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ILFOUR,充满恶魔气息的夜~,谎言像毒药一样弥散了每个角落~~,像死神赎罪,赐于我一千年的轮回~,为了这一夜,等一位~,愚人节的化身女巫……”
超市里正滚动播放着最近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曲风以摇滚和电子合成为主,充满了破灭毁坏的气息,男歌手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如泉水般清亮,如风霜那么冰彻透心,华丽而极富张力。
“啊~~~,就是这首歌!好好听的!”
“恩?声音是很棒,不过歌词有点怪怪的……”
“诶——?你第一次听吗?这首歌最近很红啊,几乎轰动了整个流行乐坛呢!”
“是吗?我不太听流行音乐……谁唱的?”
“哦,天啊,她真的不知道!爱黎,这首歌是前不久刚出道的新人歌手十介唱的,名字叫《愚人节》,是限定版哦,很难买的!我后来在广播里听到这首歌后想去买时,已经没得卖啦~~~~”
“听说,这个歌手很厉害哦!钢琴、小提琴、管风琴、吉他,会很多种乐器呢!而且,这首歌从作词作曲到编曲,都是他一个人包办的!”
“哦——?那么厉害!”
“不过他有点神神秘秘的呢,到现在还不公布长相。啊~~~~真想看看十介长啥样,声音那么完美,一定是个大帅哥!”
“不一定吧,说不定就因为长得难看,才故意不公开长相的。”
“诶~~~~不会的啦~~~~~不可能!要是声音那么好听,却是个丑八怪,那我去撞死啦~~~~”
“哈哈,那等他公布长相的那天,我给你准备豆腐。”
“爱黎~~~你好讨厌~~~~~~”
由远及近的高八度撒娇声像锈掉的齿轮突然卡住一样,令人听了寒毛直起,浑身打颤。正在清点推车里的物品的白色风衣男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新鲜牛排、咖喱粉、洋葱、土豆、调味料、面包、奶酪、火腿、黄瓜、番茄、腊肠……还有香槟、红酒、果汁……恩,要不要买烟呢?
白色风衣男子抬头往柜台的方向张望。
“那个夜里~,幽暗的古堡~,妖精的舞宴~~,破碎了的,是酒杯还是我的心~~。嗜血的吸血鬼~,摘下鬼魅的面具~,身体被撕裂的痛,已浑然不觉~~”
我说……为什么在这种地方都能听到这首歌啊,他其实唱得很难听的!
男子不快地想,而在下一秒,这位正笔挺直立在冷冻柜前犹豫的年轻人很快受到迎面三位女生的注意。
雪白的风衣垂至脚踝,勾勒出青年修长挺拔的身材,擦拭得油光发亮的黑皮鞋显得主人十分爱干净。更主要的是,他那张一看就令人忘不掉的英俊容貌,使不经意瞄见他的女生们暗暗在心里尖叫,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视线就再也不舍得移开了。
“哪哪,快看!那边的帅哥!”
“哇~~~~大发现!他好帅哦~~~~~~”
“拍下来拍下来!你不是带迷你相机了吗?”
不可思议的是,年轻人不像其他路上随意碰见的陌生人,对于叽叽喳喳的评头论足会立刻躲开,他反而转向三位急切想靠过来的女生,然后在她们还未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绽开迷人的微笑,那种似乎比阳光还灿烂耀眼的光华直接就把女生们的心魂勾去了。
“哇~~~~~~~~~”三双眼睛直冒爱心,“噼里啪啦……”也伴随着灵魂出壳的同时,她们捧在怀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啊~~~~~”女生们手忙脚乱地开始拣东西。
青年从容地走过去,蹲下身,他的一举一动优雅得体,他的微笑如春暮的和风,暖意融融,简直让人心都快化了。“需要帮忙吗?”说话的一瞬间,女生们不禁触动:不仅人长得帅,声音也那么美妙动听!那好象不含杂质的清澈嗓音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是从一个人的口中发出来的,它充满魅惑,荡漾着清新怡人的味道,比夜晚轻轻摇曳的风铃还优美。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完美的帅哥么???
三位女生傻呆呆地迎向对方的眼睛:钻石的光芒!琥珀石的结晶!她们几乎快要被那闪亮迷人的生物眩目得晕过去了!
