头,随时准备厮杀。
公孙芝冷笑道:“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不安享清福,还妄自逞强。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天龙外八招’,看看能不能将你这头猛虎降服。”他身影一闪,已到了丁爷爷的面前。
丁爷爷见他来得如此之快,形同鬼魅,不禁吃了一惊,当下不敢大意,一招“恶虎扑食”,便向公孙芝扑去。公孙芝身影奇快,已到了丁爷爷右侧,折扇疾点他腋上“章门穴”。丁爷爷身体一扭,一招“黑虎掏心”,向公孙芝当胸打去。这一招竟是两败俱伤之招,他自不免被点中要穴,公孙芝却也得受他一掌。众人看得大气都不敢喘。牛先生却哼了声:“想不到‘长白猛虎’雄风依在,可惜岁月不饶人,又何必妄自逞强?”
公孙芝见他全然不顾命,只得收扇闪开了这一招。他心里暗暗恼怒,自己若是连一个老头子都收拾不了,岂不惹部下耻笑?当下不再留情,双掌运足内力,一招“双龙戏海”,排山倒海向丁爷爷击去。他年少盛,内力充沛,当然不把人老力竭的丁爷爷放在眼里,便想速战速决,以内力取胜。
丁爷爷豪无惧色,使一招“虎视天下”,竟和公孙芝的双掌对去。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四掌相接,两人同时倒退两步。公孙芝脸色灰白,大口地喘着气,丁爷爷则嘴角流血,显是受伤不浅。
水夫人道:“小唐,快扶丁伯下去。”
丘逢双身边跳出名瘦小的年轻人,飞步来到丁爷爷身前,想把他扶住,但丁爷爷却一甩手,大喝一声:“慢着,我今日非和他分出胜负不可!”刚才一招虽使他受了内伤,但却也激发起了他的斗志,同时他也知道,公孙芝此刻也不好受。
小唐见他神威凛凛,犹自要战,只得退下。
公孙芝忽然眼露黠色,道:“只要你敢再战,我定当奉陪到底。”
丁爷爷气运丹田,正想再斗,忽觉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他暗叫不妙,只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腿脚一软竟栽倒在地。
公孙芝扬声大笑道:“都说人老不中用,真是一点不假,想不到区区一掌你就承受不住了。”
水夫人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她手一挥,丘逢双忙把丁爷爷背了下去。水无心在一旁急得差点哭出来,丁爷爷勉强挤出笑容来安慰她。
公孙芝得意地道:“夫人还要再战吗?”
水夫人神色不变,淡淡地道:“胜负未分,为何不战?”
公孙芝道:“那在下自不量力,来领教一下水庄主的神功。”想到要与名震天下的水月山庄庄主交手,他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方自强、欧自惜和常自明一齐抢出,道:“杀鸡何用宰牛刀,我们接着便是,何劳夫人出手?”
公孙芝瞟了他们一眼,道:“三位是谁?水月山庄似乎没有你们这几号人。”
方自强大呼道:“‘捕王’弟子,今日为师父报仇雪恨!”
欧自惜使笔、常自明舞剑、方自强赤手空拳,三人将公孙芝围在核心。
公孙芝眼露不屑,道:“你们一齐上我也未必怕了你们。”当下出掌迎敌。
欧自惜两支铁笔专找人身三十六处大穴,笔走龙蛇,诡异难防,在公孙芝面前布起了一道网,稍不留神就会被它点中。
常自明则利剑霍霍,寒气森森,招招俱在公孙芝眉心、咽喉、胸口处游走,公孙芝越斗越心惊,想不到“捕王”的一名年轻弟子竟也有这等身手。
方自强自恃刀枪不入,只攻不守,全是拚命招式。他的双拳虎虎生气,大开大阖,刚猛无比。
但公孙芝端的不凡,在三人的夹击中仍然好整以暇,挥洒自如,而且时间越久,“天龙外八招”的威力越强,渐渐常自明师兄弟已迫不得他身前。不过公孙芝想迅速击退他们却也不易,毕竟十余年同门学艺,心意相通,相互间的配合十分默契。
牛先生见他们厮杀正烈,皱眉道:“死缠蛮斗,何时方休,岂不误了大事?”他从身后抽出把寒光四射的宝剑,猱身窜入战团。
欧自惜忽见眼前白光一闪,双笔齐断,眼见那道白光闪电般迎面劈来,大惊之下不及细想,就地一滚,那剑贴着脑袋过去了,吓得欧自惜大汗淋漓,刚才只要慢一点,岂不被劈成两半?
