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处的两个同志话讲得很客气,要我到郑州一趟,说是便于作些解释调查。但我明白那未尝不是押送,也就是说他们这次前来就是为了要把我押送到省军区。
虽然我琢磨事情可能比较麻烦,但决没料到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到郑州后保卫处和军事检察院就开始了对我审查,我才了解到那批货完全不是陈玄风说的仅仅是手续不全,而是根本没有手续,也就是说是走私。陈玄风说对了一点,货确实是电脑器材,是一批价值近两千万的硬盘、CPU和内存条。
我完全懵了,如此高额的走私商品该是什么性质?我不知道陈玄风是真的不清楚还是故意隐瞒,如果他是有意瞒我,我实不敢想象他是什么目的。
按有关规定调查期间我要被关禁闭,也就是说在事件定性之前我将失去人身自由,被软禁起来。但成副司令说了一句话,他说:“不用这么麻烦,量他也不敢再胡闹。”其实既然保卫处和军检对我开始审查,就说明他们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又岂是一句“胡闹”说得过去。但副司令毕竟放了话,两个单位不好不给面子,也就没再坚持,于是我被再次安排在机务站宿舍,要求我必须随传随到。
我很想见见成副司令,想跟他解释一下,虽说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但他拒绝见我。我才省起对我犯下如此错误他有多么生气,省起他对我的期望有多高,这令我万份惭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还在调查阶段,但一夜之间省军区都已传遍了我的事情。也就从这天起,我彻底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事炎凉。以前相处的战友兄弟,以前见面都会热情打招呼的各色人等,现在是能躲就躲,就是迎面碰上,也只是尴尬地笑笑,再没有往日的亲切。
霜打梧桐冷清秋,秋日秋心是个愁。
背着手,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表面虽然很平静,内心却是烦乱不堪。
陈婷知道我的事情后急得跳脚,大骂陈玄风不止,说定要找他算帐。结果打过去电话才得知陈玄风已被拘禁,时间比我还早,只是怕她担心家人没有告诉她。毕竟是她打小依偎的亲哥哥,在她心里的地位跟我实不相上下,她一时乱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不要紧,重要的是她急怒之下把奶给急回去了,结果我那可怜的小女儿只好喝奶粉度日。看来陈玄风也是受害者,这让我有些振作,只要不是朋友的背叛,我心里稍稍安稳,好过一些。怕别人误会,更担心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我劝陈婷在审查期间千万不要找我,也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接触。
“嘣、嘣、嘣。”
“请进。”
为了避嫌,并表示私下不会搞小动作,这段日子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踩,房门也一直开着。同时也不想出去,免得见了熟人彼此不知如何应对,彼此不舒服。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访客,除了叫我去听审的电话。不知这次是谁,我随口应了一声转过身来。
“媛媛?”
我回来后这小丫头就躲着我,我知道她这倒不是因为我出事,而是心结难解,怕彼此尴尬。这时看到她我难免有些诧异。
一如往昔,她俏生生地立在门边,只是表情有些忧郁,看着我叫道:“大哥。”
“进来进来。”
但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这个时候不比以往,她跟我接触估计对她影响不好。想要劝她走,她已迈步走了进来,并顺手关上了多天来日夜大开的门。
“媛媛。”
“大哥。”
我俩几乎同时叫了一声,然后相对无语,默默无言。
“大哥。”她走前几步,轻轻偎进我怀里。
我不由自主地搂住她,问道:“你听说了?”心想这丫头整天魂不守舍,别人都知道她跟我关系很好,不会刻意对她讲我的事,大概这是刚刚得知。
她用手抱住我的腰,轻轻“嗯”了一声。
“没事的,”我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别担心。”
她没说话,在我怀里抽泣起来。我不由叹了口气,依她的性子,她的这份伤心多是为我的遭遇,还带着她的无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来,让我帮你擦一擦。”把她扶坐到椅子上,我洗了洗毛巾打趣道:“哭成了大花脸儿,免得出去让人笑话。”
“我自己来。”她红着脸接过去,边擦边在毛巾下嘟哝道:“我才不管别人笑话呢。”
我给她倒了杯水,坐到床边,心里很是感慨,这还是春天时她送我走后第一次见面,结果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这人生的风云际会真是不好说。
“会不会很严重?”媛媛捧着水杯问道:“我还是在别人聊天时听到的,也不是很详细。”
“不会,”我安慰她道:“只是暂时需要我在这里配合调查。你不要瞎操心,别听风就是雨的。”
“嗯。”她柔柔地应道:“我知道了,你自己也不要太担心。”
“……。”
望着她那股内疚又泛上来,这个贴心知意的小丫头干嘛要遇到我这样一个人呢?否则她完全可以象所有的少女一样,找到一个爱她的男友,最后结婚生子,过起她幸福的生活。转念又想到,也许老天也看不过去吧,让这次走私事件暴露出来,对我以示惩罚。
她避过我的目光,斜过脸去低着头小声道:“孩子好么?”
