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姜沛的座驾悄然滑入机关大院，在单元楼门口停下。

他表情木然地坐在后座，等到秘书小罗替他打开车门，小声地提醒了他一声，才如梦初醒，出车上楼。

回到家，小罗将公文包放在沙发旁茶几上，告辞而去。

妻子鲁玉看他脸色不对，上前询问，姜沛挥了挥手，让她不要管。鲁玉明白他是遇到了顺心的事情，不好多问，把落地灯打开，关上客厅大灯，回厨房，关照保姆动作轻一点。自己轻手轻脚，到女儿姜婷房间，让她把音乐声关小，才蹑手蹑脚回到房间，将房门关上。

客厅里孤灯斜影，仅剩下姜沛一个人。

挂钟嘀嗒嘀嗒，一圈圈地走动，屋里始终鸦雀无声。

喀哒。

房门声响，儿子打开门，回家来了。

姜凯一进门，看见落地灯下的父亲，脸上露出浓浓的倦态，神情颓废，不觉愣住了。

“爸……”他犹豫着，叫了一声。

姜沛被惊了一样，觫然抬起头，看见是他，才恍然道：“是你啊，回来了？”

“爸，出什么事了？”姜凯走过去，关切地问道。

他到现在，还是很恨父亲擅自干涉他的人生。但关心家人，却是父子天性，就算两人之间，有再多冲突，他依然对父亲，怀着深深敬意。

“没什么，就是工作中有些事烦人。”姜沛难得地，面对儿子，露出微笑，“怎么样，你最近协助外商考察，还顺利吧？”

这次，是益都市第一次由外商前来考察，被列为益都市、乃至西平省第一大事。

省委书记、省长接见不说，副省长亲自坐镇指挥，市委市府、东西城区，工商、税务、交通、公安，都全面行动起来。

并组织了一大批来自各部门的精兵强将，陪同外商实地考察。

姜凯被作为最可能成为外商落地投资、宏圣乡的干部，一起随行陪同，这些天来，到处奔波，着实有些辛苦。

可他却感到很快乐。

他终于不必无聊地待在办公室里，可以做一些实事。而且，这次来的，是国外的高科技企业，这也非常符合他的个人兴趣，虽然很累，但过得非常充实。

“嗯！这次美国公司，是真的要在我们这里投资办企业，他们的胃口很大，不但有软件开发设计，还有硬件生产，规模很大。”他开心地说道。

“是吗？他们确定要投资了？”说到工作，姜沛坐直了身子，恢复到市委一把手的威严。

“这个……，他们还没有最后承诺。但观察他们的态度，以及对考察的认真程度，对一些非常细微具体的小地方，都提出来，要我们解答。据此判断，他们在这里投资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不过，他们应该不会马上确认，还会和我们讨价还价吧。”姜凯有感于刚才话说得太满了，不好意思道。

“说说，都有哪些问题？”姜沛望着儿子，眼睛炯炯有神。

“具体地说起来，问题其实很多……”姜凯在父亲的追问下，思索了一下，慢慢地述说着外商考察过程中，提出来的一些要求。

姜沛听着听着，身子慢慢靠到沙发背上，眼睛也渐渐闭上，脑子，却在快速转动。

每当儿子停下来，他就挥挥手，让儿子继续。

他惊讶地发现，儿子虽然说得很慢，但非常具有条理，思路极其清晰。从土地征用、扩建、租赁期、续约，到道路建设、产品输出通道，再到电力线路架设，事无巨细，方方面面都涉及到了。

其中有些，姜沛在《经济日报》，关于招商引资中，也有相关的论述，但说得比较简单。有些问题，连相关的文章中都未曾涉及过，也被儿子谈到了，并且不是泛泛而谈，而是谈得非常深入，非常具有深度。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儿子说了超过半个多小时，才将相关问题，都介绍清楚。

姜沛睁开眼，从茶几上，摸过一包熊猫，掏出一支烟，扔给儿子：“我知道你会抽烟，今天是奖励你的！”

说着，他自己也抽出一支，点燃。

“问题找到了，你有解决的办法没有？”烟，缓缓地从他的口中滑出，姜沛慢慢地说道。

“解决的办法也是有的……”姜凯受到父亲鼓励，劲头更足，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直讲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姜沛非常的满意。