天啊……他不会是3D动画里制作出来的吧……
在她们痴迷得晕头转向魂牵梦绕的时候,青年迅速地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放回篮子里,然后把篮子交给其中某一个女生:“拿好了,要小心啊,蛮重的。”
接篮子的女生已经快幸福得死掉了……
“拜拜。”见她们没动静,青年微笑地道别,转身走回自己的推车那。这时候,从他的背后正射来三股强烈的不舍目光:啊,帅哥别走,再多聊一会,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啊~~~~
青年浑然不觉地走向了收营台。
来到超市外,他径直走到一辆天蓝色的流线形跑车前,将三大只塞得鼓鼓的袋子扔进后备箱,然后坐到驾驶座上。
“满载而归嘛~”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子呵呵轻笑,并看了看手表,“就是动作慢了点,整整三十五分钟零四十秒,我快无聊死了。”
女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圆顶礼帽,因此她的大部分脸都在帽檐的阴影下若隐若现,现在又是晚上,街灯将她脸上的光影渲染得更为鲜明,只露出清晰可见的线条优美的尖下巴及几簇齐颈的栗米色头发,丰盈的唇抹着艳丽的红色,妩媚而妖丽。不过,她微微弯起的唇线比之更妖媚,似乎时刻散发出危险的讯号。
“对、不、起——”青年一字一顿地道歉,语气好象很轻浮,却不及他眼中锐利的冰芒,“只是听到让人作呕的歌,一时反胃,忘了要买些什么东西。”
“作呕你还唱?”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和颜悦色,却是在故意讽刺,“那首歌卖得还真不错呢,公司现在力捧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女子心不在焉地借光翻了翻车内的储藏柜,找到一面镜子,伸头出去补了下褪掉的唇色。
青年撇撇嘴,眼芒突然黯淡了一些,反光中皆是腐坏的物质:“哼,卖得好是当然的,毕竟是那个天才写的曲子……”街灯同样把光和影覆盖在青年轮廓秀美的脸上,使那张脸更立体,也更充满黑暗气息。青年拨弄着浅色的头发,露出腹黑的笑容,“我只是想试试看唱出来的效果,好得令人讨厌!”
“你这叫做逆反心理,外带自虐倾向。”女子还在修补她的唇色,嘴巴毒得令人无以反驳。
“别那么说嘛~~”青年苦笑了一下:“不用擦那么多吧?我觉得你不化妆比较漂亮。”
“跟你一样,逆反心理外加自虐倾向作祟,越是好的东西就越想糟蹋。”女子继续恶毒地说。青年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有感而发:“这就叫做‘物以类聚’吗?”
“我觉得,应该形容为‘同流合污’比较正确。”女子一句比一句毒辣,“快开车吧,录音的时间快到了。”她终于满意地关上翻盖镜子,把头缩了回来。
“是~~~,经纪人小姐!”青年发动跑车,晚风扫过柔顺的头发,晃动的街灯在琥珀色的眼睛里变成了冰冷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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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塔·卡瓦德普一去世,对于其他众多家族的千金来说,形同死灰复燃,不过,这期间无论是上门到塞伦家族提亲的,还是拉斯贡重新精挑细选的,年轻的继承人都一概推脱回绝,以一句“心念已故未婚妻并有责任为其守贞,从此不再娶妻。”为由全数退还了聘礼,然后在父亲面前则当面表决“从此以后再无心继任[礼士],决意放弃继承权。”为由,把拉斯贡气得大动肝火,本人却无动于衷,直到父子俩的关系终于僵到即使面对面也视而不见,形同陌路。老塞伦碍于面子,在儿子面前低不下头,杰恩则心灰意冷,把这个家所有的人都当成了空气。
无奈,他的母亲三番五次拉下脸来代替丈夫和儿子长谈,可惜杰恩一再退避三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即使不巧被母亲逮到,也不像从前那样必恭必敬,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对长辈冷言冷语,如同换了个人似的,放置公务不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再有违父母之命。塞伦夫妇见从小懂事乖巧的儿子变成这副样子,简直是欲哭无泪,男主人还能挺一挺把气憋在心里,女主人却已经屡次被气昏过去。
可即使母亲病倒,杰恩依然没有回心转意。久而久之,夫妻俩也只能对这个儿子放任不管了。
于是,与其说黑发青年深居简出,更确切的是,他的生活空间已经缩小到只剩他的卧房。为了耳根清净,避免与父母碰见发生冲突,后来,他干脆从塞伦古堡的主楼搬到了别院,在家族的藏书阁旁边,一方面偏僻,不会有人打扰,另一方面离最大的书库近,他可以随时选取阅览各种图书以打发时间。
