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办公室里的审计人员虽然在忙着核对手头的账目,但好奇心使然,都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在郭凡等人的争执上。
听到这里,结合他们的会计知识,所有人顿时恍然大悟。
他们迅速从众多账本中,抽出前年的固定资产帐本,快速翻到九月的进出记录,赫然在上面出现了“固定资产清理,设备毁损转入固定资产清理帐目”的记载!
到此,一切真相大白。
对于一个企业来说,所有的资产进出必然在账目上有所反映,不可能隐瞒。
用这套七百多万的设备来举例:从飞驰汽车厂购买这套设备开始,工厂的账目上就存在了一笔“在途固定资产”的记录。当设备运送回厂,在安装调试阶段,会计账目上又会将“在途固定资产”转移到“在建项目”账目。当最后安装调试完毕,可以投入使用了,这个时候才将其记入工厂的固定资产帐目。
每一个阶段都有翔实的记录。
一些小额的资产进出,还可以上下遮掩,将其隐瞒。像这种大型生产设备,根本不可能存在不入账的情况。
帐上有这笔记录,即意味在厂里绝对会找到相应的设备。
如果没有,那从厂领导到具体的操作员,全都要为此背负法律责任!
因此,郑永胜等人想要盗卖设备,首先必须报请上级主管部门对这套设备进行审定,认定设备已经毁损,可以对外清理出售。
然后会计对这套设备做帐,将固定资产转入资产清理帐目。销售现金入账后,再将这笔固定资产清理帐目核销。
也就是说在出售设备的时候,同样也有完整的流程记载。
当然,如果这批设备确实已经毁损、出售,这也是有可能的。郭凡不可能凭着这个记录,据此就认定郑永胜等人倒卖了国家资产。
从刚才的事情经过,众人判断出,郭凡是先在银行中查到了郑永胜的巨额存款,认定这笔钱属于非法所得(按郑永胜一家的工资收入,是不可能有这么多钱的)。然后他根据这笔钱的存入日期,在工厂账目上寻找可能的大额资金流动情况,进行对比印证。
就这样,前年九月的这笔四十五万的现金流入,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能确定郑永胜二十万存款,和这笔钱之间是否有关联。于是他就对郑永胜使用了诈术,故作了如指掌的样子,让其前来解释。
偏偏这个事情一旦暴露后果极其严重,郑永胜心中本来就有鬼,一发现郭凡询问地竟然是这个要命的事情,当时就陷入了恐慌之中,继而沙永涛出面的欲盖弥彰,反而进一步确认了事实的真相,最终露了马脚。
这就确定了他们盗卖设备的事实性!
七百万的设备毁损――作为旧钢材出售卖了四十五万――郑永胜帐上多了二十万。
把这几个看似凌乱的信息一串联,所有的真相便立即浮出水面!
从目前发展的现状来看,假如真的是倒卖国家资产,那么涉及的人绝对不止郑永胜、当时的经手人等寥寥数人。(逝去手打 shouda8。com)一旦作为大案来查,那就很可能会牵涉面甚广,从当时的主管部门经办人,到对固定资产进行审定的评估人,以及设备的购买方,深挖下去绝对会挖起罗卜带起泥,带出一连串的犯罪事实。
当然,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要一查到底也存在很大困难。
他们现在,也仅仅只能怀疑,怀疑郑永胜等人倒卖了国家的固定资产,用于个人侵吞。
但由于查无实据,也只能是怀疑。
郑永胜一伙人做出如此惊天大案,不可能不预先处理好首尾。当初的原始单据,很可能已经被这些人所销毁。即便是找到当时的设备购买方,对方也可以说这些设备已经回炉融化,一切都死无对证。
现在可以查到的所有记录,都是作为毁损设备处理的正常单据,从这方面看不出问题。
他们只要咬死,这套设备的确是毁损设备,且已经出售回炉重新化作钢水,那办案人员除非是查抄到这套设备,或是找到了当时的原始记录,否则也不能以倒卖国家资产对其定罪。其他相关责任人如沙永涛等,固然会从此蒙上政治污点,有可能被调离关键岗位,但总算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而不用去吃牢饭,甚至是掉脑袋。
唯一可马上定罪的,是郑永胜的二十万银行存款!
哪怕这套设备真的是毁损设备,但郑永胜在出售这套设备以后帐上立即就多了二十万,这说明他在其中,铁定存在着收受贿赂的行为!
为什么要收这二十万?
仅此一条便可一定他的罪!
