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里有人？！不是和尚！”
众人好不容易，经过无数机关才上得千佛塔的第八层，不由都有些劳累的感觉，不过这第八层倒是很简单空旷，一眼望去，格局摆设便一览无余。两立烛台，将周围一方散发着檀香味的牌位照的明亮，一个蒲团，两扇木窗，从窗中可以看到远处陈州明亮的灯火和在月光下荡漾的湖水，微风从窗中吹了进来，烛火时明时灭。但是就在这空旷的第八层，在蒲团上却跪着一位红衣凤髻的女子，韩菱纱一怔间，不由有些惊讶地脱口而出道。
“……我知道，今天你会来的……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一眼就能认出你……”跪坐在蒲团上的红衣女子似乎听见了众人的脚步声，幽雅地站起身来，回过身，冷冷地看着众人之中的琴姬说道。
红衣女子身着浅红色宫装，盘着贵妇髻，头上的金钗在烛光中晃动出点点的星光，显得无比雍容华贵。女子不仅衣饰极尽华丽繁复，而且容貌亦是绝世惊艳。柳烟眉含黛，秋水目凝华。淡点朱唇，轻涂脂粉。行动间如凌波仙子，窈窕多姿，环佩叮当。与清丽淡雅的琴姬比起来不仅容貌更胜一筹，而且妆扮得更是容光绝世，令人不禁神为之夺。
“你是……？”琴姬柳眉微蹙，有些茫然地看着红衣女子问道。
“想不出吗？……我却是一眼就认出你了。”红衣女子拿眼一瞟，有些嘲讽地对琴姬说道。
“……！你是相公他、他的――”琴姬似乎有些惊讶无措。
“他的妾。”红衣女子凤目中似乎有着冷芒，盯着琴姬说道，“……直到相公过世，我也做不了他的妻子，你尽可安心，我的名份永远都只是一个妾。”
“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琴姬柔弱地摇摇头，看着气势凌厉的红衣女子歉声说道。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在相公和公公婆婆心里，我却胜过你这个妻子百倍千倍！”红衣女子冷哼一声，又说道，“若不是相公心肠太好，顾念一点旧情，今天又哪里轮到你坐正妻之位！”
“…………”琴姬低垂螓首，默然无语。
“喂，你别这么尖酸刻薄地欺负人！人都过世了，争这些有的没的名份还有什么用！”韩菱纱听完两位女子的对话，片刻后便明白了，这位红衣女子就是琴姬相公后来纳的新妇，但是听她如此尖酸刻薄心中却有些愤愤不平，不由插嘴道。
“小姑娘，你说的太好了。没什么可争的，毕竟相公生前，是我日日夜夜侍候左右，替他熬药穿衣，他也待我惜如珍宝。”红衣女子凤目中流露出款款深情，动情地说道，“夫妻同心，心意相连，就算……就算他的病再也没法治了，这短短数月，不也如神仙眷侣一般――”
“不、不要说了！”琴姬听到红衣女子的诉说，突然心中泛酸，不由凄声说道。
“怎么？你不爱听？不爱听我和相公是如何恩爱？”红衣女子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了琴姬一眼，“你可知，妇人妒忌、合当七出？也难怪公公婆婆不喜欢你――”
“求你……求你别再说了……”琴姬美目含泪，抱着古琴，此刻显得分外孤助无依，泣声说道，“我今天来……只是想给相公上柱香，很快就走……”
“走？是啊，你又可以抛下他，就跟从前一样。――哼，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如果不是你离家出走，相公他怎么会一病不起，公公婆婆又怎么会整日以泪洗面――以前秦家的偌大家业，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无依地活在这个世上，我好想跟着相公一起去――”红衣女子先是怨怼地看了琴姬一眼，片刻后美目中又有无限的哀怨之色，恨声说道，“你令秦家绝后，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相公泉下有知，他不会放过你的――”
“不是的、我不是――”琴姬顿时有些惊慌，连忙摇头说道。
“不是什么！你知道吗？自从相公去了，我怕他一个人孤单寂寞，每天都来这儿陪着他，从早到晚都待在他身边。――四年前，我就想跟着相公去了，相公说他会在奈何桥边等我的――但是师尊碰巧路过救了我，后来还传我修仙之法，师尊说如果我修仙有成，便能找到相公的转世，我便能和相公生生世世都做夫妻，永远不离不弃……”红衣女子柳眉渐渐舒展开来，凤目中荧光闪动，似乎有着无限的缱绻深情，凝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背对着众人，出神地说道。
“可你呢？！你抛下了他整整五年！不是五天、五个月，是五年”红衣女子失神地望着月光好一阵子，突然转过身来，怨恨地看着琴姬，激动地说道。