他把原本打理这栋庄园的二十几个仆人通通赶走,只留下一个上年纪的大妈和一个园丁负责简单的清洁和护理花园工作,其余全部他自己动手。一开始老大妈还见不得少爷操持家务,看见他若无其事地拿扫帚打扫大厅或走廊,总要把扫帚抢下来,杰恩一再坚持并最终只好摆出主人的架子命令老大妈不要多管闲事,这以后,在庄园外偶尔经过的仆人就经常能看见他们年轻而英俊的少爷穿得像平民那么朴素,与女仆装的老佣人一起拿长柄扫帚清扫院子里的落叶,有时,还和园丁一起修剪花圃,栽植种子,更有时,只能看到他一个人拿着洒水器在院子里浇花。这些仆人因为被命令不得接近这座庄园,只能远远地观看,并为少爷只单孤影暗暗怜惜,虽然他们经常能见到少爷勤劳地扫除,与老大妈或园丁偶尔地只言片语,或在天气好的时候,在寒冷的冬季披上旧得发灰的外套,活像个老人似地坐在院子里喝茶看书,他们只是觉得,少爷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孤僻了,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们的少爷笑了。
但是在杰恩自己看来,他的生活过得相当舒适惬意,除了自己的一日三餐,由于同样要下厨房,他干脆把老大妈和园丁的份一起包办,两个仆人吃到少爷做的三餐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不过,杰恩并不和他们一起同桌就餐,正如旁人认为他越来越孤僻一样,他总是在卧房里独自享用三餐,他的食物也很简单,像拮据的普通家庭那样,两三个菜和一碗米饭,只是由于手艺好,什么素材都能变成一级美味。
可以说,他基本脱离了贵族的生活,贵族的***,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个庄园四周的围墙以内,虽然简单,却并不无聊。他把大量的古书搬进他的卧室,他的房间里时常充满了墨香,一边攻读以前没机会读的古代文学,一边开始笔记整理和文学创作,只不过这些文字都是写给自己看的。
他把每一天的时间都进行最合理的安排,然后就潜心于学习和创作,还有各类冷门课题的研究和学术钻研,等发现房间里快堆不下的时候,他便抽出一定时间来个大扫除,把读完的书搬回书库,再把新的搬进来,如此周而复始。
当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变得又长又杂乱时,他只好自己动手修剪头发,剪不到的地方便让老大妈帮忙,可惜,老大妈的理发水平实在糟糕,剪得不长不短,参差不齐。于是,他发现镜子里的那位黑发青年,已经不再是那个风光无限、趾高气昂、锋芒必露的年轻人,而是换作一个显得阴暗、冷僻、忧郁,无精打采,脸上常挂着讽刺似的笑容,连说话口气也越来越尖酸刻薄的时候,他突然很中意那头凌乱却因为发质关系不至于蓬松杂乱的短发。
“还不错。”他便满意地对镜子里的人点点头,让提心吊胆正在自责把少爷的头发弄得一塌糊涂的老大妈松了口气。
“以后剪的时候稍微再放松一点,就算剪秃了,反正只有你和雷金看得到。”老大妈被少爷玩笑似的话吓个半死,杰恩看到她的反应,就像恶作剧得逞似地拍拍老大妈的肩,“哈哈,我是让你不用太在意细节啦。”
恭敬、谦卑、含蓄、严谨、以及礼貌……这些都已经在黑发青年身上再也看不到了,他自己很想用“脱胎换骨”来形容,只是就像他喜欢穿的衣服从浅色系逐渐变为单一的黑色,就连用钢琴或小提琴演奏出来的曲子都有了本质的变化。人们都认为,塞伦家那位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少当家已经不在了,现在住在偏僻的庄园里的,是一位足不出户,老气横秋,整天埋头在书堆里不闻世事,说话总是带刺的书呆子。他们可以在这个书呆子身上找到过去那位英俊潇洒的少主人的影子,随着岁月流逝,外人在谈论“杰恩·塞伦”的时候,就像在说一个已故的逝者,用充满景仰和悼念的情绪来回忆他过去的丰功伟绩,用充满怀念和惋惜的心情来诉说少年和年轻的皇子的故事,就好象,那些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二个冬季,宰相德鲁比拿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当他的马车驶入塞伦府邸,然后被引领至偏僻的庄园时,他在车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用手中长长的手杖戳了戳遍地的积雪,茫茫雪花中,他看到眼前那栋灰沉沉,了无生机的建筑,一点也不相信,那位优秀出众,才气非凡的殿下会住在这等落魄的地方。
一年之内老了好几岁的宰相质疑地寻问他的车夫:“塞伦夫人说的,真的是指这里吗?”
“应该没错,老爷。夫人说,沿最旁边的路穿过一片树林,到达古堡的北侧,一栋看起来破旧废弃的三层米德朗基式建筑就是,您看,不正是这栋么?”
宰相在车夫缓缓道来的复述中环望了一下眼前阴森森的建筑,凭他对建筑的知识,确信无疑这是一栋米德朗基式建筑,它那尖尖的屋脊和坡度超过四十五度的斜顶正是最鲜明的特色,现在,它们被雪覆盖成白色,宰相觉得,它简直是一头在呻吟的黑豹。
德鲁比拿正要往里走,却看到花园里有个老园丁在那弯腰驼背忙着把盆栽边的雪铲掉,宰相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走过去问一问。
“请问……”园丁听到他的声音,直起腰干,纳闷地瞧着他。他显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宰相。“杰恩·塞伦殿下是住在这吗?”德鲁比拿刻意用手杖指了指灰色的建筑。园丁打量着这位披着大翻领披肩,戴着高筒帽,穿长筒靴子的绅士,连忙和颜悦色地说:“是的,大人,少爷现在应该在房间里看书,要我带您去吗?”