牛先生一招逼退欧自惜,毫不停顿,顺势刺常自明。这一剑疾如流星,当胸刺去,常自明竟是难以躲避,要想用剑去挡已是迟了。
方自强大吼一声,右拳向剑击去,剑锋微微一偏,刺入了常自明的左肩,方自强的手上也是鲜血淋漓。
公孙芝见方自强门户大开,一招“龙击千里”,双掌向方自强背心拍去。眼看就要得手,忽觉手上一紧,竟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股雄浑的内力源源而来,公孙芝自忖难以应付,当下使一招“神龙摆尾”,狼狈地跳开了。一看手上,却是一条白绸带,水夫人正冷冷地看着他。
常自明和方自强都是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不敢再战。燕自怜赶紧撕下衣襟为常自明包扎伤口,但血兀自不止。
水夫人收去绸带,缓步走出,道:“牛先生也算是高人,为何难为起小辈来?”
牛先生阴阴一笑,道:“老夫外号‘阎王掌’,可不管你男女老少,一样搜魂。这三人上次逃得了性命,令龙老大很没有面子,我就代他教训教训他们了。”
水夫人道:“你们对付的是水月山庄,不必为难他们,要找就找我水一清好了。”
牛先生眯着眼睛道:“夫人花容月貌,我见犹怜,若是香消玉殒,岂非可惜?”
水夫人道:“就怕你没有这个能耐。”
牛先生冷笑道:“有没有能耐等下便知,不过……”他眼中冒出了贪婪的目光,语气也和缓多了:“我们之所以先上水月山庄,因为江湖上传言夫人藏有神剑和剑谱。在下极喜练剑,不知夫人是否能把剑谱借在下一观?若能如愿,在下保证水月山庄和夫人都能平平安安。”
水夫人摇了摇头,道:“水月山庄武功并不以剑法为长,哪里来什么神剑和剑谱?恐怕你们找错地方了。”
牛先生嘿嘿道:“夫人当年与‘剑魔’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何等风流快活,难道他还会对你守口如瓶?你即使没有剑谱,可对剑谱的内容也必定了然于胸了。夫人何必苦苦隐瞒?”
水夫人脸上露出了鄙夷之色,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可笑!你们视剑谱如珍宝,我可从来没放在心上。有了剑谱又怎样,练成绝世剑法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生死茫茫?”她眼圈一红,仿佛有泪花在闪烁。
牛先生面露凶光,恶狠狠地道:“若是夫人想独占宝物,在下只能用武力夺取了。”
南荷突然跳出来,刮着脸皮道:“以大欺小,没有风度;恃强凌弱,不是英雄;不仅偷袭,恬不知耻,而且索物,岂有此理!想不到世间竟有此厚颜无耻之徒,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牛先生大怒,喝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公孙舵主给我教训她一下。”
公孙芝答应一声,正要扑向南荷,忽见南荷以怀里掏出样东西来,使劲扔向空中,公孙芝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赶紧煞住身子。
只听一声巨响,天空亮起了一朵硕大的焰花,五颜六色,甚是美丽。众人想不到她这当儿还有心思放焰花,都有些发愣。
牛先生大喝道:“小丫头想搬救兵!”
公孙芝道:“牛长老放心,庄外有虎堂的成、葛二位副堂主守着,万无一失。况且江南除了杨氏,谁也不是我们对手,但杨氏远在金陵,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哈,哈……”
牛先生展颜道:“不错,此战我们必胜无疑。”
公孙芝凑上前去讨好道:“有牛长老出马,还不马到成功?”
