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资产清查团浩浩荡荡开赴西北郊，清查最后一个对象――飞驰汽车厂。

车队刚到飞驰汽车厂门口，清查团成员们就呆住了：只见至少有数百名厂里的工人，聚集在飞驰汽车厂大门口！

不过，这不是在六二信箱所碰到的工人堵门，而是厂里派出的迎接队伍！

上百名工人敲锣打鼓，在飞驰上门口挂着横幅“欢迎上级部门来我厂指导工作”，十几名身穿旗袍的漂亮女工站在最前面，人手拿着一束鲜花，看到车队过来，立即迎上前来，透过车窗将一束束鲜花送进车里，一派热烈景象。

更离谱的，是飞驰汽车厂的所有厂领导也站在厂门口，笑容可掬地迎接清查团的到来！

资产清查团的成员们面面相觑。

自从清查过六二信箱以后，他们再去别厂的时候，也受到了厂里工人们热烈的欢迎。但对于原厂领导们，看到清查团到来却是如丧考妣，别说笑着欢迎了，不马上哭出来就算好的了。

眼前飞驰汽车厂的领导们就象丝毫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一样，神情泰然自若，居然还摆出如此隆重的架势来欢迎，实在是出人意料。

难道他们真的很有把握，不会被清查团查出他们的把柄，可以轻松过关？

一些多次参与过上级检查过作的成员，透过车窗观察欢迎队伍中那些工人的神情，见他们的笑容和之前到的那几家企业，工人们的表情截然不同，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脸上的笑容显得很勉强，心中有了几分底细。

飞驰汽车厂不是确实没有尾巴让人揪，就是有所仰仗不害怕。

也许这一次资产清查将毫无所获！

郭凡和市财政局副局长沙永涛坐在同一辆车里，沙永涛默默地看着这个阵仗，没头没脑说了一句：“飞驰厂曾经是省里、市里的一张名片。它的成立，在当年来说就是一项重大的政绩，选拔的干部也是从全省范围内精挑细选。虽然这几年不景气，但看厂领导的安排，对于上级还是很尊重的。”

说完，他就推开车门，向迎上来的郑永胜一行人走了过去。

两人亲切地握着手，小声地交谈着。

作为当年省市两级领导共同关心的重点企业，郑永胜没少跟财政方面打过交道，两人也是老相识了。既然资产清查团成立的初衷，就只是清理国有资产，并不是特定地针对某人。那么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谈工作友谊，也是无可厚非。

郭凡和检察院的副院长钱锋紧随其后，也下车走了过去。

他看着郑永胜和沙永涛之间的表情，总觉得对方刚才车里说的那番话，其实话中有话。

飞驰厂曾经是省市名片。

它的成立，在当初来说就是一项重大的政绩工程。

这说明什么，说明当初飞驰汽车厂成立，有很多人在这方面都受了益。那些支持者很可能已经获得了丰厚的政治回报，登上了更高的位置！

打飞驰汽车厂的脸，就是在打这些人的脸！

因此，即便飞驰汽车厂这些年没有取得丝毫成绩，没有一点点可以拿得出手东西，度日维艰，但省市一级仍然在努力支撑着它不至于彻底垮下去。这不是为了西平省、益都市的汽车工业，也不是为了维护国家资产，更不是看着如此多工人失业而心生同情！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企业关系这些人的颜面！

哪怕是苟延残喘，无休止地浪费国家资源，也要继续支撑下去！

沙永涛的那番不明所以的话，只要经过细心解读，就能从中看到他其中的含义，似点醒，又似警告。警告他飞驰汽车厂是西平省的一面旗帜，否定飞驰厂就是否定领导，在这里，不能像在其他那些企业一样瞎搞！

郭凡看懂了他话里的含义，但他不明白沙永涛是好心提醒呢，还是在某些人授意下对他发出这番警告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一辆辆车上下来，喜笑颜开熟悉地和飞驰厂领导打招呼的清查团成员，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人，曾经受过飞驰汽车厂的好处。又有多少人，本身就牵扯进了这场利益纠葛之中。

他又看了看身边的钱锋，这一位，也是这场金钱游戏中的参与者吗？

仿佛是看出了他眼中的不信任，又好像是自言自语，钱锋看也没看他，低声说道：“这几年，检察院收到了大量来自飞驰汽车厂的举报信，举报飞驰汽车厂倒卖国家资产。我们一直试图组织调查，却多次遭受到来至上面的阻力。看今天的样子，大概又要无功而返！哼，便宜这帮混蛋了！”

随之，他板着脸向郑永胜走了过去。

郭凡听了他这几句话，反而更加糊涂了。

表面上，钱锋用这几句话来表明他和郑永胜不是一路人，是一直想要查他们的，只是碍于上面的阻力，不得不放弃。

可郭凡能够相信、敢相信他的话吗？

他是真的嫉恶如仇，还是双方之间有私怨？他是属于郑永胜后台的对立派，还是郑永胜一方派来的无间道？

飞驰厂的形势是如此微妙，郭凡对于任何人都不敢轻易相信。

他只能相信自己。

同时，从一开场各方人马就纷纷跳出来表演，或提醒或警告，或主动向他失好，表露出联手之意。种种表现让他明白了飞驰汽车厂这潭水有多么的深，牵涉的利益者之广泛、背景之复杂都远超他的预计！