他虽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宰相,不过也猜出他十有八九有着显贵的身份。由于已经很久没人来拜访他的少主人了,看到访客,他显得有点激动。
德鲁比拿想了想,摇头道:“不,不用了。你告诉我杰恩殿下的房间在哪,我自己进去找。”
“哦,好的。”
园丁有些失望,不过很快指明方向。德鲁比拿把车夫留下,独自走进黑灯瞎火的房子里,在门口抖去披肩上的雪花,环顾着阴冷昏暗的大厅,根本不像有人住在这。
他又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心情比决定来时还复杂。
只有走廊里点着间距很长的油灯,他一路摸索到园丁告诉他的房间,扣响房门。
“劳伦斯,我说过今天不要打搅我,我要把这篇稿子整理完,明天要大扫除,到时候又会找不到……”
房间里传出抱怨声,是个很年轻,且非常悦耳的声音。德鲁比拿在刚开始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时,显得异常兴奋,冻僵的双手忽然热了起来,浑身热血沸腾。可是当他听出话语中极不耐烦的口气,他又皱了皱眉头,暗暗感叹:那位殿下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说话的……
他润了润嗓子,正犹豫该如何自我介绍,门突然开了,房间里温暖的光线照亮了宰相的视野,映着这轮光,在他印象中,那位气质高贵优雅的俊秀青年出现在他眼前,只是,和印象中的略有不同。
一时半会,他说不出哪里不同。不过在看上第二眼之后,他便察觉,青年的头发比以前凌乱了,面颊比以前消瘦了,衣着没以前那么考究了。
一件灰色的翻领衬衫外披着黑色的大衣,长裤虽然很干净,但是显得有些旧,那双家居保暖鞋也是同样的感觉。青年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可是看起来并不斯文,在充满书卷气的略泛疲态的面容上,浮现的是令人瑟瑟发抖的冷漠气质。
年轻人在门口愣了一下,随即摘下眼镜,嘴角泛起一丝肆意的笑:“原来是德鲁比拿大人,抱歉,我还以为是我的仆人。”
宰相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青年,事先想好的台词全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尴尬地唤了一声那个快要被人遗忘的名字:“杰恩殿下……”
“啊,请进。”
没有恭敬的参拜,没有客道的寒暄,在青年的笑容里只透露出目空一切的冷淡,和那充满讽刺意味的笑。德鲁比拿心想:他是变了,和他侍奉的主一样,变得面目全非了。
黑发青年往房间里走去,在壁炉旁忙乎起来:“大人请随便坐吧,抱歉,房间里乱了点,因为平时除了劳伦斯,没有别人来,我就很少打扫。请小心别撞到书,您可以坐那边的单人沙发,这里到处都是书,呵呵。哦,对了,您想喝点什么?如果想来杯白兰地的话,我可以叫劳伦斯去拿。抱歉,我不喝酒,所以房间里没有。”
语气是一如既往无懈可击的敬语,却少了夕日的谦和真诚,和屋外的雪一样,仿佛在嘲笑整个世界似的,一种肆无忌惮的味道。
德鲁比拿环顾着房间里的一切,满目皆是堆叠得像山一样的书,将家具全部包围覆盖得不可辨认,可以行走的地方极其有限。他一会侧身,一会踮脚,好不容易来到青年所说的那张沙发边,苦笑了一下,坐下来。
“给我来杯茶吧,我早就想品尝一下杰恩殿下亲手泡的茶了。”德鲁比拿几分期待几分无奈地说,复杂的心情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就来杯锡兰吧,冬天喝红茶比较好。”青年站在一排架子前,从罗列得琳琅满目的玻璃茶罐中取出一瓶,着手开始泡茶。这时候的德鲁比拿再一次环视房间,看到的依然是书,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书,站在书堆里的年轻人像经久不问尘世的隐士。此刻,他在那位殿下身上看到的,已不再是耀眼的锋芒,而是脱去了那份稚嫩,显得不可亲近的成熟。
也只不过是个才刚刚满二十岁的青年啊,为什么竟会透出一种看透红尘的不屑和藐然。
这时候,另一位,几乎可以用“残无人道”来形容了……
“大人请慢用。”黑发青年将香醇清透的红茶端到宰相面前,德鲁比拿看了看微微打出旋儿的红茶,闻了闻逸出的诱人茶香,再喝上一小口,那滋味已经让他很欣慰了。
于是,只见黑发青年把书桌边的椅子拖过来,放在唯一可以放的空地那,坐下来,手捧茶杯,笑意油然,却极其的冷淡:“不知大人来找我,有何贵干呢?”
德鲁比拿听着那措辞极其礼貌,语气却很不友好的问候,心里凉凉的,说不出的辛酸。他缓缓吐了口气,等确定自己有勇气心平气和且无论遭受什么挫败都绝不灰心丧气之后,才开口道:“其实,是陛下命我来的。”
“噼啪——”沉默中,壁炉那边传来清脆的柴火声,德鲁比拿觉得,那有点像它的主人内心的讥笑。
这是个蹩脚的开头,他明知道不该这样开头,却想不出更好的话题了。
他试着不至于很冒昧,而又忍耐不住好奇地瞄着黑发青年的反应,对方勾起嘴角,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依旧是令人生畏的浅笑:“陛下有什么吩咐吗?宰相大人请开门见山地明说,不用绕弯子。”
“陛下”,不知为何,连德鲁比拿都觉得,这两个字,这个称呼从这位殿下口中说出时,有多沉重,有多复杂,有多令人心酸。只怕一口气叹不尽其中的苦味。
时代,已经不同了。
德鲁比拿深深吸了口气,调整好后才道:“陛下命我来告诉杰恩殿下,关于小菲尔德·崔西……”他说到这的时候,注意了一下青年的反应,对方单手举着杯子,半闭眼帘,猜不透青年的心思,他便继续说下去,“陛下决定,将他放逐下界边域,任其自生自灭。”
“是么?”黑发青年表现出意料之中的模样,顺口问,“温森提奥呢,一起流放?”