牛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只是这笑未免让人心底发毛。
***
南荷笑嘻嘻退到一旁,正好站在小唐身边。她眼波流动,尽在小唐身上打量。
小唐窃喜,心说这美貌姑娘莫非对我有意思,我小唐交桃花运了。
南荷忽然脸色一变,尖叫道:“小唐,你身后站的是谁?”
小唐心说我身后是墙壁,哪有人。猛觉象是有人在他颈上吹了口气,这一下把他吓得魂胆俱丧,忍不住向后望去。
丘逢双忽然闪电般扣住小唐双手,南荷手指疾点,已将小唐点翻在地。
小唐惊恐万状地道:“夫人,我可没有做错什么!”
水夫人淡淡地道:“唐门弟子竟然混入了水月山庄,这是我的疏忽。庄内诸人和丁伯都是你毒倒的?”
小唐惶恐地道:“我虽然姓唐,却不是什么唐门的人,请夫人明察。”
水夫人道:“听你口音的确听不出你是川人,你伪装得也不露蛛丝马迹,以至让你在我眼皮底下呆了三年。可你刚才立功心切,太想表现自己,才袖藏毒粉,毒倒丁伯。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又怎逃得出我的眼睛?嘿,嘿,唐门‘千人倒’别人不知道,可我恰恰见过。”
小唐脸白如纸,再也说不出话来。
丘逢双恨声道:“平日瞧你还算乖巧,想不到你竟是内奸,若不是燕小姐告诉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说着在小唐身上狠狠踢了几脚。
水夫人脸现忧色,叹道:“想不到蜀中唐门的弟子也会被‘九重天’网罗,未来的江湖,真不知是怎样一声浩动。”
***
公孙芝道:“唐河是天教狐堂弟子,此事也毋须隐瞒。识时务就放人,否则杀你们个鸡犬不留。当今天下谁见了我们不是望风而降,区区水月庄顽抗又有何用?”
他长啸一声,外面轰然应道:“速速归降,饶你不死,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数百人齐声应和,声威极壮。
公孙芝得意地道:“九重天外客飞临,天下何处不称臣?夫人,以你们这点人手,又怎是我们的对手?”
水夫人喝道:“水月山庄虽然势单力薄,但绝无投降之理,你们趁早息了此念。”
牛先生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看剑!”利剑一晃,便向水夫人扑去。
水夫人舞起绸带,一招“夜月照千峰”,在身前筑起一道屏障,将剑路尽数封死。
两人均是当世高手,兔起鹘落,一触即分,不觉交手已是十余招。但见长剑翻飞,白光如雪,寒气森森,直让几丈外的人都寒毛直竖。那绸带也兀自不俗,轻盈飘逸,变化万方,加上水夫人的绝世容姿,看得人心驰神往。
如果说牛先生身手诡异,形同鬼魅,那么水夫人则如仙女,美不可言。不过此时两人棋逢对手,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场上诸人多是希望水夫人获胜,见她如嫦娥奔月、仙女散花,在纵横的剑影中仍然游走自如,身姿曼妙,忍不住就想击掌叫好。但看看牛先生的剑,又觉心寒,仿佛他就是阎王,剑剑夺人魂魄。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
公孙芝打了个唿哨,外面涌进五十余名青衣大汉,个个面目凶狠,透着杀气。
公孙芝朝领头的两人道:“葛、成二位副堂主,把众人都料理了吧。”两人齐声答应。
那光头长须的老者目光闪烁,猱身扑向常自明、欧自惜、方自强和燕自怜师兄妹。另一位面目丑陋、形同厉鬼的中年人则拦住南荷。公孙芝自己则迎向水无心。其余青衣大汉则与丘逢双一队人战成了一团。一时间园内刀光剑影,全是喊杀声。
