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之心(下)
作者:扎姆卡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326

从非林堡搭船出发,穿越达尔邦内海,在恩鲁尔港停泊补给,再经由斯帕斯内海抵达奥斯曼帝国的边境,这是渥尔安排的路线。也是费时最短,安全性最高的路线。对扎姆卡特而言,却是一条地狱之路。

深蓝色的海水在星光和月色下微弱地反射着光芒,银鳞荡漾的波浪轻轻拍打船身,飞溅起小小的白色泡沫。凝视眼前辽阔壮丽的景致,渥尔情不自禁地深深吸气,感到胸口豁然开朗。

“呕——”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粉碎了他的好心情,忍不住叹息:还没晕习惯?

一转头,他吃了一惊,赶紧跑过去抓住某龙无力下滑的身体,不然以这个状态掉下水,哪怕是堂堂血龙殿下也必死无疑。

“咳…咳咳!”扎姆卡特憋红脸,说不出感谢的话。体谅他死要面子的性格,渥尔问道:“玛夫斯先生呢?”言下之意:怎么不看着你?

“他在舱房里挂了!”扎姆卡特没好气地道。渥尔倒是很佩服他说话还有中气,要是人类连吐三天,只怕早就虚脱地瘫在地上,扁扁的。

孝顺的孩子啊,千里寻母,还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

暮、扎姆卡特和玛夫斯都会空间传送术,但他们没去过奥斯曼,不能施展。以龙的宏观眼光,只通过地图也想象不出具体的方位。如果用龙身飞过去,又过于引人注目。结果只能用人的形态,人的方法。

渥尔已经拜托暮寄了魔法快递给几个心腹,告知返回的大概日期,和对周围国家的一些外交政策,应该能避免多线作战的困境,惟独克萨没把握,那两位狂人无法以常理度之。

时间非常紧凑,即使没有意外发生,也要十天左右才能赶到,这段时间足够敌人完成仪式了。而这边,扎姆卡特能不能熬过剩下七天还是个问题。

担心暮和拉瑞亚晕船,渥尔特地准备了晕船药,结果那两个精力充沛,扎姆卡特和玛夫斯倒奄奄一息。人类的药对龙族也几乎无效,把半个月的量一次吃完后,两龙就开始狂吐生涯。

想了想,渥尔从兜里掏出两粒包装精美的糖果,递给他。

“薄荷糖,吃吃看,满提神的,也许有用。”

“……”

“不喜欢这种口味的话,我这儿还有别的。”想起对方嫌柠檬味的棒棒糖酸的模样,可能讨厌刺激性的味道,渥尔又找出几块巧克力、一把草莓糖。自从收养了一只狮鹫和一头龙以后,他就随身携带这些东西。

轮流尝了一遍,扎姆卡特选择最甜的草莓糖丢进嘴里,歪着头打量他,凌厉的红眸微微软化。

“在人类的雌性当中,你不算好看吧?没有胸部,不过性情很好。”

“……我是雄性。”渥尔黑线满面,咬着牙强调,随即猜出对方为何会误会。果然当拉瑞亚以曲线轨道尖叫着飞近,扎姆卡特惊讶地瞪着她:“那她怎么叫你妈妈?”

“她搞错了!”

“妈妈,快把我藏起来!藏起来!”拉瑞亚往他的斗篷里钻。渥尔无奈地瞅着胸口鼓出来一块,这下可是名副其实的“雌性”了,还是巨乳:“你和暮在玩捉迷藏?叫那么大声他肯定听见了。”

“只要他抓不到我就行。”

于是金发青年故意蹲着,让身量不高的小龙轻易捞出缩成一团的斯芬克司。

“啊——妈妈赖皮!”拉瑞亚抗议地喊着。渥尔只为摆脱了“胸部”而高兴。

“为什么他们都不晕船?”看到一家三口快活的样子,扎姆卡特很不是滋味。渥尔笑道:“呵呵,据说晕船是因为平衡感好的关系,你应该自豪。”他原来也暗暗纳闷,后来想到暮有八个头,平衡感恐怕不怎么好。

“这样啊。”单纯的龙郁气大消。

“你很难受吗?”暮从来没有同龄的朋友,不觉向年龄相近的同族表示友好。扎姆卡特逞强地别过头:“没有,我好得很。”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吐得快死掉了,只是不好意思承认。”

“喂!”

随着一串短促的龙语,几只风精灵和水精灵在空气中显形,缭绕着飞舞,把船保护起来,平稳地破浪而行。

“好点没?”暮关怀地问,不等回答,抬起头,“有她们帮忙,速度也会加快些。”渥尔不禁动容,冷色的月光在他眉间化为柔和的暖意,伸手抚摩他细致柔软的黑亮短发:“嗯,谢谢。”

扎姆卡特倚着船舷冷眼旁观,依然认为和人类亲密交往是堕落行径,心底却觉得:这两个站在一起,有一种异样的和谐。

“好了,如果你胃口好点的话,去叫玛夫斯先生起床,我做些容易入口的东西给你们吃,变成龙干可不妙。”