“我！……”琴姬垂着螓首，美目一片黯然，想说什么话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用说了！！你如今要说的话，相公他若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听的！”红衣女子冷冷地看了柔弱地琴姬一眼转身说道。
“…………”琴姬依旧失神地看着烛光掩映中，显得有些黯淡地秦氏牌位，默然不语。一时间，同来的韩菱纱一行人都有些沉默，柳梦璃神色淡然，若有所思。楚寒镜轻蹙柳眉，望向别处，云天河倒是很老实的扛着长剑什么话也不说。一时间千佛塔上出现了短暂的静谧，只听到远处陈州城里的丝竹之声，与寺院中万竿绿竹，风吹摇荡的声音。
“你要上香，可以！但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沉默许久后，红衣女子出人意料地背对着琴姬让人看不到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缓缓说道。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琴姬不由有些惊喜地抬起头，看着裙摆轻荡的红衣女子急声说道。
“放心，你当然能！这件事一点都不难！我要你上完香之后，即刻离开陈州，永远不许再回来！你根本不配待在这里！”红衣女子声音无悲无喜，平静地说道。但是话中的内容却是万分的尖酸刻薄，令韩菱纱不由大皱眉头。
“太过份了！凭什么？！”韩菱纱有些懊恼地对着红衣女子的背影叫道。
“……”
“……我、我答应你……”沉默了许久，琴姬的美目中似乎荡漾中一泓秋水，柔声说道。说完，款步走到牌位前，失神地看着排位上面的字愣愣地出神不语，片刻后不由长叹一声，眉目中露出无限的哀怨与自怜之色，上过香。退了回来，对红衣女子说道，“……心愿了却，我再也不踏进陈州半步！”
“这样最好，我想相公他也不愿意再见你的。”红衣女子不为所动，依旧背对着众人，冷冷地说道。
“……多谢……告辞！”琴姬黯然地对红衣女子一福，莲步轻移，向塔下行去。
“哼，真没礼貌！”韩菱纱看红衣女子态度如此傲慢，对琴姬的答谢理都不理的样子，不由好是气愤地哼了一声，忿然说道。
“……菱纱，走吧，孰是孰非，不是我们可以说的。”柳梦璃轻轻摇了摇头，柔声劝道。拉着韩菱纱便向塔下行去。众人也跟着下去，独留红衣女子一人，孤独的身影，摇晃的烛光，似乎在诉说着当年的那段忧伤往事。
众人一路到了湖心岛的渡口处，回来的途中也没有碰到一位僧人。
“那个女的，好讨厌！陈州又不是她家大院，要由她做主！”韩菱纱依旧有些为琴姬打抱不平。
“……别说了，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琴姬摇摇头，目光有些深邃。
“她……她说的那些，你不生气吗？”看到琴姬的神色如此平静，韩菱纱不由有些不解，疑惑地问道。
“……生气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当初没有意气用事，再和相公想想别的法子，或许……或许很多事情就会不同了……”琴姬摇摇头，有些伤心地说道。
“嗯……我看那女子满面怨怼……她说的，也未必全是真的……”柳梦璃有些迟疑地插嘴道。
“……生人已逝，真的还是假的，已无所谓了……若她令相公开开心心过完那段日子，我反倒只有说不尽的感激和惭愧……”琴姬将古琴摆放到草地上，跪坐下来，对众人柔声说道。
“……这些与无穷无尽的漫长时间相比又算什么呢……生生死死，真的需要这么执着吗？”楚寒镜凝望着夜空中孤独的圆月，怔怔地出神，神色突然有些无比地落寞。看着倒影在湖中的月色，有些伤感地喃喃自语。
“？！寒镜姐姐，你刚才说什么了？”韩菱纱不经意间注意到楚寒镜有些落寞的样子，不由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楚寒镜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哦。”韩菱纱应了一声，好像感觉自己看错了，便不再继续往下问。
“……你这么说，和我爹说过的好像……他说真心为一个人好，就是要让她天天高兴，就算那个人不喜欢自己，甚至根本不认识自己也没关系。”云天河盘坐在草地上，长剑放在腿上，神情第一次有些肃穆地说道。
“……这话一点都没错……世人只盼做神仙的好，却不知心有牵挂，无论圆满不圆满，也胜过孑然一身……”琴姬轻蹙柳眉，纤手放在琴弦上，看着月光下泛着清辉的琴弦出神地说道。
“琴姬姐姐，以后……你要去哪里呢？”韩菱纱也坐在草地上，向琴姬问道。