钱锋虽然不是财务人员,但多年的纪检工作,对于财务也不陌生。他几乎是马上就想通了先后关联,当即命令随行的检察院干警,将郑永胜铐起来。同时下令,对现场的飞驰汽车厂领导全部予以控制,一个也不许离开。
随后,他迅速打电话回检察院,向院长汇报了这个新情况。
检察院院长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也是毫不迟疑,立即从检察院增调人手,并第一时间向市委汇报情况。
不到一刻钟,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飞驰电掣一般冲进了飞驰汽车厂。
警车在厂部前急刹车,橡胶车轮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车门打开,车上的干警纵身跃出,向楼上狂奔而来。
郭凡听到声音,从楼上看下去,惊讶地发现来的警车竟然属于三方:三辆警车上印着“检察院”字样。还有五辆都印着“公安”,但车上下来的人却明显分作了两拨,而且相互之间横眉冷目、互不相让,显然不是一路人马!
有趣,有趣!
不用说,飞驰汽车厂的情况,牵涉到了郑永胜的后台那敏感的神经末梢。对方听到了消息,当然也是马上派出自己的人,不过具体是想接手案件,还是探听虚实一时还难以判断。
只不知道,这三方人中间,哪一方是郑永胜的后台派出来的……
二十几名干警在楼道上狂冲,都想抢在对方前面到达现场,控制局面。数十只脚在楼梯上飞速起落,蹬蹬蹬蹬的声音通过楼道的回响放大,便如有千军万马在同时冲锋一样,气势惊人。
钱锋意味到事情不对,他赶快命令厂部剩下的两名干警,和他一起来到外面,封锁楼道。
他们三人肩并着肩,将整个楼道赌得死死的。
靠近楼梯的那名干警,更是用右手死死抓住楼梯扶手,用于固定身体。同时他的左手挽着同事的右手,那名同事又用左手抓住钱锋。
三人肩并肩,手牵手,组成了一道肉墙。
楼道里冲在最前面的,是两名臂章上佩戴着“检察”字样的干警,在他们身后,是一名非常彪悍的公安。
在他们三人后面,大队的检察院干警和两派公安首尾相接,都在拼命冲刺。
两名检察院干警很有默契,两人相互掩护,一个人故意落后,堵住后面那名公安的上冲路线。另一人趁机向上跑。而当后面的公安改变冲刺方向的时候,前面那名检察院干警又拉下步伐,将他挡住,让同伴接替他抢前。
在狭窄的楼道里,三个人不停地交换着位置,互相用身体挤、靠、撞,都想把对方压制到后面去。
后面那个彪悍的公安几次想要冲前,都被前面的检察院干警给挡住。对方两人,合作无间,他一个人孤立无援,好几次眼看就要冲过封锁了,却又被对方的同伴从身侧冲撞,失去机会,又一次落在后面。
盛怒之下,他没了“文明竞赛”的体育精神,在又一次前冲,左侧检察院干警再一次如法炮制,向他冲撞的时候,他突然挥起拳头,猛地砸在对方的颧骨之上!
那名检察院干警猝不及防,仓促间只能略略偏开头,躲过了鼻梁中拳。但巨大的力量依然将他重重地击飞出去,撞在身后的栏杆上,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打倒了对手,那名彪悍的公安正要趁着这个空当,冲过抢前,忽然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同样有一个人挥拳砸在了他的腰间!
腰乃人体命门,不容易锻炼,最是脆弱不过。
这一下被砸,他一点防备都没有,不像刚才那名检察院的干警还是先看到了拳头,做出了自我保护动作。他在身体上纵的同时,身体就舒展开来,前身上蹿,脚下用力,腰作为连接上下的部位,正处于松弛状态,突然被人用力一拳砸上来,饶是他身强体魄,也是承受不住。
他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手脚张开,竟然就面朝下扑在楼梯上。
水泥楼梯有棱有角,下面没有缓冲,他又是突然遇袭,一点准备也没有。这一下栽倒下来,下巴正好磕在楼梯上,顿时鲜血长流。
他这一下从空中摔下来,跌得七晕八素,前胸、肩部锁骨、手臂、髋部、小腿都硬生生撞在楼梯棱角上,痛得他死去活来,混乱中只听到后面传来一迭声的怒吼:
“王八蛋,你敢打我们何队!”
“老子打的就是他!***先动手打人,他敢打我们苏检,老子就敢打他!”
“兄弟们,检察院的打人了,弄死他们!”
嘭,一声拳击身体的声音,随着人的闷哼,刹那间更多的打斗声、呼喝声响起。几十条汉子就在楼道里打成一片。
“打!往死里打!这些市局刑侦大队的狗子太可恶了,给我打,不要怕,出了事有什么责任老子来抗!”
嘭!嘭!嘭!
“我日你妈!你们这些交警也和检察院的串通了,一起来打老子!”
嘭!嘭!嘭!
“***刑侦大队了不起唆,妈的一天到晚趾高气扬,老子早看你们不顺眼了。打!让他们***看看,老子们也是正规警察学院毕业的!”
“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停手,要出人命了!”
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公安被检察院、交警联手一顿爆锤,就是浑身一百单八艺,在这封闭的空间里也只能干挨打。好汉难敌四手,才打了没几分钟,他们就被对方打得哭天抢地,连声讨饶,一个个抱着头,再也不敢还手。
“给老子滚!飞驰厂的案子是我们检察院先接收的,市委也同意由我们检察院继续侦办。你们要是再跟上来,老子打死你们!”