***
常自明、欧自惜和方自强三人护住了师妹,合斗那光头老者。那老者甚是厉害,内力浑厚,拳法精妙,常、欧、方三人全力死拼,才勉强斗个平手。但常自明肩上带伤,出剑已是渐渐迟钝,欧自惜铁笔已断,只能以指代笔,威力顿减,只有方自强勇猛如昔,那老者的掌力大半都是由他承受。好在那长者没有苦苦相逼,是以激斗虽烈,却没有伤亡。
拦住南荷的乃是昆仑派第二高手“鬼脸”成有德。他以为对付南荷是手到擒来,岂料南荷身影奇快,手法如风,成有德不仅被连煽几个耳光,还险些被点中穴道。这下他面子挂不住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使出子昆仑派的不传之秘“冰雪神功”。一股刺骨的寒气扑向南荷,几招之下,南荷身影已有些滞涩,再也难以进退自如。好在她轻功极佳,四处游走,成有德也奈何不了她,气得他哇哇直叫。
青衣大汉与丘逢双等人斗得最是惨烈,一方人多势众,另一方齐效死力,不一会双方已有数人身首异处。丘逢双眼看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真是急红了眼,一把大砍刀如旋风一般,但杀得几名其它又象潮水般涌来,一时间水月山庄落尽下风。
战斗结束最早的是水无心和公孙芝。水无心虽然将鞭使得风雨不透,但公孙芝何等身手,几招便冲破鞭影,一招“天龙盘柱”已扣住了水无心双手。水无心只觉浑身酥软,再也使不出力气,急得差点哭出来。
公孙芝眼见水夫人和牛先生旗鼓相当,斗得难分难解,眼珠子一转,大声喝道:“水庄主,令媛已被我擒下,你若是再不归降,可别怪我辣手摧花!”
水夫人见爱女遭擒,知道对手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由大急,但她也知道若是就此屈服,则水月山庄的百年基业难免毁于一旦。她心情激荡之下,招式中已露出破绽。
牛先生大喝一声,乘虚而入,利剑流星般脱手而出,白光一道已到了水夫人胸前。
水夫人不及细想,一招“铁板桥”堪堪躲过剑锋,胸前衣衫已被划破。
水夫人惊魂未定之际,牛先生双掌又到了胸前。
双掌赤红,正是牛先生的杀招——阎王掌!
这才是致命的一招。
***
眼看双掌便要击中胸膛。
牛先生窃喜:只要伤了你,就不怕你不屈服,到时你还不得将“剑魔”的神剑和剑谱乖乖奉上?想到这里,不禁乐不可支。
水夫人叹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没奈何只能挨这一掌了。然而我这一伤,还有谁能制得住他?水月山庄今日恐难幸免。
公孙芝暗忖:水月山庄既除,扬威不足为虑,杨氏独木难支,江南已是唾手可得。只是让牛老鬼占了头功,真是不痛快。
水无心大急:都是我不好,平日不肯好好学武,结果受制于人不说,还分了母亲的心,这便如何是好?
燕自怜愤懑:为什么总是小人得志,正义消沉?天理何在?
南荷则在纳闷,李大哥怎么还不来?
***
双掌已触及衣衫。
血红的双掌!
得意的奸笑!
无奈的眼神!
失色的花容!
千钧悬于一发。
***
场上诸人都停止了争斗,惊骇地看着这一幕。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每个人都在想:如此绝代佳人,就这么香消玉殒不成?
牛先生也闪过一丝后悔,但只是一闪而过。
“阎王掌”一出,岂能收回?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
水夫人将全身功力聚于前胸,准备承受这开山裂石的掌力。
她躲避不了,也没有把握硬挨这一掌,可是她已别无选择。就象到了悬崖边头,明知九死一生,还是得硬起头皮往下跳。
也许这时唯一可期盼的,便是奇迹出现。
水夫人忽然痴痴地想:要是他在,我又怎会受人欺侮,还把命丧掉?唉,黄泉漠漠,我是再难与他相见了。
***
奇迹真会出现吗?
水月山庄根本没有人能制得住牛先生,就是江南,除了杨林泉,也无第二人是他的对手。而杨林泉远在金陵,又怎会在这当儿出现?