他的举措稍一马虎就可能引火烧身，每一步都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

他忽然很庆幸。

他庆幸的是，飞驰汽车厂的后台们显然低估了他的能力，认为他一个小小的科长没有这个魄力，根本没料到他从一开始，就果断地指示万红乡派出所的干警对飞驰汽车厂、对郑永胜一干人进行二十四小时秘密监视！

他更庆幸飞驰汽车厂这个游戏太高端了，以至于下面的人根本不明白这场游戏有多可怕。才从乡长提上来的余水，以及万红乡派出所的民警们，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动什么人的奶酪。才会唯他之命是听，动用国家警察力量对郑永胜等人进行跟踪监视，让他找到对方暴露出来的狐狸尾巴。

说实在的，这些人的隐藏手段不见得有多高明，他们只是有恃无恐。

他们习惯了后台给与的包庇干涉，让公安、监察机关动弹不得，不能对他们进行公开调查。如果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多次斗智斗力，他们转移证据的手段不会如此拙劣，让万红乡的便衣仅仅是秘密跟踪监视，就找到了对他们定罪的有力证据。

郭凡很是感慨。

大多数时候都不是犯罪分子多么狡猾，实在是他们的保护伞太过强大了！

他调整了一下心态，也朝沙永涛、钱锋等人走了过去。

还有几米远，他就听到郑永胜用阿谀的语气，对钱锋说道：“欢迎钱院，欢迎你们对飞驰汽车厂的大力支持！有你们来我们厂指导工作，对于我们改进自身工作作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起了很大的帮助，我代表飞驰汽车厂全体干部职工，向钱院表示感谢！”

钱锋冷哼了一声，不假辞色：“我们只是受高新区政府所托，协助高新区对辖区内企业资产清查进行监督，什么指导工作，不敢当！”

面对他生硬的回答，郑永胜丝毫没有在宏圣乡礼堂，对郭凡等人那样傲慢无理，依然是笑容可掬，姿态放得非常低：“一样一样！只要你们来，从客观上而言，就能够对我们工作中做得不足的地方给出警示，对于我们提高工作能力具有很大帮助，这就是对我们的最大支持！”

郭凡微微一笑。

果然是天生奴才像，难怪某些人要选他来当飞驰汽车厂的一把手！

太容易控制了。

面对比自己级别低的人，郑永胜等人就是鼻孔朝天，一幅看都不屑于看的样子。可对于比他们高，而且可以随时抓他们小辫子的市里领导，他们马上就变了一张面孔，讨好阿谀之词不绝于耳，丝毫不觉得肉麻！

他走了过去，但郑永胜明明直到他才是资产清查团的领队，却好像面对的是空气，马上就是一转身，邀请沙永涛、钱锋等清查团成员跟着他们一起进入厂里。

郭凡哂然一样。

这个郑永胜还不是一般的极品，难道他认为双方反正已经撕破脸了，就无需尊重了？还是该转移的账本都已经转移了，背后又有人保护，所以气焰才这么嚣张？

不知道，当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砧板上的肉，认自己宰割的时候，他又会是怎么样一幅表情？

飞驰汽车厂的规模很大。

当初汽车厂成立的时候，这西北郊一带属于未开发区域，并且汽车厂作为省市关心的重点单位，上下一心都想把它做成明星企业，划地的时候规划方胃口极大，一开始就划出了二十七公顷的土地，先后建立起飞驰汽车总厂、组装厂、发动机分厂、车轴分厂、底盘分厂、车厢车头分厂等等六七个分厂。

在国家支持下，人力财力全都向飞驰汽车厂倾斜，省市建筑企业同时在二十七公顷的土地上，同时兴建起大片的厂房、办公楼、职工宿舍、文娱活动中心、配电站、自来水供应系统等等相关的生产生活设施。所有的建设全部算作政治任务，没有收取一分钱报酬！

如此大的规模，全厂总共才五千多人，包括职工的家属，一共还不到两万人，地方显得非常宽敞！

走在飞驰汽车厂，郭凡的感觉是一切都很大。

道路的建设余量很大，除了脚下的水泥路，还有两旁的绿化带，绿化带旁，还留有近二十米宽的人行便道。光是这道路的建筑规模，就一点也不比市中心人民大道的规模小！

还有建筑，所有的楼房都修得又高又大，办公楼每层之间的层高达到了三米多。足够的层间高度，加上大量使用的玻璃窗，从外面看，就能发现房间里显得非常敞亮。

远远地，就能看到厂区楼之间，一座巨大的圆形水泥塔，高耸入云霄：这是供应全厂生活用水的高压水塔！

只可惜，这么多的建筑表面布满尘埃，窗户上的玻璃也很脏，明显是很久没有擦过了。

有些玻璃窗玻璃已经破损，也没有更换。

在众多高大建筑的背景承托下，这些表面的毁损现象，把这个曾经宏伟的厂矿，日落西山的颓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厂区里，除了郭凡他们资产清查团的成员，还有郑永胜率领前来欢迎的职工，诺大的厂区竟然静悄悄没有一点人声，至于机器运转的声音更是丝毫未闻。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房子，灰蒙蒙的地面，连空地上种植的观赏植物表面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土！