宰相迟疑了一下:“不,几天前,他在牢里病死了。”
一瞬间,乌黑如墨的瞳中闪过异动,不过青年的表情仍很淡然:“原来如此。”
“殿下……”德鲁比拿忧心重重地看着纹丝不动的年轻人,眼中溢满了期待。可是青年却只淡淡地说:“大人可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就说杰恩·塞伦已经知道了,谢谢他枉开一面,饶小菲尔德不死。”
这是极其讽刺的口吻,黑发青年在嘲笑着如今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故意向他施舍的“仁慈”。让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流放下界边域,会有生机才怪呢!
德鲁比拿知道,这是如同逐客令一般的话,是以,他坐在那又尴尬又踌躇。
杰恩故意道:“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德鲁比拿用力地拧住眉头:“杰恩殿下……皇后殿下为陛下生了小王子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至于小王子一直以来寄养在兰斯洛特本家,不久后,大神官米利亚姆又辞官而去,乃至今天他的位子依然空着。原军务长肯特贝里因一个莫名其妙的失职罪被罢免,国务尚书的‘忤逆罪’更是愈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佩斯洛升迁为军政总督执掌兵权,权顷朝野,连圣殿骑士团、宫廷术士团、护庭侍卫队以及御林军几位统领一概肃清,司法总督被调往南境担任什么‘境领督政使’这等不伦不类的官,还有台埔和佐迁巡长——”
“大人!”黑发青年厉声打断滔滔不绝的宰相,冷冷地道,“您将这些告诉我这个碌碌无为,无权无势,只是个埋头在书堆里写写一文不值的小说混混日子的书呆子干什么?您,是不是找错对象了?”
“杰恩殿下!”德鲁比拿不禁心寒,“现在,连塞伦大人都帮着皇帝陛下为虎作伥,您真的可以安心在这里读书写作嘛!我刚才说的那些不是胡编乱造,您不知道,所以我要告诉您,现在满朝文武没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劝戒陛下!只剩下您了,只有您可以办到,您能阻止陛下这么胡作非为下去!您和陛下,过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世交啊!”
说的人义愤填膺,异常激动,听的人却无动于衷,面不改色,这一热一冷没多久就形成了屋子里尴尬难堪的局面。黑发青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大人,您也知道是过去式了。陛下现在想干什么,您就让他称心如意不就好了?免得有一天您连宰相的位子都保不住,据我所知,您的家族就您一个出人头地的,何必如此含辛茹苦呢。”
青年的一干风凉话吹得宰相的心快冻成冰霜,他望着青年清冽冰冷的眸子,不禁痛心疾首:“殿下!”
“不用再说了,大人,我帮不了您,请您好自为知。”杰恩直接走向房门口,这回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杰恩殿下!请您三思!”
“请大人尽快回去复命吧。”黑发青年站在门口,高声冷道,“晚了,恐怕陛下会治您延误公务之罪。”
德鲁比拿愤然跃起,差点气得把茶杯摔在地上。他那因为过度劳累而越发干瘦的面颊抽搐着,嘴角蠕动扭曲。
“算我看错你了!告辞!”说罢,他大步如风,愤愤而去。
杰恩将门关上,缓缓走回坐椅,将茶杯放下。这时,他面对壁炉,眼中才略微有了迷离之色,映在瞳眸中的火光将他的眼睛染上了没落的色彩。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口中不由自主地逸出那个令人怀念的名字:“耶夫……”
看着昔日的友人走上不归之路,他何尝不苦,何尝不痛,但那又有什么用?纵使他现在去苦口婆心,纵使他愿意放下尊严哪怕是长跪不起,那人会听吗?那人会因他而动容吗?那个已经渐渐把自己逼入绝境的人会醒悟过来吗?!
答案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心越变越黑,越来越腐败。
心里有一丝绞痛,令人感到不快和极度焦躁。他一口饮尽红茶,几近呆滞地望着炉火,然后仰面,长长叹息。
片刻,只要片刻的安宁就好,如今的他,只需要这个,也只有这个。他的心扉,就和那屋外的雪一样,已经把火种埋在深处,一辈子也燃不起来了吧……
“洗个澡吧……”
*******
第三年,塞伦夫人再度怀孕的消息并没有得到家族多少期盼和重视,因为就连拉斯贡都认为,杰恩在他们眼里是个不可替代的存在,他们不可能再教出那么优秀的儿子了。
不过,母亲有身孕在身,得知即将有个弟弟出生的杰恩到是频繁回到主宅探望母亲,这点令塞伦夫人很是高兴。于是,她注重的反而不是肚子里的宝宝,而是她的第一个儿子,他们引以为傲的杰恩是否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他们身边,做他们的乖儿子,甚至是重新考虑继承[礼士],光宗耀祖。
二十一岁,浪子回头还不算太晚。
塞伦夫人每次在做着这样的美梦同时,等待着第二个孩子降生,她有时会忍不住询问儿子是否有意和父亲和解,每当这时候,杰恩便以即将要诞生的弟弟当作借口,不知为何,在他这样转移话题的时候,他的母亲就会显得很不高兴。
毕竟,塞伦夫人还不至于寄希望于一个还未出生的宝宝,谁知道他未来的十几年里会长成什么样?
