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士兵之争
作者:列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877

今天星期六,突然就很想到这个改变我命运的小山谷看看。于是就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日子,踏着阳光,信步而来。

曾经陪我前来的“阿黄”大概也觉得这儿很是眼熟,一路上遥遥领先,似乎在领着我回家,令我有些好笑,又有些温馨。狗亦然,何况是人呢。

风景依旧,时节依旧,站在这个群山坏绕的小山谷里,心潮起伏。

清凉寺又经历了两年的风风雨雨,依然是老样子。漫步在断砖颓垣之间,感受着那恒古幽邃的气息,我很是有些感怀。离开整整两年,再次回来心境却很不相同,离开时是个列兵,再次面对我的军衔已变成了星光闪闪的中尉。

授衔我没能回省军区,命令下达到营里,我任一连副连长。这一段时间正在准备整编,我接到命令暂时还在1079工事主持工作。

以前文人在这种情况下是一定要有酒的,当然,更不能缺少笔墨,在酒酣耳热之际,满腹情绪喷勃而出,或失意,或苍凉,或辛酸,或悲壮,或忧伤,或黯淡,不一而足,大多是很伤感的,激昂的当然也有,但达观的未必太多。所以刘禹锡感慨:“种花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李商隐则悲痛地失明了,哀伤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欧阳修深情地说:“随虽陋,非予乡,然予之长也,岂能忘情于随哉!”而晏殊在这方面有一阙词更是著名: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

穿过树林,来到已被我重新封住的山洞,突然觉得很滑稽。不知这个神秀的弟子会不会想到,在千年之后,会有一个共和国军人,一个在别人眼中年轻有为的新鲜出炉的青年军官前来凭吊他呢?这种关于岁月的不真实感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中华民族很讲究感恩,所以常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常常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挂在嘴边,而对这个无名的老和尚我无以为报,也只有前来追怀一番,遥想当年他苦行的追求,感慨自己的军旅生涯和人生。

“汪汪。”

阿黄不知是不是扑了一只鸟雀,在远处叫了两声,看看太阳,时间也已不早,还是回去吧,这些岁月的感思毕竟过于沉重,就让它湮埋在这安静的群山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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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连长,你怎么才回来,连长和指导员打电话找你好几次了。”我刚一回到工事,魏强就心急火燎的叫道:“你快去回电话吧,好象是有急事,连里交待你一回来就马上给他们联系。”

会有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不知道今天是休息日吗?我边进大楼边说道:“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打电话。”

“是是,我刚才出去到山里转了转。嗯嗯,连长批评的对。”

电话打过去是连长接的,这厮一上来就连讽带嘲,说什么“林副连长挺忙啊?让大家满天飞的找,是不是需要配个秘书?”真他奶奶的,我知道他在这次整编中转业的可能性是99%,心里不大痛快,但关我屁事!好象他一切的不如意都是因为我,心想你往上爬也应该跟副营级较劲,真是“吹皱一池春水”,不知所谓。自己不顺心就好象满世界的人都跟他有仇,恨不得把电话摔了。

以极大的忍耐精神跟他瞎扯一通,他才算说到正事上。

“什么?怎么可以这样?”他通知我竟然要调我的兵,“连长,这事儿是不是再考虑一下,首先工事兵本来就少,你也知道近来大家也都有些想法,更何况他还是我这里的一班之长……”

“连里已经决定,二班班长暂时由三班副班长担任。”

“是是,这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是不是不太合适?我觉得连里应该重视这里的实际状况,再慎重研究研究。如果……”

“好了,林副连长,这是上面的命令,你就执行吧。明天连里会有车过去,你让他先准备一下。”他打断我的话不耐烦地说道:“当然,我知道林副连长面子广,你有本事可以向上面反映解决,我无能为力。”

“你……!”还没等我再说话他就挂断了,愣了那么几秒钟,心里一团怒火越烧越旺,把话筒“啪”地拍在话机上,我大声骂道:“我操你个命令!”