整座厂区，就如同一座毫无生气的鬼蜮！

走了一段路，郭凡等人发觉有些不对：郑永胜并没有带着他们去远远可以看到的厂部办公楼，而是顺着一条道旁长满绿色长藤的曲幽小径，向一栋装修豪华的宾馆似建筑走去！

在那栋宾馆似建筑外面，一名风姿绰约体态丰腴的中年美妇，正带着一群年轻的女服务员在迎候。所有的服务员全都是二十一二上下的青春少女，看外表没有一个人超过二十五岁，但每一个人都穿着一套大开襟的短裙套装，上方衣襟半开，少女们胀鼓鼓的丰满胸部几乎有一半都露在外面。

而下方的短裙，则刚刚遮住大腿。在两侧还开了一个倒V字形开口，走动之间就露出她们白皙柔嫩的臀部。

每一个女服务员还穿着一双半高跟凉鞋、黑色的丝袜。一根根脚趾在黑丝的掩映下隐约可见，在朦胧之中，给人更多的诱惑感。

黑丝一直拉到大腿根，人们却能通过短裙的倒V字开口，看到丝袜的顶端。稍一动作，细白又粉嫩的臀肉和黑丝边来回闪现，造成强烈对比的同时，又让人引发无尽遐想。

郭凡看周围。

他们进来的是一条曲折狭小的通道，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弯，两侧高墙加上爬山虎青藤遮住了外面观察的角度。而宾馆所座落的地方，也通过高达五米左右的院墙，和周围建筑相隔开。

并且他还发现相邻的建筑，在面对这栋宾馆院落的方向，全都没有开窗户！

也就是说，这里就是一个视线所无法到达的僻幽之所！

任你在这里面做些什么勾当，也不会被人所看到，可以让在这里的人放开戒备，为所欲为！

郑永胜带他们到这里来，有什么企图已经昭然若揭。

酒宴招待之余，宾馆内的这些“服务员”大概就是用来接待清查团的主要干部的吧？或许还有额外的“外快”可以拿。

等资产清查团酒足饭饱，吃喝玩乐享受以后，还能从飞驰汽车厂查到不利于他们的证据吗？

郭凡冷笑着停下了脚步。

钱锋走在他的侧后方，看见他停下，犹豫了一下也站住不再前行。

在他的带动下，检察院的同志们看着前方晃动的黑丝美女们，虽然眼勾勾不舍，但还是遗憾地停了下来。

审计局这次没有派出高职带队。

不知道是见高新区派来带队的才是一个科长，自恃身份较高，还是不重视的原因，成员中职位最高的是经纪业务审计科的一个科长。

那名科长在整个审计过程中不显山不显水，没有表示出仁和特异之处。但这次郭凡一停住脚步，他便立即也跟着停了下来。并且，他用目光示意，所有审计局的成员也一齐停下来。有几个犹豫的成员似乎还想过去，他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这几个人，把他们吓得再也不敢妄为。

市财政局的沙永涛副局长一直和郑永胜等人，好像他才是带队人一样说说笑笑走在前面。也许是没有发现郭凡停下了脚步，仍然用不紧不慢缓慢便行的方式，和郑永胜并肩，向那栋小宾馆走去。财政局的工作人员看到这个场面，出现了一阵混乱。

大多数的财政局职工迟疑了一下，便加快脚步，追上他们的领导。

有少数财会人员则迟疑不定，想像郭凡那样留下来，但看着沙永涛毫不停步，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又不敢违背领导，拖拖拉拉地跟着，又不时回头看看郭凡等人，显得极不坚定。

有五名财政局的职工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就停了下来。

他们看也没看沙永涛，而是盯着郭凡看他有什么安排，不用说，这些人不是天生正直，就是不屑于沙永涛的做法，而坚定地站到了郭凡这边。

半个月的资产清查工作，郭凡已经熟悉了所有清查团成员的名字，他朝这些人轻轻地点点头：这些人可用！有空可以询问一下他们的意思，如果愿意到高新区来，他便立即向市委申请，将这些人调到高新区！

他看看钱锋，又看看其他清查团成员，轻笑道：“沙局长他们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你们累不累？”

听到他戏谑的问话，其他人愣了一下，纷纷流露出了然的笑容。

虽然没有人在沙永涛面前公然正面回答，但他们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郭凡抬腕看了一下表：“现在才上午九点，这个时候用餐还早了一点。既然大家不累，那我们先去厂部调阅账目，把前期工作做起来。等沙局长他们休息好了，他们自然会过来的，大家觉得怎么样？”

钱锋总是冷冰冰的面孔，露出一丝笑容：“我觉得这样挺好！”

“好！”郭凡向所有留下来的资产清查团成员一挥手，“那我们就去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