综合儿子所论述的，外商提出来，和我们自己发现的一些问题，以及解决办法，汇总以后，就是一套极其完整的招商引资条例！

这，可是一篇大文章！

其意义，远超过这次外商投资，不但可以成为本地，甚至有可能成为全国经济开发的具体实施章程！

姜沛兴奋得，人都快从沙发里，撑起来了。

“听你的意思，除了上述的解决办法，你还有些想法？”他毕竟从政数十年，养气功夫一流，揣摩语气的能力，也是出神入化，敏锐地听出了，儿子还有些话，想说而没有说。

“是的！”

姜凯说了很久，一点没有疲倦的意思，反而越发精神抖擞，用力挥舞着手臂，激昂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虽然也有现实意义。但着眼点，还是眼前，如何顺利完成招商引资，还有，就是具体的实施流程。

可这，终究是就事论事。

但还有个办法，可以让招商引资，上升到一个更高的高度！那将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对解决就业、提升国家工业科技实力，具有战略意义的发展路线！”

姜沛指着儿子，哈哈大笑。

“你呀你呀，还战略意义，哈哈，好，让我听听，你有什么想法，居然可以冠之以国家战略意义？”

“当然是战略意义！”

姜凯不服气地争辩道：“国家改革开放，提出引进外资，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到处都有外国企业，从我们国家挣钱？还是从外资企业收税，增加国库收入？

错！

国家引进外资，根本的目的，是为了引进国外先进技术！是为了提升国家的工业、科技等综合实力！

可是，现在沿海也好，各地正在兴建的经济开发区也好，都在干什么？根本不管引进的外资，对国家、对经济有没有正面意义，捞到盘子里就是菜！

饥不择食，饥不择食啊！

并且，各地为了引进外资，相互之间，已经出现了恶性竞争的苗头。几家经济开发区，争夺同一个客户，本来该联起手来，为国家争取最大利益的政府部门，却互相之间，恶性竞争，正像给出更大的优惠。

他们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还是为了自己的官帽子？”

“停！”

姜沛脸上隐含怒气，用力地吸了几口烟，将烟头狠狠地在烟缸中摁熄：“说事就说事！不要东拉西扯！你到底有什么好的建议，就说出来！”

是我捅到你心里的想法了吧。

姜凯撇撇嘴，但在老子多年的余威之下，不敢犟嘴，说道：“我们的想法，外资引进，只是一个龙头效应，而通过这个龙头，延伸出相关的产业链。

比如说，这次来的美国双环投资管理公司，他们要建的项目，是计算机软硬件相关产业。

我们就可以，以这个为契机，将双环公司投资建设的企业，作为本地经济发展的龙头。和对方协商，让他们把相关的外延产品，分散出来，交给国内厂家协作生产。

各协作厂家，生产的产品部件，由双环公司收购。他们只管生产产品的核心部件，最终总装成型，向国外出口。

这样一来，材料――外延零部件生产――总装――出口，就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一个外资企业，能够雇用的人，是有限的。但如果摊子铺开来，形成一个完整的供需市场，那我们可以解决，很大一批人的就业！

所有的生产环节，都是在国内。

不算能够解决多少人就业，也可以培养一大批具有高科技含量的熟练工人，建设一大批工业生产线，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不是十家，而是数十家，甚至上百家的工厂！哪怕外资走了，这些东西也搬不走，我们随时可以把这条产业链，再整合起来，形成我们的生产能力！

还有，外资生产是为了出口，为他们生产零部件的协作厂家，生产管理，就必须适应国外严格的管理要求，学习外国先进的管理制度！

随着合作的深化，我们还可以，从外资企业，学到更先进的科技制造知识，提高我们的科技水平。

最后，外资生产的产品，是出口到国外。因此，最难的销售问题，是由他们自行解决，不需要我们来费心。销售的收入，除了用于设备升级、部分原材料的购买，大部分，为了扩大再生产，还是要注入国内。

所以，如果实行产业链计划，我们不但是引来了一个龙头型外资企业，还能够在就业、基础建设、工业制造能力、提升科技、增加外汇储备等方面，获得整体性的效益！

这，难道不是一个利国利民，影响深远的战略性计划？”

姜沛感到自己的血，都在加速流动。

他哆哆嗦嗦，从桌上拿起熊猫烟，抖了好几次，才抖出一支，然后摸过打火机，按了几次火，都没有点着。

姜凯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打燃，送到他面前。

姜沛猛力地连续吸了好几口，香烟上，腾起一团灼热的红光。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大计划。

大计划啊！

“这是你想出来的？”

“不，其实，这是郭凡想出来的。他和我，都是接待小组的成员，我说的这些，都是他，私下跟我交流时，说给我听的。”姜凯是个老实人，一点也没有将别人的功劳，占为己有。

“郭……凡！”