因电话设在大厅里,战士们都在旁边看电视,在我通电话时说到什么调令、班长等字眼儿都支长了耳朵,这时又见我把电话摔了,都吓一跳。

魏强站起来,边走边使眼色道:“什么事把你急的,就不能好好说吗?”

“去他妈的好好说,”我怒不可竭地骂道:“他要把刘少华调走,你让我怎么好好说?”

“你!”他有些生气,回头朝战士们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刘少华,你也先出去。”

我一看,刘少华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不好看。我知道自己失态了,朝他挥挥手道:“你出去吧,这不关你的事,别有什么思想负担。”

“到底怎么回事,让你这个样子?”战士们出去后,魏强递给我一支烟问道。

我接过来点着狠狠抽了几口,在大厅走来走去,把连长的话给他重述了一遍。

“你说,这让我如何能不生气?”

“就为这事?”

我瞪他一眼,口不择言道:“你不在这个位置上,当然不会考虑这些!”

他倒没再生气,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几个城市兵?”

“这不废话吗?”我没好气地道:“我当官还没当到糊涂的地步,连自己的手下个人情况都不了解!不就是刘少华和小宋两个吗?”

“是,是就他们两个。”他道:“但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工事里城市兵服役的最长时间是多久?”

“啊!”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挠挠头道:“我还真不知道。”

他说道:“以前我不大清楚,但自从我来到这里后,包括当时我的老班长跟我讲的,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年吧,从没有一个城市兵在这个工事呆的有刘少华时间那么长,将近有一年半了。以前最长的纪录不超过半年。”

“是这样啊,”我不解道:“但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你怎么不好好想想?”他白我一眼说道。

我坐了下来,想好好理理头绪。

通信营名义上是省军区的直属部队,说起来很好听,但实际上跟其他直属连队比就差得远了。尤其是我们这些深山里的工事驻军,那份孤独寂寞枯燥无聊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就是在省军区内部,绝大多数也并不了解。这就造成了军心的不稳定,战士们都一门心思想向外跑,稍微有点门路都会想尽办法也要调出去。你能说他们是在动摇军心吗?在这和平年代似乎扣这个帽子太夸张太可笑。你能鄙视这些人吗?人往高处走,这是千古而来的道理,似乎也无可非议。刘少华能在这里熬了一年多才走,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但他毕竟在这儿坚守了那么长时间,我又能指责他什么呢?

有一年春节中央军委某首长看望边疆哨所的士兵,看到战士们那高山严寒荒凉艰苦的现状,感慨地说道:“不要说坚守岗位巡逻放哨了,你们就是在这里睡三年觉(当时士兵服役期为三年)也是祖国的大功臣!”

我们工事跟他们比起来其实要好得多,只是,只要有条件更好的,谁又不会去争取呢?避害趋利是人的天性,不管是在任何的名义下,不论是在任何的情况下,只要有可能,谁又会放弃去看看上一层楼的风光呢?那么,我又凭什么愤怒呢?

我似乎想明白了,又好象更加糊涂,站起来对魏强道:“我知道了,但还是想问一问。”

魏强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我打到了罗处长家里,他家人说他在单位加班,我又打到他办公室,幸好还在,接了电话。

“这样啊小林,这个事情我知道,现在通信营要整编,各种事务千头万绪,这算是小事嘛。再说,也是正常调动,你不要有什么想法。”

“可是……”

“当然,这可能会给你的工作造成一定困扰,你就多克服一下。另外,我也帮你问问直工处,看还能不能挽回,只是时间紧迫,再说调令已下,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他语气一转又道:“不过,你或许可以跟成副司令说一声,如果有他一句话,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毕竟……”

他下来又说了什么我已听不下去,这个老狐狸,说话滴水不露,说了等于没说。我要真按他说的去找成副司令,那我也不用在省军区混了,仗着副司令的赏识就压别人一头,不是找死是什么?我好象没得罪过罗处长啊,真他奶奶的竟然给我出这样的损招儿,算你厉害!