“母亲大人,能继承[礼士]的不一定是我,既然现在即将有一个弟弟出生,您可以将期望寄托在他身上。”
“你怎么知道是弟弟,是妹妹也有可能。”母亲不悦地说。
“可是好几位大夫诊断,都认为是男婴。”是弟弟也好,妹妹也罢,都是他的至亲。
“那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像你那么出色……”母亲又争辩外加劝说,杰恩笑而不答。
那时候,黑发青年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他未来的弟弟并不受大家期待,甚至并不受到这个家族欢迎。可是,他却对即将诞生的小生命充满了爱护和疼惜。
小孩子,这是他的软肋。
于是在这一年的冬季,依然是大雪纷飞的时候,塞伦夫人的临产期马上就要到了,可拉斯贡却还因为公务离开了上界,杰恩只好暂时搬回主宅,每天陪伴在母亲左右,给予安慰和鼓励。
这是第二胎,按理说应该会比第一次顺利,塞伦夫人不是没有经验的人,年纪也尚轻,可是这次,她却格外紧张,根据仆人说,比生下小杰恩的时候还来得手忙脚乱。
“杰恩,我不想生了……我总认为,你弟弟一定不是好东西,整天踢我。”
“母亲大人,您放松一点。没事的,我会一直陪着母亲大人!”
就这样,几番焦虑,几番犹豫,又几番折腾,终于到了生产的那天,杰恩就像个快要做爸爸的人,在母亲的屋外来回踱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妇女生产的样子,也是第一次由衷地感慨将他生下来的母亲的伟大。
几乎整栋楼都炸开了锅,女仆们忙得晕头转向,男仆们则聚集在大堂里手足无措地帮忙打水或搬运东西。有时,明明不需要他们帮忙,他们却还各个都很起劲,硬是要凑在女仆中参合一脚。
杰恩等在走廊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佣人,听着屋里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心里七上八下,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他觉得自己是个多余出来的木头,被眼前经过的女佣弄得头晕脑涨,却无事可做。
他只能在心里祷告,祈祷他的弟弟能平安出生,祈祷他的母亲能安然无恙。除此之外,每当他听到母亲痛不欲生地惨叫时,就开始担忧会不会出事,然后被他拦截下的女佣没好气地骂一通。
“少爷,女人生产就是这样的,夫人当初生下您时,还不一样。您就别再问了,我们很忙啊!”
弟弟……真的能顺利降生吗?!
弟弟……
一个多么亲切而充满温暖的词。
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兄弟之间就连起了一根亲密无间,不可切断的血缘之线。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感应到,即将诞生的亲弟弟的灵魂,一颗纯洁无暇,透明的灵魂。
屋外,明明是风雪交加,却不知怎么,突然响起了雷声,异动的天气简直令人恐惧,窒息。大堂里的人纷纷朝外面阴涩灰暗的天空张望,并议论着这奇异的现象。杰恩看着高高的格子窗外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照亮了雪白的世界,那一幕,不仅叫人心灵震撼,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一边在下雪,一边却又在打雷……
“哇呜——哇呜——哇呜——”
终于,他听到了婴儿的嚎哭,像外面的雷那么惊天动地,震撼人心,那仿佛是天地间蕴涵着无限生命的福音,仿佛是世间最伟大的哭泣,任何事物都不能与这一刻相比。
一个生命,诞生了!
怀着紧张和激动无比的心情,他凑近母亲的房间,许多佣人涌了出来,并向他祝贺。
“少爷少爷,真的是个小少爷!恭喜您,您有个弟弟了!”
父亲不在,他就好象充当了男主人的角色,那种为父的心情在这一刻淡淡地流淌在心里,他不能完全体会,但至少能感觉到一半,迎接生命是何等神圣而富有责任感的事。
他有弟弟了,一个弟弟!
一个,也许会比他还出色,还优秀的弟弟……
“夫人,您干什么!”
大夫们刚刚走出来,一个女佣却对着大门惊恐呼叫。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杰恩连忙挤过人群,冲进母亲的房间。
“母亲大人!”
他惊呆了!
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渐渐没有了,他看见母亲正用庞大的双手去扼住幼小的婴儿,那婴儿是那么娇小,那么脆弱!
“母亲大人!”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去,从母亲怀里夺走婴儿,“母亲大人!您在干什么!”
“还给我!”母亲发疯了似地对他吼叫,“还给我!他,他是魔鬼!我看到了!他是魔鬼!要杀了他!杀了他!”
“母亲大人!您冷静一点!他是您的孩子!”杰恩抱着刚出生的弟弟,远远躲开母亲。而床上的妇人像着了魔似地一个劲把手张牙舞爪地伸向他怀里的婴儿,直至跌滚在地。
“夫人!”
佣人们涌进屋,将神志不清的塞伦夫人扶回床上,这位刚刚生产的妇女却依然双目呆滞地不停喃喃:“他是魔鬼……是魔鬼……我看到了……他……是魔鬼……”
“少爷,先把孩子给我吧!”一个女佣叫唤着他。杰恩回过神,犹豫了一下,忐忑地将婴儿交到女佣手中。他想吩咐什么,可是一时间思绪混乱不堪,根本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的弟弟刚一出生,母亲就变成这样!