姜沛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穿橘黄色工作，坐在机关大院对街，那个眉目稚嫩清秀的小伙子形象。

他可真能折腾啊，居然折腾出，这样一片宏大的文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姜沛一把将没吸几口的香烟，在烟缸中掐灭：“小凯，你马上将刚才说的那些，连夜整理出来。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呈递上去！”

“为什么？这是郭凡的想法，怎么能署我的名字！”姜凯立马就炸了，气呼呼地看着老爸。

“小凯，你不知道，我的日子难过啊！”姜沛的精神，又垮下来，一脸颓废，“我送你到基层，是为了什么，想来，现在你也能理解了。

不过，爸虽然是市委一把手，却也不是所有人都服气。想把我整倒的人，多得很。

这次外商有意投资，却跟万红乡走得很近，这事，早就报了上来，在市委机关已经传开了。这一来，爸的立场，就很被动。”

“为什么？你是市委书记，只要外商在益都投资，不久都是你的政绩？”姜凯的神情有些不屑。

“呵呵，所以说，你想得简单。

爸把你放下去，大力推动宏圣乡经济开发区计划，你当别人都是傻子？结果闹了半天，外商来了，居然被万红乡拉到他们那边，很有在万红乡投资的意思。这样一来，爸以前做的那些，岂不都成为了笑话？

以后再成立经济开发区，难道把外商所在的万红乡排开，反而把没有投资的宏圣乡，立为经济开发区？

这传出去，根本就是丑闻！

再说，市委市府就在省领导眼皮底下，我们做的这些，省里都看在眼里。外商最终落地了，这个成绩，省里会看中具体办事的万红乡干部、万红乡的直接管理领导，还是我这个当家人？

好吧，就算我作为市委一把手，有领导功劳，那就升上去吧。

升到什么地方，当一个排名最后的副省长？

爸今年已经五十三了，难道还能更进一步，做到省长？做不到省长，当一个排名最后的副省长，还不如安心地当这个市委一把手！

可就眼前的形势来看，难！

市委市府的那些有心人，这些天都在到处鼓吹，说外商来益都投资，是我领导有方。我看，他们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恨不得把我，一脚踢到省里去！”

姜沛狠狠地，将桌上的烟灰缸，一把扫到地上。

“爸！”姜凯从来，都看到的是一个强势的父亲，没看到过父亲，眼前这样失态过。在此刻的姜沛，就是一个颓废失意的老人。

“小凯！爸老了，没几年奔头了。爸退了不要紧，但爸不放心你啊！你太老实，没有政治警觉，干技术工作可以，从政，太危险了！所以，爸才想尽一切办法，想把你推到一定的地位，到时候，就算别人把你闲置，级别在那里管着，你至少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现在，爸可能要挣不动了，而你，还是一个普通乡干部，爸怎么能不忧虑？”姜沛的眼中，闪烁出点点泪花。

“爸！我知道了，爸，我写，我马上就去写报告！”听着父亲直抒胸襟的掏心窝子话，姜凯眼泪汪汪，忍不住就想哭出来。

他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这样关心自己，为了自己，不惜一切。

他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父亲闹别扭。

太不应该了。

“好，你这份报告，意义重大，只要拿出来，爸就能服众，举贤不避亲，将你提起来！”姜沛欣慰地点着头，又叮嘱了一句，“你如果怕不安心，可以把郭凡的名字也属上去，就说是你们俩人，共同讨论后，由你总结撰写的报告。”

“知道了！”听说不用完全窃取郭凡的思路，姜凯兴奋地答应下来。

看着儿子，兴冲冲跑回自己屋里，关紧房门，姜沛一身轻松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苦肉计，终于成功了！

这个不知上进的儿子啊，要让他操心到什么时候！

好在还有一个郭凡……

落地灯下，姜沛无声地笑了起来。

老吕，你以为郭凡是你的杀手锏，可以抽冷子给我一个偷袭，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靠小阴招，是没有用的！

好，这些天，该浮出来的牛鬼蛇神，已经都露面了。再等下去，别人还以为自己真的控制不了局面了。

那就在这两天，咱们就来个总决战，一举解决所有问题！

妻子鲁玉走过来，犹豫地看着他。

“开饭！”已经胜券在握的姜沛，站起身来，动作如年轻人一样利索，哪里有老态龙钟的样子，“小凯就不要去打扰他，他在忙。你给他盛点菜，送到他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