我愤愤不平地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抽着烟,魏强出去把战士安排了一下也陪着我抽烟,沉默的气氛令人压抑。

电话又响了起来,魏强看我不想接,就过去拿了起来,听了两句对我说:“找你的。”

“就说我不在。”

“是个女的。”魏强说道。

女的?会是谁呀?我拿过来电话,“喂,我是林伟,有话快讲。”

“谁招惹你了?这么大的火气!”是陈婷。

“是你呀,”我不好意思道:“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是不是因为有人调你战士的事儿?”她笑着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诧异,虽说小道消息最是灵通,但也不会达到如此地步吧?

她解释道:“因机务站的一些事情我今天去通讯处,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罗处长办公室。”

“有什么事情能让别处理就交给别人,你不要累着了。”

“知道了,”她柔声道:“我还以为你气坏了脑子呢,幸亏还知道关心人!”

“……。”

“你没听罗处长的话去找成副司令吧?”

我闷哼一声道:“我还没那么傻!”

“这就对了,”她安慰道:“再说,为了一个战士至于吗,你当你的副连长,手下还能少了兵不成?”

“你懂什么?真是女人见识!”我有点生气道:“这不是一个战士的问题,而是原则的问题。”

“你!”她有些恼了,气呼呼地道:“我这不是怕你年轻气盛得罪人吗,真是好心不得好报。”

我知道自己错了,低声下气道:“好了,是我不对,我这不正在气头儿上嘛。”

放下电话,我沉思了一会儿,扭头对魏强说道:“你去把战士们都叫过来,大家开个座谈会。”

“为什么把大家叫过来我相信你们都知道了,关于通信营要撤消的事我相信你们也都听说了,我也清楚这段日子大家心里都有些想法。”看了看刚才还交头接耳现在已正襟端坐的战士,我点点头道:“首先我声明,开这个座谈会不是针对刘少华你个人的,希望你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

刘少华举手想发言,我打手势让他稍等,接着说道:“也请大家了解这一点,就我个人来讲我并不反对有人想调走,我自己当年也是从这里调走的嘛。我要说的是,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原则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我们为什么当兵?为什么到这个地方当兵?大家看看自己身上的这身绿军装,都认认真真想一下。好了,刘少华你有什么话就先发个言吧。”

“说心里话副连长,”刘少华站起来脸色通红地说道:“我当初来当兵就是想在部队混两年,能混个党票更好,然后回到地方找个好一点的工作。”

我没有打断刘少华的发言,但看战士们的表情也能看出来,每个人的想法大体相同。

“但我没想到新兵训练一结束就把我分到了山沟里!我跟家里人说了,我家是个普通工人家庭,不知找了多少人请了多少次客送了多少的礼才算办成了这事儿。可是副连长,”刘少华的眼泪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道:“自从你来到这里,我越来越觉得在这当兵也不错,心里很是舍不得离开了。但是副连长,事情都到了这个程度,我怎么能再让家里人求爷爷告奶奶地去找关系,告诉他们原来托他们的事儿不需要再办了?”

几个战士也抽着鼻子哭了起来,尤其是小宋,大概是引起了同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难道这就是社会吗?难道这就是现实吗?难道这就是当今军人的现状吗?我心里堵得发慌,特别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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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心里还不舒服啊?”