“好。哦……。”我突然想到虽然她一直怀疑小盼盼是我的孩子,但并不能确定,我这么回答算是证实了她的想法。只是确实没必要也不应该瞒她,说就说了吧。
怀疑和我的亲口证实毕竟不同,她的脸刹时变得煞白,贝齿咬着樱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媛媛……”
“有时间我要去看一下呢,一定很可爱吧?”她抬起头冲我努力地一笑,打断我的话,快速地说道:“看我这话说的,大哥这么英俊,陈副指导员又那么漂亮,生的孩子怎么会不可爱呢?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似乎在和别人抢着发言,似乎生怕不说快些就说不出一个字。我无语地看着,眼中的痛苦越积越厚。但我知道我的痛苦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她猛地一顿,笑道:“那我先回去了大哥,回头再来看你,下午还值班呢。”说着站起来就走。
“媛媛!”我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疼痛,叫着就要去拉她。
但她先一步打开了房门,扭回头又冲我一笑:“我没事儿的,真的,你不要担心。”
我不由顿住,那个笑容象是一个讽刺,讽刺我的懦弱和无力,讽刺我的多情和无情。在她转过头的那一霎那,我分明地看到了晶莹的泪水甩出一道水线,然后就听到门外那压抑的哭声。
我颓丧地跪在地上,难以呼吸。就这样结束了吗?可是不结束又能如何呢?但我为什么感觉这么不舍、心又为什么这么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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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查进行得很快,还没到月底处理意见就下来了:开除党籍,转业,授预备役中尉军衔。
看了材料我知道这个处理结果并不重,甚至还轻了。
在取证材料中有我签字的几份天朗公司的文件。虽然后来我把股份过到了老爸的名下,但原件并没有销毁,而是在公司存了档。也就是说,这个事件可以这样解释:作为军人不但违犯了不允许经商的纪律规定,还动用军车为自己的公司走私商品,数额巨大。我没有辩解,也不想作任何解释。但对于这个结果还是有些意外,按证据确凿来讲不说锒铛入狱,起码也会把我开除军籍,没想到仅仅是转业,还授予了预备役中尉军衔。不过我已没有心思去多想,不论什么原因,就这样吧,哭过笑过,现在已到了告别的时候。而那张还处于预备期的党票则起了缓冲作用,还没有转正就化成了我的挡箭牌。
“他没怎么样吧?”看我沉重地走下楼,韩阿姨站起来关切地问道。
我连忙擦了一下留在眼角的泪水,强笑道:“没有。”
终于在家里堵到了成副司令,再加上韩阿姨在一旁护着,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上了楼。韩阿姨给我使眼色,让我连忙跟上。但半个小时里成副司令一直在抽烟,只是在我告别时突然冒出一句:“有时间就到家里来坐坐。”
一句话说得我泪流满面,转回身哽咽着道:“成副司令……”
“唉!”他长叹一声摆摆手道:“走吧,走吧。”
我想最后再给这位我尊敬的长者、这位正直的军人敬个礼,但沉重的右手还没有抬到眉端就颓然放下,因为我已去掉了肩章领花,已不再是个军人。这令我钻心的疼痛,分外难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人离开军队很正常,只是独有我走得如此仓促狼狈,如此不正常。“失去了才会感到珍贵”,这句话再一次点缀成了我转业的注脚,却也是伤口上的一把盐。
韩阿姨又开始埋怨起来:“你这孩子,让我怎么说你?好好的军官你不当偏要做什么生意,最后还犯下这样的大错,你说你怎么这么糊涂?”