奇迹真得很难出现。
可是奇迹的发生,总是在人彻底绝望之时。若是盼望就能出奇迹,那么奇迹也就不能称其为奇迹了。
老天虽然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关键时候却不含糊,所以正义方在危难之时,总会有奇迹出现。
当然事在人为,奇迹永远是人创造出来的。
奇迹不会自动出现,但人的行动将促使它出现。
于是,奇迹出现。
***
水夫人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一双有力的手抱着了她的腰,然后身子风驰电掣般后退,极其惊险地避开了牛老先生的“阎王掌”。
感觉真好!她记得在那一年春天,山花烂漫之时,她心爱的人也是这样搂抱着她,在春光里尽情欢笑。碧林青竹,绿沼翠苔,芝田初雁,绮树巧莺,春天的田野就象醉人的画卷。这一刻,她变得晕眩起来。她想:难道真是他来了?
牛先生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双掌明明已触到了她的衣衫,可她却轻烟般后退躲开了这一杀招。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他刹那间的失望与困惑,他只是愤懑而徒然地呼喊着:“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有四句呼喊声同时响起:
“李无为!”
“李公子!”
“酸秀才!”
“李大哥!”
牛先生愤怒地想:谁是无为公子、酸秀才大哥?哪里蹦出来这么多姓李的?
***
李无为从水夫人背后闪出,脸上带着一种迷人的微笑。
这微笑,是以令任何一名少女忘掉她的情人,也可以让任何一名豪杰誓死相随。
公孙芝心里充满着忌妒: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他一来便成为全场焦点,而我公孙芝翩翩美男、轩昂丈夫,却象狗屎般被人遗忘?可恨啊可恨!公孙芝的眼里仿佛要冒出火来,死死地盯着李无为。
李无为神态自若,向水夫人施礼道:“适才仓猝,请夫人恕在下鲁莽。”
水夫人长吁了一口气,定定神,看了眼李无为,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牛先生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大喝道:“来者何人,敢来坏老夫的大事?”
李无为望了眼既惊且怒挣扎不脱的水无心,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李无为。”
他朝燕自怜含笑致意,道:“我就是李公子。”
他似笑非笑看了眼浑身浴血的方自强,道:“我就是酸秀才。”
然后他指着笑盈盈的南荷道:“我就是她的李大哥。”
“合起来就是无为公子,你家酸秀才大哥也!”
牛先生想:原来这么多人叫的是同一人,不管他是谁,我一定要把他锉骨扬灰、碎尸万段,方能熄灭我心头脑熊熊烈火。
***
李无为笑嘻嘻地看着牛先生。
牛先生顿时浑身不自在,他发现自己的杀气正在被一点点地涤荡掉。
他绝不会承认是自己胆怯,但在这年轻人面前,他至少有一点心虚。
这见鬼的微笑!这可恶的年轻人!牛先生忍不住要骂出口来。
却听公孙芝冷笑道:“你以为能力挽狂澜吗?穷书生还想英雄救美,讨女人欢心?不要忘了,这位小姐还在我手里,你若是轻举妄动,我就立刻送她上西天!”
李无为瞟了他一眼,道:“公孙舵主以挟制小女孩为能事,不觉害臊?哎呀,你身后站得是谁?”
公孙芝笑道:“声东击西,故弄玄虚,可惜这一套刚才已经使过,我可不会上你的当。”
李无为摇头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实实虚虚,实难以辨。我好心告诉你,你却不肯相信,恐怕你到时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公孙芝正想反唇相讥,忽觉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脖子。
冷冷的一只手。
公孙芝顿时全身冰冷,热汗却淋漓而下。
如果这手里多把刀,自己的脑袋不早就搬家了?
但普天下又有谁能有这样近似鬼魅的身手?
公孙芝象石像般一动不动。
他不敢动,绝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这只手随时可以掐断他的脖子。
李无为看着他,笑道:“公孙舵主还不松手?这样双方都可得保无事。”
公孙芝如蒙大赦,当下放开水无心,一跃回到牛先生身旁。
他立刻回头,想知道身后究竟是谁。
青影一闪。
公孙芝只觉脊梁上生起一阵寒意,难道真的有鬼?