“母亲大人!您冷静点!”
他来到床边,母亲见到他,就像看到了希望,双眼瞪得极其可怕,表情扭曲得骇人:“杰恩!杀了他!他是魔鬼!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会发光!头上……头上还有什么东西!他是魔鬼!”
“母亲大人!”
母亲死命地抓住他的手臂,几乎抓出血痕来。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觉得他的母亲突然变成了一个疯子,但却不知道是何原因。
难道刚生育完后,会产生幻觉吗?!
“杰恩殿下,您先出去吧,夫人恐怕太过劳累,需要静养!”
医生们重新回到房中控制了局面,他们一干人把塞伦夫人当成真正的疯子般按住她,然后给她注射镇定剂,接着,她就安然睡去了。
杰恩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一心回想着母亲的样子,简直觉得荒诞无稽。
母亲怎么会说他的弟弟是魔鬼?!
“孩子呢?”他抓住一个经过身边的女佣,不分青红皂白地问。女佣怔了怔,回答道:“刚才被抱到隔壁的房间去了。”
他急急忙忙地冲进隔壁房间,看见女仆正把婴儿放进暖床里,连忙过去看个究竟。
刚出生的婴儿,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实际上,那看上去并不怎么像人的样子,女仆在为婴儿擦拭羊水,他就在旁边发呆。他很想说,弟弟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是有点可怕,但,谁看了,都知道,这是个刚出生的婴儿,而不是什么魔鬼啊。
“我现在可以抱抱他吗?”他有些迫不及待。女仆笑了笑:“不行,少爷,刚出生的婴儿至少要在暖床里待上一阵,您现在还不能抱他。”女仆在照顾婴儿的时候,充满了母性的爱,即使这不是她的孩子。
也许女仆不知道,她的这种表现,让杰恩更加觉得婴儿的弱小和可爱,他心疼地看着小小的弟弟,这一刻,心里溢满了亲情的暖流。
弟弟,为什么你一出生,母亲就说你是魔鬼,明明你是那么幼小,那么娇弱,哥哥多么希望,能把这世界所有的爱都用来包裹小小的你,让你充满幸福……
弟弟,我好期待,好期待有一天,你用你的声音叫我一声“哥哥”的时候,那种无可替代的感情。你的声音,也会像哥哥一样好听的,一定会。
*******
母亲不管,就由他日夜守护在弟弟身边,连吃饭睡觉都不想离开弟弟一步。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母亲的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了,却又突然传来噩号。
拉斯贡·塞伦在下界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塞伦夫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晕厥过去,那时,杰恩刚想把弟弟抱给情绪稳定想看看二儿子的母亲。
在一片混乱中,他得知了父亲的死讯,那个他曾经敬爱了十八年,之后又逃避了三年的父亲,突然地离开了他们。没有预兆,也没有遗言。
葬礼在仓皇中匆匆办了,和祖父的葬礼大同小异,只是他没当初那么伤心,还有他的母亲无法出席参加,因为她卧病不起。
杰恩在这种几乎令人觉得可笑得好象整个世界都发疯了似的情况下,继承了塞伦家族,这是顺位,必然的继承礼,他成了家族的男主人,在一片难听的议论之中。
那些议论不是冲着他,还是冲着他那年幼无辜的弟弟。这时候,人人都认为,他的弟弟是个魔鬼,而可怜的弟弟,甚至到现在还未得到一个父亲或母亲赐予的名字。
他不懂,身周的人和事怎会变得如此荒唐。去怪罪一个才出生几天的孩子,这是什么天理!
“果然,那孩子有问题,才出生几天,老爷就死了。”
“夫人说不定真的看到了什么,那孩子是受诅咒的!”
“可怜的夫人,这下可能会长病不起了……”
“再让我听到你们说这种话,你们就给我滚出塞伦府邸!”杰恩忍无可忍,不得不对一群下人示以警告来停息对弟弟的恶意中伤。反正,他现在是男主人,塞伦家族的主公,尽管,这让他觉得厌恶。
葬礼结束后,几乎变成了只有他一个人敢接近弟弟,大家都认为这个孩子有恶魔的诅咒,认为触碰他,自己也会受到诅咒,杰恩想,与其让下人不情不愿地照顾弟弟,说不定会弄伤弟弟,不如一切自己来。
他一边开始阅读有关育婴的书,一边笨拙地哄哇哇大哭的弟弟入睡,然后有一天,当他累得实在支持不住,吩咐一位佣人守夜,自己决定去好好休息一晚的时候,等他醒来,他发现婴儿床是空的!
“我弟弟呢?!”
他找不到昨晚看守弟弟的佣人,就像个无头苍蝇似地全家上下到处找,到处问,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没看见。
好吧,他们除了重复这两句话,还会说什么!
“母亲大人!”