“市局周副局长命令我们交警四大队,协助检察院办案,识相的就给老子爬远点!再跟过来,不要怪老子拳头不认人!”
市刑侦大队的公安被对方人多势众,一顿打下楼来,再也不复刚下车时的嚣张,一个个抱头鼠窜。
等到检察院和交警大队的人上了楼,郭凡等人看着他们的样子,都是一阵愕然。
刚才在楼上看,他们下车的时候一个个制服笔挺,气宇轩昂。但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一个个都是鼻青脸肿、头发蓬松的样子,而且身上的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有些人的口袋、衣扣、领章都被扯烂扯掉。
只是上了一趟楼,就变了这么个样子,着实让人惊讶。
也许是刚刚联手打了架,一起并肩作战过,检察院和交警的人虽然大家都很狼狈,却相互勾肩搭背,亲热无比。
“薛队,你们连刑侦大队的人都打了,以后在市局怕不好混了吧?”
“怕个球!我们交警跟他们刑侦大队本来就是两个部门,我们周副局长跟市局的人也不对付,老子怕他?真地把老子惹毛了,老子天天去抓他们超速,派个拖车等到他们市局门口,随时准备拖他们的车,罚得他龟儿子倾家荡产!要打也不怕,我们交警全市有八个大队两千多人,打起来也不输给他们!”
几个带队的干警嘻嘻哈哈,混没把刚才的斗殴当作一回事。
郭凡看他们大大咧咧地说着和市局的争斗,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吃惊。
如果他没猜错,检察院这次这么支持他,很可能是得到张瑞光的授意。由此判断,检察院已经被张瑞光收入了囊中。
但单凭检察院这一个强力机关,在执法上力度显然远远不如公安局方便。
因此最初他还有些担心,怕张瑞光最终会扛不住。
可没想到,张瑞光不动声色,没有去触及益都市原有势力的地盘,动市公安局的主要执法队伍,却把手伸向了市交警部门。他在刚到益都市没有多长的时间里,不动声色就已经掌握了检察院、交警部门这两个机构,能力不可谓不强。
对付对手控制下的国家强力机关,最好用的部门也是国家强力机关!
有这两个执法部门在手,他就可以随时整人黑材料。
再加上他市委书记的大义名分,和人事任命权利,他在益都市的地位已经稳固如泰山,不可动摇!
谁要还想架空他,说不定自己就先要谢幕下台!
好手段啊!
看到前来控制局面的市刑侦大队竟然被检察院和交警队联手打跑,还继续躺在椅子上装死狗的郑永胜终于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了!
局势尽在掌握中,钱锋才展露出锋芒,当即要求郭凡交出他所掌握的证据。
郭凡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底牌全都交出去。
他和郑永胜之间的所有矛盾,不过是为了争夺飞驰汽车厂的控制权。但张瑞光和现在权力阶层之间,却是为了掌握对益都市的完全掌控权,属于没有回缓余地、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双方在分出高下之前,都不可能停手。
他要郑永胜滚蛋,好,现在已经有了郑永胜受贿的铁证,对方铁定完蛋了,那他继续死斗下去,所为何来?
他也暂时不怕对方报复。
郑永胜说穿了,只不过是这些人敛取国家财产的一个棋子,还是无足轻重的棋子。益都市那么多的国有企业,这些人既然把目光投向国有资产,那为了方便他们中饱私囊,拉拢下水像郑永胜这样的企业干部必然不在少数。对于这些贪婪自私的人来说,只要不危及他们自身,郑永胜等人随时可以抛弃。
对方要面对的心腹大患是前来抢班夺权的张瑞光!
这个威胁比郭凡要大太多了,他们不可能舍本逐末,在和张瑞光展开夺权大战之时,还来和郭凡混战一场。
郭凡很清楚形势,国家明年就要展开经济体制大变革,张瑞光是执行中央决策的地方执行人,上面也绝对会保他到底!
由此可见,新旧势力之间的争斗必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而胜利者也必将是张瑞光。
因此,他现在向张瑞光示好,给与有限度的帮助是必需的,也是他借着这张虎皮威慑他人的一件有力武器。但他也绝不可能彻底投靠张瑞光,成为对方扫除异己的工具!
他的最大依仗是自己的实际工作成绩!
他要让张瑞光明白,他是倾向对方的,而且是一个非常非常能干事、干大事的好帮手!他不是一个打手,却能成为他政途上不断出现政绩的助推器!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他也不希望张瑞光很快一统江山,把益都市牢牢地握在掌心。那样一来,双方在政见上的一些细小差异,会被无限放大,最终双方走向决裂,而他就可能成为对方飞鸟尽走狗烹的目标!
至少在他把高新区彻底掌握之前,不希望看到对方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