***
牛先生怒不可遏。
他眼红如血,脸青似苔,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本来他已稳操胜券,可是李无为的出现,使整个局面逆转过来。水一清、水无心母女安然无恙,对方有恃无恐,更要命的是黑暗中还不知有多少高手隐伏在侧、虎视眈眈,自己反而成了虎穴前徘徊的羔羊。
李无为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动手。”
牛先生强抑怒火,道:“你有把握击败我们?”
李无为道:“没有必胜的把握,李某岂能夸下海口?”
牛先生哈哈笑道:“我方尚有牛某、公孙舵主、葛衣、成有德可以一战,而你方仅有水庄主和阁下,余人皆不足虑。这一战,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公孙芝接口道:“而且庄外还有本舵两位香主和百余教众,在下振臂一呼,定当应者如云。”
李无为淡淡地道:“那就请公孙舵主振臂一呼吧。”
公孙芝脸色微变,提气大喝道:“冯、程二位香主,把兄弟们都带进来!”
没有应声,没有动静,庄外一片死寂。
公孙芝只觉浑身发抖,他又是猛喝一声,惊得山林宿鸟乱飞,但仍然没有人响应。
那百余名生龙活虎的弟兄,难道刹那间都消失了不成?
李无为道:“公孙舵主就算喊破喉咙,恐怕也没有用了。”
公孙芝只觉口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望着李无为,眼中露出了恐惧之色。
***
李无为道:“贵舵的冯、程两位香主,端得身手不凡。‘追风剑’冯一楼,武当的弃徒,一把剑使得疾如旋风,倒也难得。‘迷魂砂’程黑儿,大盗满天飞的义弟,迷魂毒砂见血封喉,未免太狠毒了些。”
牛先生和公孙芝见他一口道破冯程二人的底细,更是心惊,对这位穷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敬畏之情更增。
牛先生干咳一声,道:“不知阁下如何处置冯程二位香主了?”
李无为道:“其实也没怎么样,你们要见见也无妨。”他朝墙外喊道:“二弟,让他们进来。”
然后就有二人腾云驾雾般飞进来,接着便死鱼般摔在地上。这二人俱是鼻青脸肿、狼狈异常,偏偏动弹不得,连话都讲不出。
南荷拍着手道:“冯一楼变成了冯跳楼,这位‘迷魂砂’老兄好生了得,连自己的魂都给迷掉了。”
牛先生想笑,却是笑不出,连虚假的笑都已挂不住了。
他已在考虑如何全身而退,因为对手对他们已是了如指掌,而他们对对手却一无所知。牛先生身经百战,知道这一战绝讨不了好。
牛先生、公孙芝、葛衣和成有德四人面面相觑,心里依次闪过的念头是:
好汉不吃眼前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灾。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一刻,四人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退!
***
李无为道:“你们还想见见其余部众吗?”
牛先生涩声道;“不必了。”
李无为道:“现下你们又有何打算?”
牛先生道:“只要阁下放了本教教众,在下也必定解了水月山庄诸人之毒,算是两不相欠。”
丘逢双大声道:“唐河还在我们手里,你要挟不了我们!”
牛先生道:“‘千人倒’虽是蜀中唐门之物,但水月山庄诸人中的却是‘毒王’之毒。区区唐河又怎解得了?”
场上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脚底不禁生出一股寒气,连李无为也皱了皱眉,道:“‘毒王’曹不祥?”
牛先生得声道:“不错,正是他。”
***
曹不祥,江湖六闲人之一。
六闲人各有所长,曹不祥的“长”乃是使毒。他被江湖公认为是第一使毒高手,人称“毒王”,是极令人头疼的人物。
他的可怕之处在于无色无味的毒药、无影无踪的投毒手段,若是他瞅准了你,管你是无名小卒,还是无双英雄,一样会叫你陷入无尽无休的痛苦。江湖中人都知道,“毒王”是无所不在、无时不在、无孔不入、无往不利的。
曹不祥为世人所识是与百里映争夺“毒王”之位。百里映横行关外,人称“活阎罗”。他一生深入穷山恶水、苗疆北荒,搜集各种奇虫异蛊,妄图以毒称霸天下。但年轻的曹不祥找上了他。这一战的结果是:百里映在大街上惨嚎半日,全身溃烂而死。于是曹不祥无可争议地登上了“毒王”之位。
真正让他威名远扬的是点苍派掌门林居士的死。林居士偏居西南,向少介入武林纷争,可是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据他的大弟子沈轻裘讲,林居士临死还面露微笑。笑还未敛,人已断魂,这是何等的毒!