以前我尊敬她,却也多少有点怕她,可自从出了事,只要一见我她就没完没了的唠叨,反让我觉得亲切,感到一丝暖意。
“就是,小林哪,小韩这话可说得对着呢。”吴妈端着一杯水递给我,我连忙接住。她带着不舍的表情说道:“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犯了错误呢?以后要常来走走,来看看你成副司令,看看你韩阿姨,看看你吴妈我。千万别一走就没影儿了,唉。”
看着慈祥的吴妈,我不由感动道:“知道了吴妈,我会常来的。”
“这就好,这就好。”吴妈抹抹眼睛伤感道:“那你们聊,你们聊,我去厨房看看。”走过去的背影竟有些蹒跚。
“吴妈可总是惦着你哪,”韩阿姨也在看着吴妈离去,收回目光说道:“她常在嘴边念叨,说你一来就帮她干这干那,懂事勤快。唉,难怪她伤心了。”
“……。”
“你们成副司令也是,”她接着道:“别看他嘴上不说,我可是清楚,他可是拿你当儿子一样看待的。你犯下这么大的错误,你说他怎么能不生气呢?”
我的眼泪再次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好后悔,如果世上真的有后悔药,我不惜一切代价去交换。我好恨,却又无从恨起,走到如此地步能怨谁呢?
韩阿姨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新乡?”
“就这两天吧。”我有点不确定,虽说公司出这么大的事儿我应该去看看,也好问问陈玄风事情的究竟,可我心里乱得一团槽,竟不想理这些东西。再加上陈婷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能不能走得开。
“那你暂时还会住在机务站吗?”
“哦,是是,我还会住在那里。”见她欲言又止,虽心情茫乱,还是问道:“阿姨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这样,”韩阿姨迟疑了一下说道:“前几天我给成雨打电话说了你的事,我清楚那丫头的脾气,她有可能偷偷跑回来找你,如果你见了她就劝她回去上学。”
我怔了一下答道:“我知道了,如果她回来我会劝她回去的。”心里不禁埋怨:“明知道她那无法无天的脾气,你还告诉她,这不是添乱吗?”
她大概猜到我的想法,稍微有些歉意地说道:“你不想想我现在如果不跟她讲,以后她知道了还不知会跟我闹成什么样子呢?再说这么大的事儿她也应该知道,有什么事你们自己去说。”
我脸一红,想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嗯啊了两声。
韩阿姨要留我吃饭,我坚持要离去,谁知刚出房门就听到“卡嚓”一声巨响,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天空,然后瓢泼大雨就倒了下来。
“你等一下,小林,我去给你拿伞。”送我出门的韩阿姨见状就对我喊道。
“不用了,你快进去吧。”我大声说道:“离的很近,不用这么麻烦。”说完我朝楼上书房的方向看去,只见成副司令正站在窗口,好象比以前又老了许多,是那么的孤独。眼一热,扭头大步走进了雨幕里。
雨太大,街上不但没有人,连车都没有,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暴雨冲刷的声响。不,还有一个我,孤零零地走在大雨中的我。大雨来得正是时候。苍茫天地间,走来一个我,边走边和着雷声雨声唱起了军歌,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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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一进门,坐在厅里逗弄孩子的三个女人见到我现在的模样都惊叫起来,有陈婷和小娜,不出意料成雨也在,只是没看到老妈。确实,我这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浑身被雨淋得透湿,虽然我不怎么怕冷,但深秋的雨水也不是那么好玩的,头发零乱,脸色发白,顺着裤角很快就在地板上存了一滩水。
“你、你怎么了?”陈婷忙把手里的孩子递给小娜,站起来着急地问道。
成雨比陈婷更先起来,只是走前几步站住了,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表示她很生气。
“没事。”我咧嘴一笑,只是配上我现在的形象估计不会怎么好看。“没想到突然下起了雨,你别担心。”说着就朝浴室走去。
陈婷跟在后面嘟嘟囔囔道:“还说没事,你就不会等雨停了再回来吗?”