“……与琴相伴，四海为家，走到哪里便是哪里了。其实……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真想放下尘世一切，就这样随相公去了……可是，我对不起相公……我没有脸去见他……我告诉自己，至少……要放下武功，尽心搜集历代的乐曲残谱，替相公了却生前心愿，或许……或许这样……他才愿意在梦中与我见上一面……”琴姬美目含泪，用幽幽地语气诉说着自己心底深处的企盼。
“琴姬姐姐，别这样，你……”韩菱纱想要打断琴姬的幽怨无助。
“不用担心……该怎么做，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在相公身边的时候，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伤心……如今，我不过是尝到昔日的苦果，又凭什么一死以求解脱呢……”琴姬凄然地一笑，平静地说道。
“……”
“……各位的热血心肠，琴姬不胜感佩，既已说过为你们歌唱一曲，自当信守诺言――”琴姬敛容肃眉，端坐琴后，素手轻轻拨弄琴弦，古琴发出泠泠之音，琴姬神色恢复淡然，只是那掩藏在眉宇深处的忧愁怎么也不能抹去。
伴着凄凉深情的歌声，众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之中，等到歌声淡去，琴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
“……细雨飘，轻风摇，凭藉痴心般情长……”柳梦璃轻声哼唱着镌刻在心底的乐谱，美目中有些凄迷。
“琴姬姐姐……她是用自己全部的心和命在唱这首歌啊……太悲伤了……为什么上天要让两个人有缘，却又无份……”韩菱纱摇摇头，悲伤地说道。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缘份，都是注定的……等到上天要收回的时候，连一天一刻都不会多等……或者，秦大哥……”柳梦璃缓缓说道，语气突然有些飘渺和惆怅。
“……这样，好残忍……要我选的话，我宁可一开始就不认识那个人，也好过相识以后却要生离死别……”韩菱纱使劲摇着头，不愿想起心底里痛苦的记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就算我们三个明天就会分开，我也不后悔认识你和梦璃――爹说过，活着的时候要尽欢，死的时候才没有遗憾，要是因为害怕以后的事，一直避开当下的事，那活着也不会开心的，还有什么意思。”云天河此刻脸上再也没有一直的天真神色，认真地说道。
“……云公子，你们忘了我吗？”楚寒镜看着众人有些伤心地说道。
“呵呵~~寒镜……谢谢你送给我的武器！我也不后悔认识你。”云天河憨憨一笑，摸摸后脑勺，尴尬地说道。
“……野人”韩菱纱不满意地看了云天河一眼，才转过头笑嘻嘻地对楚寒镜说道，“当然没有忘记寒镜姐姐啊。梦璃，寒镜姐姐，还有野人，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会记得有一天我们四个人坐在这里，一起听琴姬姐姐歌唱，欣赏月色，永远也不会忘记――”说着说着韩菱纱突然泛出泪水，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擦去。
“嗯！我也会记得的……”柳梦璃似乎也被先前的情绪所感染，放下了一直对楚寒镜的成见，点点头说道，“……我想、我明白云叔说的……与其担心人生无常，不如多珍惜眼前时光……多珍惜和重要的人在一起的时光啊……”
“差不多吧，反正每天都要过得开心，以后想起来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云天河呵呵一笑点点头说道。
“……是吗？……生尽欢、死无憾……”韩菱纱出神地喃喃念道。
“你们才这么小，看得就如此明白――”楚寒镜微微笑了笑，说道，“其实两个人即使不能在一起，如果心里能够念着对方，有时候反而比时时刻刻见到还要幸福！”
“……”众人皆默默地想着楚寒镜的话，一时间静谧无声。
千佛塔上，红衣女子仍然出神地望着天边的孤月，神色有些迷茫。转身看了看烛光中的影像，喃喃自语道：“……相公，那个人，就是你直到过世前都念念不忘的女子？她……比我好吗？……先前我只是不甘心，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今日终于见着了，她……不过是个很寻常的女子，没有我美……也没有我对你那样好……相公，你要记得，这世上只有我是最爱你的，也只有我才知道你还在世上，还会来找我的，我会一直等着你，直到永远……”
片刻后，天边一缕红色的剑光消逝在茫茫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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