而曹不祥让人闻风丧胆、畏如蛇蝎则是在毒毙了龙凤帮老帮主龙天应之后。龙天应年高德劭,乃是两广武林的领袖,同时由于他性格耿介、嫉恶如仇,是“九重天”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一日却莫名其妙地死在家里,全身无一处伤痕,连名医叶泛海都只是摇头。因为他中的是“毒王”之毒!
于是江湖上就有了这么句话:“宁进阎王殿,莫惹曹不祥。惹了曹不祥,已进阎王殿。”
***
想想“毒王”可能就在附近,诸人均是胆颤心惊,四处张望,唯恐无声无息便丢了命。
李无为不想让局势太过复杂,若是曹不祥一出,还不知会有多少人丧命在他的手下,当下向水夫人恭声道:“夫人是主人,还是请您定夺。”
水夫人稍假思索,道:“放了他们。”
李无为应了声,朝墙外道:“二弟,把人放了吧。”墙外有人应了声。
公孙芝变色道:“墙外是杨大少?”
李无为微笑不语。
牛先生哼道:“原来是自然盟从中作怪。嘿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扔出个小瓷瓶,道:“解药在此。”说完转身便走。
公孙芝、葛衣,成有德等人抬死携伤,也都垂头丧气而去。
李无为料牛先生自顾身份,不至于耍赖,当下也不阻拦,将瓷瓶捡起交给丘逢双。丘逢双赶紧下去给中毒之人解毒,这些人听说是唐河做的手脚,俱都恨恨不已。
水夫人对羞愧难当的唐河道:“你把‘千人倒’的解药留下,我放你走。”
唐河吃惊地看着她,道:“夫人……你……”
水无心大声道:“娘,这恶贼差点把水月山庄毁了,难道饶他不成?”
水夫人道:“区区一唐河,杀了又有何用?况且与蜀中唐门结怨,后患无穷。唐河在水月山庄卧底三年,虽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他平日勤勉,并无恶迹,网开一面不是更好?”
想到蜀中唐门的可怕和唐河的可取之处,水无心不再坚持。
水夫人解了唐河的穴道,道:“今后还望你好自为知。”
唐河匍匐在地,哽咽道:“夫人大恩……唐河必铭记在怀,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从怀里取出一包药粉,道:“此中药粉和水服下,即可无恙,丁爷爷半日可醒。”他将药粉置于地上,磕首而去。
水夫人怔怔地看着他,犹自出神,仿佛在考虑一个极棘手的问题。
***
水无心跳到李无为身旁,扯着他的袖子道:“你怎么会来?”
李无为叹了口气,道:“得知水大小姐有难,我敢不赶来相救?”
水无心嗔道:“你怎么知道坏人要来攻打水月山庄?”
李无为道:“天机不可泄露。”
水无心哼道:“不说就不说,我可不稀罕。对了,你一定看到南荷小丫头放的焰火了,是不是?”
李无为笑道:“是啊,我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所以早早守侯在庄外,一见南荷发出的信号,便急急赶来,正好解了水大小姐之厄。”
水无心一个劲地摇头,道:“你骗人,你又不是算命先生,又怎么能未卜先知?”她待要再问时,李无为已向燕自怜师兄妹走去。
水无心满腹狐疑,恨恨地道:“臭李无为,死李无为,故弄玄虚,不是好汉。”若是平日,她早已缠上他,此刻母亲在旁,不敢无理取闹。
她一眼看到南荷,一把拉住她,道:“小丫头,你一定知道。”
南荷眨眨眼,道:“李大哥一向神通广大,你怎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