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风笑道:“今日吕某有幸,请来沉香阁的李香君小姐,为我等弹奏一曲。”
李澈再看吕定邦时,不禁笑了起来,只见吕定邦正两眼发直地看着李香君,眼睛都不曾眨动。吕正风也感到儿子有些失态,忙用脚踢了吕定邦几下。吕定邦这才回过神来,也知道刚才有些不妥,特别是在未来岳父高翔汉面前,不该如此轻浮,忙讪讪地低下头去,不过还是不时地回头看几眼。
想来这一切也都被高蝉看到眼里了,李澈心中忽然有种开心的感觉,他回头看看角落中的高蝉,只见她正气鼓鼓地别过头去。
吕正风也生怕亲家公发现儿子的失态,不过好在高翔汉此刻正在饮酒,似乎并未注意到身边发生的这个细节。
琵琶声响起,全场立刻安静下来。李香君那如天籁般的声音从她口中传了出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正是秦观所做的《鹊桥仙》。
这首词配合上今日的气氛,正和时宜,想来是有意这么安排的。一曲终了,众人好一会儿才从如痴如醉中清醒过来,掌声响成一片。
谢贤达感慨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尽管是夸大之词,不过在场众人都觉得应该如此。
众人喝彩声中,李香君又开口唱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却是辛弃疾的《青玉案》。
歌声飘落良久,才又是一阵喝彩之声,纷纷要求李香君再献一曲。吕正风站起来笑道:“香君小姐已唱两句,有些劳累,就让香君小姐暂时休息。如今月色正好,有酒有歌,好不惬意。我与亲家高大人已经商量过了,香君小姐最善唱词,不如在做诸位填写几首,选些佳作,让香君小姐弹唱一番,也是一段佳话。”众人当即一片叫好。
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吕正风为儿子预设的节目。吕正风是军伍出身,如何会考虑到吟诗填词的事情,必定是有心人出的点子,好让吕定邦能够在宾客面前展露才华。别说来的这些人中没有什么有才之人,便是有,也会考虑到今日的情况,而不去和吕定邦一较高下的。吕定邦今日填词获得李香君的吟唱,这段佳话传出,必定在文坛上大大提升他的名气。
座中有个乡绅问道:“吕大人真乃风雅之人,不过我等都是粗鲁之辈,不会填词,而且即便是听了些宾客的填词,也无法评价高低,这却有些为难呀。”
吕正风笑道:“今日宾朋相会,填词只是图个热闹,填与不填,皆不勉强。()这最后评价之人,吕某也和高大人商量好了,就由香君小姐最后定夺。”其他人都鼓掌称妙。
这个裁判可以说没有人会反对,一来有李香君艳名,其他人也不会跳出来指责,而来李香君确实有文采,这个任务还是能够胜任的。
李澈见李香君并未反对,知道必定是之前就商量好的。心想自己诗词水平完全拿不出手,待会儿还是不要出丑为好,况且自己平时使用硬笔写字,毛笔书法从来没有练过,这笔字迹也不好拿出来现眼。另外,这个安排就是让吕定邦独显才华的时候,其他人都是绿叶,如果真有人写得超过吕定邦,那么还不知道吕正风如何痛恨自己呢。
此时已经有人将一个长桌子摆在厅堂的廊檐下,长约一丈,上面方面了笔墨纸砚。吕正风又道:“高大人也是进士出身,还请为各位学子士人出题则个。”
高翔汉看来酒意正浓,笑着说道:“好,老夫就当仁不让了。如今春色正浓,柳絮飘飞,各位就以柳絮为题,填词一首,词牌不限,如何呀?”