他意外地发现,母亲竟然在院子里散步,在几经折腾加遭受亡夫之痛的打击后,他的母亲已经不像原来那么高贵贤淑,她变成了一个苍老憔悴的妇人,在仆人的搀扶下慢慢踱着步子,有时,会很神经质,情绪时常很不稳定。
他迫不得已,见母亲微笑地向他打招呼,便跑过去问:“母亲大人,我弟弟……”
自从拉斯贡去世后,才不到半个月,塞伦夫人就像有一半灵魂已经飞出了躯壳,追随丈夫而去,另一半虽然留在体内,却整天疯疯癫癫的。
难得,塞伦夫人今天显得心情很好,而且,对儿子的问题也确实做出了正常的反应:“你弟弟啊……”她好似在琢磨着什么,就在杰恩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突然呵呵笑起来,“对呢,昨天晚上他还在这呢,不过今天一早,我就让人把他丢掉了!呵呵呵……”
杰恩心里一沉,有如被千万个锤子痛击,震惊不已:“母亲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丢掉了啊,”塞伦夫人纳闷地看着儿子,笑他反应迟钝,“他是个祸害啊!你看,都是他害死了你父亲!现在好了,只要他不在,我们以后又可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
“母亲大人!您把他丢到哪去了!您让谁带出去的?!”杰恩抓住母亲的袼褙,焦急万分。塞伦夫人被抓痛了,苦丧起脸,像个孩子似地满眼含泪:“你干嘛!他是祸害!他是魔鬼!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夫人!”佣人见情形不对,连忙拉开黑发青年,“少爷!您先让夫人休息一下吧,她又脑筋不正常了……”正如仆人说的,塞伦夫人缩头缩脑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埋头哭了起来,好象在叫着丈夫的名字,却又在念叨要杀了二儿子。
“你知道母亲让谁带走我弟弟的?!”杰恩心急如焚。佣人一边安慰受惊的夫人,一边凑到黑发青年面前,小声说:“可能是老管家吧,您快去森林找找,就算丢也不会丢得很远。”
杰恩二话不说,忙牵来马匹,一个年轻女佣在身后追了十来步,急切地叫住他:“少爷!少爷!我知道婴儿在哪!”
杰恩刚蹬上马,又利马跨下来:“在哪?!”
女仆喘了口气,连这一秒都让黑发青年觉得漫长难耐。“应该在北面的森林,有个湖那里,夫人本来叫我把婴儿丢到湖里去,我、我下不了手,就放在湖边了。您快去吧,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
于是,杰恩立即策马向北边的树林冲去。
冬天,这是在严寒的冬天,而雪花又开始慢悠悠地飘起来,拥有着将大地冰封的力量。他无法想象,一个婴儿能在这种环境里坚持多久!
他的马穿梭在密集的树林里,简直要分不清方向,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是一样的景色,每个方向看起来都像是他弟弟会在的地方。可是每个方向,又都似乎是错误的。
该死,为什么这时候感应不到呢!如果有兄弟间的心灵相通该多好!
难道……
不!
他用力地挥动马鞭,使劲地挥动马鞭,不停地挥动马鞭,他在林子里漫无目的的奔跑,在树丛间马不停蹄地狂奔。在雪花缭乱的世界里寻找期望,寻找脑中浮现的,发现弟弟的那一刻。
湖!湖在哪!哪个方向!
他不断回转马头,不断改变方向,直到连自己都晕头转向,头晕目眩了。眼前只有光秃秃的数枝和纷飞的雪,既妖娆又令人厌恶的白雪!
这么冷的天,弟弟能坚持多久!弟弟!
他甚至不能去喊,连个名字也没有,而且即使再喊,一个婴儿根本不能回答他!
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找到啊!无论他在哪,我一定会找到的!
漫天的雪,好象越来越大了,它们像天上掉落下来的一个个笑声,在嘲笑他的徒劳无功。世界,白色的世界,死一样的寂静,像在对他宣布白费力气。
但是他不会放弃,哪怕找到天涯海角,都必须找到了才能回去!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弟弟了!
一个无辜的生命!
湖!结冰的湖!
他朝着树林间那个宽阔的地带狂奔而去,终于,他在一棵树下看到了用红色棉被披盖的篮子,他跌跌冲冲地奔过去,心里只想着:弟弟……弟弟……
他跪在篮子前,上气不接下气,已经不觉得寒冷。心脏剧烈地跳动,似乎比以往增强了几倍。他颤抖地伸出手,咬住牙关,把竹篮的盖子掀开。
弟弟在里面!
他刚要松口气,却怔住了。
弟弟……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那是个冰冷的,像个冰块一样的婴儿。他还是小小的,小小的,可是是冰冷的……
他看到他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可是感觉不到呼吸……
不……不……不!
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在混乱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中,他感觉不到手中的生命的气息,这个世界很干净,也很安静,这个世界很寂寞,甚至很凄清……
不!他不能让他死!他才诞生了几天而已!他才来到这世上几天而已!他还不知道他有个哥哥,他还不知道他哥哥有多爱他!
那些看过的育婴书都还没派上用场,那些他让仆人准备的婴儿用品不能就这么浪费了!那些他这个厨艺高手都要折腾琢磨半天才能泡好的奶粉,那些他一点一点学着唱着的能够使婴儿安然入睡的曲子……
他绝对不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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