“呀,你个大流氓!”
成雨不知怎地也跟在了后面,只是没想到我一到浴室就脱衣服,惊叫一声退了出去,嘴里还不停地骂着。
陈婷看看我,我对她咧嘴笑笑,她白我一眼道:“你呀!……要不要给你放热水?”
“不用了,”我脱掉衣服站进浴池打开开关,说道:“雨都淋了,还怕什么冷水。”
冲完凉,换上干爽的衣服,泡了杯咖啡坐在沙发里,浑身温洋洋的,似乎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都遥不可及,已在岁月里沉淀,深埋在了记忆里。外面还在下着雨,但透过窗子来看,也不过是一场自然的风景,让窗内的人可以悠闲地欣赏着。
陈婷从浴室探出身来,举着一个塑料袋问道:“这是什么?”她是在收拾我换下的湿衣服。
“你放在书房好了。”
那是今天事情处理完后罗处长给我的,除了我个人的一些材料外,还有1079的战士们给我写的信。他说信转过来有些日子了,只是前段时间不好交给我,也不知被雨水打湿没有。
“说吧丫头,你不在学校好好读书学习,怎么偷跑了回来?”
小娜抱着孩子回了房间,这时厅里只有成雨坐在那里,她却佯装在看电视不理我。
“哼!”她扬扬小巧的下巴瞪我一眼道:“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需要向某人请示吧?”
“哈——”我长长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就向卧室走去,边说道:“我有些困了,要去睡一觉。”
“姓林的,你给我站住!”
不理她的叫骂,我已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你又怎么惹她了?”陈婷收拾完东西进来问道。
我一把把她拉到了床上,压到了身下,边脱她的衣服边嘟哝道:“那个小祖宗,我哪敢惹她?”
“你、你……呀!”
“老妈去哪里了?”怜惜地抚摸着陈婷饱受折磨的娇躯,我不解地问道。
她身子稍微一颤,轻声道:“出来那么长时间,前几天妈回新乡去看看。对了,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怎么就能回家了?”
“哦。”我没往深处想,随口道:“处理完了,转业回地方。”
她扬起头亲亲我道:“回地方就回地方吧,你也不要太难过。”
“……。”
“你去哄哄小雨去吧。”陈婷离开我怀抱推推我道。
“哄她?”我不由好笑道:“她就那脾气,转眼就没事儿了。”
“你倒知道她!”陈婷笑道:“你还是过去哄她两句吧,大老远的为了你偷跑回来,你倒好,把人家凉在了一边儿!”
“成雨,小雨,丫头。”
怎么叫也不吭声,不在?我疑惑地扭了一下门把,开了,就见成雨正躺在床上,见我进来,哼了一声拉起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我心里好笑,走过去坐在床边往下拉她被子,她抓住就是不放,眼睛一转,伸手就去挠她痒痒。
“扑哧。”她忍不住了,放开手任我把被子拉开,瞪着我骂道:“你个死无赖!到我房间干什么?”
“好了,别闹了。”我看着她笑道:“不在北京上学你跑回来做什么?”
“谁闹了!”她泪水沿着眼角脸庞往下直淌,反问道:“你说我来干什么?”
我一时语塞,伸出手想帮她把眼泪擦掉。
“你别碰我!”她一甩头躲开,又转回头咬咬樱唇说道:“你去再洗洗澡!”
我顿时尴尬地僵住,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脸慢慢红起来,然后又一阵红一阵白,却动也不动盯着我,泪水还在不停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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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变小了,淅淅沥沥打着窗棂。
拥着成雨娇嫩的躯体,闻着她身上香甜的气息,听着那细细的鼻息,脑子也开始迷糊起来。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红楼梦》)
从此以后,我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号角,听不到那嘹亮的歌声,听不到那战士们的欢声笑语。从此以后,我也就不再是那方阵中的一员了,似乎有热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来。隐约有歌声回荡:“流不尽是发烫的江水,一次次总听见号角在吹。放飞白鸽的岁月里,有几人醒几人醉?……”这时听来,尤其令人感触。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点秋兵。
可是,那猎猎的沙场,还能再点到我吗?何时才能点到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