他这么说,自然是人人喊好了。几个年少的童生争先恐后地跑到长桌旁,纷纷拿起毛笔,却都不下笔,站在那里冥思苦想。这些人年少气盛,无所顾及,另外也是想在知县大人面前显露一下,更是为了得到李香君的青睐。即使没有想好词作,也先都冲过去占据个好位置,免得落在人后。
这里更多的是从来不会吟诗作赋的商人和军伍之人,这些人自然不会去献丑。即便是平常附庸风雅的谢贤达,此时也龟缩在座位上,默默地喝着酒。县城里也有些老夫子,不过这些人自持身份,当然也不会下场。
吕定邦仍是不慌不忙地坐在吕正风身边,似乎胸有成竹。等刚刚一批少年写完之后,自己才走过去,逐一看了看每人的词作,不时摇头晃脑,似乎很不满意。随后吕定邦蘸饱墨汁,刷刷点点地一书而就。
有人拿着这些写好的词作,交给李香君。李香君默默地看完,半晌才道:“如说这些词中的佳作,妾身以署名吕定邦公子之《一剪梅》为最优。”当下调了调琵琶弦,莺声燕语地唱了起来。
“无限春光无限风,水波滟滟,月色融融。千家庭院雪如龙,夕阳西下,落红无声。梦中离别恨重重,寒食轻烟,散入春城。香残归去君莫叹,年年今日,嫁与春风。”
唱完之后,众人又都喝起采来。一个老夫子赞道:“吕公子词作,深得宋词婉约之风,当是今日压卷之作,另外香君小姐不假思索,歌咏而出,又是凡人不可做到,可以并称今日双绝了。”
其他人赶紧随声附和,吕正风哈哈大笑,满脸欢畅,旁边的高翔汉也不住点头。
李澈偷眼看了看高蝉,见高蝉正低着头,默默地想着什么,看来是有些被吕定邦的才气打动了。
吕定邦忽然站起说道:“各位夫子,各位长辈,各位亲友,今日是填词为乐,定邦知道很多夫子碍于身份,没有上来展示才华。定邦听闻,文学交流,不问长幼,不分贵贱。桌上诸学弟的词作,定邦都看过了,毫无佳作,泛善可沉,让定邦一人鹤立鸡群,定邦觉得毫无光彩。”
他此言一出,在座众人都不禁吃惊。此子狂妄如此,当真是目中无人。不过很多人知道人家就是有这份能耐,才敢这么说,再加上当着吕正风的面,也不好斥责反驳。
吕正风低声喝斥道:“定邦,不可胡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朝卧虎藏龙,难道天下读书人都不如你吗?”口上虽然如此说,不过心中偏袒之意,表露无遗。
吕定邦拱了拱手,并未理会父亲的训斥,接着说道:“各位来宾,定邦如此说,也是想广交有学之士,如真有实才,请上前来,让定邦心服口服。不管你是做的绝句还是七律,不管你做的长短句还是打油诗,甚至俚曲俗歌,皆可展示。如有一句超出吕某者,吕某心服口服,便拜其为师,又有何妨?”
吕正风在下面拉扯着吕定邦,小声道:“定邦,你乱讲什么?”
看来这个插曲是事先安排之外的,应该是吕定邦临时起意,也难怪,以吕定邦的高傲,今日显然胜之不武,让他心中很是失落,赢得太没有意思了。
他的这些话一出,很多人都脸现愤然之色,不过碍于吕正风和高翔汉的情面,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宴会的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吕定邦又不自觉,继续说道:“也难怪,在座为商之人,整天计较利益,自然不会风雅之情;而在座的为军之人,更是武夫莽汉,不懂文才。”
他没说为官之人如何,看来是给高翔汉留了些面子。在众人一片沉寂声中,有人高喊一声:“我来试试。”众人望去时,却是个年轻人,不过大多数人并不认识。有认识的,也都是吃惊非小,因为此人竟然是李澈。
李澈本来不想出面,但是听着吕定邦傲慢地批评在座所有人,不觉得心中火起。他并不是一个谦让内向的人,在后世时,几乎事事必争第一,要不然也不会成为最优秀的宇航员。
如今见吕定邦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百户所的人都贬损了一顿,当下挺身而出。所有认识李澈的人,都有无能相信的眼光看着李澈。
李澈大踏步走到长桌前,并不理会高翔汉、吕正风等人的注视,拿起一支笔来,左手翻出一把匕首,刷地一声,将毛笔的笔头削掉,随后又几下,削成个斜面。然后蘸了蘸墨汁,思考自己写些什么。
李澈毛笔字不行,硬笔可是写了三十多年,此刻用硬笔书写,也不会出太多的丑。其实对于柳絮词,李澈刚才也有些计较,他所熟知的柳絮词,自然是《红楼梦》的那几首。要是让他李澈自己作词,那可是难于上青天了。
他现在所想的是,吕定邦写了个婉约的词作,那自己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当下稍加思索,片刻之间,便将词作写了出来。