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魏强,四平八稳,不轻不重,一如他的个性。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看着朦胧的月色下黑黝黝的群山感慨道:“四年多了,一千多个夜晚,这山里的景色还是没有改变哪。”

我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却也有点儿惊讶,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感慨。

他笑笑说道:“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说。”

“我家离山东比较近,那里虽说不上很穷,但也谈不上富裕,一年到头也就是靠几亩田地生活。”他抬起头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儿道:“那时我就常在夜里看着天空发呆,就想,我长大了一定到外面去看看,就象我家邻居二娃一样。”他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二娃在南方打工,那时他每年回来都会给我讲南方如何如何,让我羡慕得不得了,就想着以后我也一定要这样。后来我们村一个娃子考上了大学,那又不同了,琢磨着我要努力学习,将来象他一样风光。嘿嘿!象这样的理想那时候不知有过多少,每一次都让我激动得以为一定会实现。”

看他烟都快烧到了手上,我抽出一支递给他,顺口道:“是啊,我小时候这也是这样。”

他接过去用烟头对着点燃,接着道:“是啊,每个人小时候都会有很多幻想,只不过有的人实现了,有的人实现不了,不是他不努力,而是他的条件、资质不允许。比如说我,学习没学好,就想到部队图个一官半职,在山沟里窝了四年多,好不容易成了签约军士,这又赶上部队撤编!但我有什么办法呢?一没钱二无关系,只有老老实实地服从上面安排,‘革命军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部队让我退伍,我就只好退伍,部队说让我接着干,我就接着干。而有的同志有那个条件,能过得更好一点,那就让他去过得好一点。这并不是谁对谁错的事情,而是无可厚非的现实,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这些我道理我都知道,”我叹口气道:“所以我才会放刘少华走,还为他开欢送会。只是道理归道理,我就是觉得心里郁闷,有些不痛快。你要知道,平时走一个两个无所谓,在这个关口刘少华这一走其他战士会怎么想?是不是认为这个单位完蛋了,没必要再好好干?是不是会想我也要赶快调走,在这里没有前途?”

“那你呢?”魏强看着我道:“你会在这里一直呆下去吗?是不是很快也会调走?”

我一时张口无言,红着脸辩解道:“这是不同的,完全是两码事嘛。”

“是吗?”他咄咄逼人道:“我倒看不出来是两码事!”

“你!”我急道:“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是,我是胡搅蛮缠。”魏强笑道:“但你想过没有,通信营马上整编,干部就不说了,那么多战士怎么安排?”

“……。”

“你忘了这点了吧?虽说每个连编制缺额极大,但合并成一个连后战士却大大的超编了,这些战士安排到哪里去?难道都让他们打着背包回家?不能吧?所以现在不是战士少了,而是多了,在这个时候刘少华的调离不要说对大局没有影响,对我们工事来讲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分流调动才能把这潭水搅活嘛。”

“……。”

“怎么了?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看不出来嘛魏班长!”我打趣道:“没发现你还有这一套啊,看来我这个副连长实在应该让给你来做!”

“得了得了,你就别开我玩笑了。”在月辉星光下他的老脸红得发黑,“我这不是看你不高兴嘛,怎么就说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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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回去吧。”见载着刘少华的车已经走远,我对大家说道:“都排好队,把军歌唱起来,别一个个没精打采的,好象刚被女朋友甩了一样。”

战士们都笑起来,把离别的情绪冲得淡了。

我趁机道:“今天不再训练,我们就唱军歌,唱得好了就会餐,如果唱得不好,那好,我们就来个馒头就咸菜,到时咽不下去你们可别怪我。”

“不会吧副连长,连里可是刚给送来了好多好吃的,你不会这么狠吧?”小宋可怜兮兮的的说道。

“哦,你也知道刚送来了好吃的?”我看着他笑道:“那你知道不知道那些是送给战士的?而唱不好军歌算什么战士?好了,就是你了,你带着大家唱吧。”

“我、我……”看躲不过去,他红着脸起头道:“战友、战友……预备、唱。”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军队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同训练同学习,同劳动同休息,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战友战友,这亲切的称呼,这崇高的友谊……。”

嘹亮雄壮的歌声在巍巍群山间回荡,飘向蓝蓝的天空,向春天证明,这里有一群士兵正坚守在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