写完之后,把笔扔在地下,转身回到座位上,从容地喝起酒来,谢贤达等人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得李澈有些坐立不安了。有人将李澈的词作飞快地送到了尚在惊讶中的李香君手里。
李香君不时发出惊讶和赞叹之声,良久才调弦,随后一曲飞出。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正是薛宝钗所做的《临江仙》。
《红楼梦》中的几首柳絮词,都是以婉约为主,并且都是伤感之作,只有薛宝钗的词作,乐观向上,豪气满怀,让人读来几可拍案。
李香君唱罢,叹道:“此柳絮词是香君所见过得最好的也是最有新意的词作,好一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大好男儿,自该如此。这阙《临江仙》可称得上是古往今来柳絮词的压卷之作了。最新奇的是这笔管所书,刚毅坚挺,豪气十足,让人叹服。”叹罢,又将此词唱了一遍。
听到李香君如此赞叹,李澈有些心虚,毕竟这首词不是出自他的手笔,不过现在曹雪芹还没有出世,自己先拿过来用用,未尝不可。
吕定邦的脸色此时非常难看,本来自己恃才傲物,以上那些话,不过是随口狂妄之语,想不到真有人站出来,并且将他的词作比了下去。自己听完这阙《临江仙》,也是自叹不如。
吕正风一脸尴尬,不知所措。高翔汉却低头沉思,似乎想着什么心事。
李香君再次唱罢,宾客中已经开始询问刚才作词之人的姓名了,很快地,李澈的名字从所有人嘴里冒了出来。
接下来的气氛已经非常奇怪了,李澈知道自己今日有些冒失,便起身告辞,带了高蝉和李真两人匆匆离开吕府。
刚走出不远,有个小婢追了上来,喊着李澈:“李旗官,我是香君小姐的丫环小翠,上次在汇福楼我们见过的。我们小姐说有时间让您到沉香阁,一起讨论一下诗词。”
李澈支吾道:“多谢香君小姐美意,不过李某军务繁忙,恐怕多有不便了。”也不等小翠再说什么,拔腿就走。
转过街角,路上已无行人,高蝉忽然停下脚步娇笑起来,笑声不止,后来竟都笑完了腰。
“大小姐,你笑什么?”李澈不解地问道。
高蝉笑了一阵,才站起身来,不过笑容不减:“我笑那个吕定邦,口出狂言,最后自食其果。他这个哑巴亏吃得,真是让我开心。”
李澈皱眉道:“这也没什么可笑的,你的未来夫婿被我如此损了面子,你还对他落井下石?”
高蝉收住笑容道:“乱讲什么,那是我爹定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着又笑道:“看着吕定邦的那张变绿的脸,真是开心,不过,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呀,居然能文能武,还有你以笔管做书,有什么名堂?”
李澈应付道:“也没有什么名堂,不过是平时写字时,感觉毛笔太过柔软,练武之人,不善使用,因此自己才改用笔管写字,李某将毛笔称之为软笔,将笔管这类书写称之为硬笔。”
“硬笔?嗯,不错的名字,以后我也试试。”高蝉若有所思地道。
“大小姐,如今宴会已经散了,你赶紧回去吧,高大人也快回府了。”李澈有些着急。
“呵呵,你这个人,不为自己担心,反倒担心别人。”
“我担心自己什么?”
“如今你出头搅了人家的宴会,抢了人家的风头,你这个下属以后在吕正风面前可没有好日子过了。”高蝉嘲讽道。
“大丈夫敢作敢当,已然做了,又有何惧?我想吕把总还要感谢我呢。”
“感谢你什么?”
“感谢我让他儿子知道天高地厚,以后不要再目中无人了。”
“你这么说,我也应该感谢你了?”
“为什么?”
“感谢你让我看清某人的真实面目和真材实料。”高蝉忽然用很柔和的语气说道。
李澈笑道:“这没什么,关键是高大人能够看到,就更好了,是吗?”
“算你小子聪明,你放心吧,我会在我爹爹面前给你说话的,不会让吕正风为难你。”
李澈摇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完全不必搅和在里面来。”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已经搅和进来了,想抽身也来不及了。”说完转身就走。
李澈张嘴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高蝉走了几步,回身问道:“那个歌妓李香君的邀请,你会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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