“你还会做饭?”扎姆卡特愕然。红龙族的雄性或多或少都有点大男子主义,他也不能免俗。

“因为啊——”年轻的皇帝眯着眼笑了,“做一个完美的丈夫,给予妻子无上的幸福和宠爱,是利比斯男人最高等级的浪漫标准。”

******

靠岸后,一个人类,三只龙和一头狮鹫组成的队伍向内地跋涉。

当地官员准备的马匹被扎姆卡特刻意释放的龙威吓得腿软,在船上焉成一条虫的王子殿下一上岸就恢复生龙活虎的姿态,发泄憋了数天的闷气。

出了港口,经过修缮的大道沿着绸带般的河流弯弯曲曲地延伸,穿过苍翠欲滴的河谷,两旁富饶的山岭,肥沃的农田,和像玩具屋般可爱的农舍尽收眼底。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渥尔真想邀请四位同伴尽情欣赏奥斯曼优美的田园风光。

“抱歉,扎姆卡特殿下,玛夫斯先生,我必须赶去边境,不过索琳娜和如妃陛下所在的援军会在近日内赶到。”

“那就行了。”扎姆卡特耸了耸肩,他的目的只是带回养母,至于在哪儿见面则无所谓。

比起对扎姆卡特形式上的歉意,渥尔真正内疚的是暮和拉瑞亚,尤其这两天常常捕捉到那张总是恬静平和的小脸流露出淡淡的怅然。

“对不起,暮,等战争结束……不,两年…三年后,我就带你逛遍大江南北。”渥尔郑重地许诺。暮回以发自肺腑的笑容,伤感的心情在目光交汇间沉淀:“嗯。”

他们不会再有一起旅行的机会,但是能帮上这个人,就足够他了却遗憾了。

步行了两天,他们撞见急驰而来的一小队人马,为首像是队长的男子匆匆下马,单膝跪地发出急迫的请求:“陛下、皇帝陛下,前面危险,请赶快随我等退到后方!”

“你是……拉斯?”渥尔认识这个男人,绿眸笼上一层阴霾,“国境守备队已经撤退到这附近了?前线的战况很不妙?”

“是。”为主君记得自己小小高兴了一下,拉斯肃容正色,抬起满是薄汗的脸庞,“目前我们在逐风城一带布防,情势非常危急。正如您事先警告的,敌人从战场召唤出了巨大的龙。箭和枪之类的武器对它完全没用,石块和弩箭也不能打击到它,城墙被它撞了两下就垮了,它还能使用像沙暴和冰风一样的魔法。很遗憾,我们根本挡不住。幸好有法师团掩护,损失不大。”

龙?扎姆卡特和玛夫斯面面相觑,他们之前没细听海港的官员和渥尔的交谈,因此对局势的突变一无所知。

“等等,那个方向,是奥拉那老太婆守护的人类国家吧?她最宝贝她的和平了,怎么会无缘无故袭击你们?”

“奥拉陛下去世了,她临死前叫国王把她的心脏取出,让躯体保留生前的魔力,继续守护克萨,也许是国王操纵了她的身体吧。”

扎姆卡特勃然大怒:“什么!这还得了!简直是藐视龙族全体!我要撕了那混蛋!”玛夫斯急忙劝阻:“不行!殿下,你忘了

遥远的哭喊似乎近在耳边,在灵魂深处激起阵阵回响。

人类的寿命,和龙的寿命,是不同的……

意外被金龙王拎出身体,兴冲冲地赶到王宫,迎接他的却是一具容颜安详的尸体,和泪流满面的拉瑞亚愤怒的指责。

记忆里,那个人类青年有着一头淡如月光的金发,猫眼石似的浅绿眸子,眯着眼笑的样子像个大顽童。

喜欢自己煮饭吃,用小碟子尝味道时,会露出非常惬意自得的笑意。

分别的时刻,笑得有些感伤,宛如水面摇曳的月影。

突然,分得出人类的长相。

眼里有滚烫的液体流出来,像什么东西从心里解放了,奔涌而出。

那个时候他没有哭,这一刻却难以抑制这名为眼泪的软弱象征。

隔着雨帘,隐隐传来模糊的人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怔怔看着石碑上的名字,感觉模糊了,就横臂擦去。

“……祖爷爷是个伟大的人,我也要成为像他那样的帝王,征服四海……咦!”

“怎么了,玛蕾尔妮殿下?”

“刚刚我好象看到祖爷爷坟前有个人,还在哭。”

“哎呀!殿下,您别吓人啊!这里可是墓场!”大呼小叫的侍女们挤到个子娇小的主人后面,心惊胆战地东张西望,“还是快回去吧,怪可怕的。”

“胆小鬼。”玛蕾尔妮嗤之以鼻,挥了挥手中的白色撑阳伞,“有我这位天才魔法师在,你们怕什么。”

她是个身形可爱的淑女,戴着深红小罩帽,仿佛月光结晶的奇异白发从帽檐下倾泻而出,身穿有蕾丝花边的厚重长裙,走动间露出厚跟的小牛皮靴,步履轻盈地踏过湿滑的石板道,像一道穿梭森林的清风。

从稚嫩的线条看,她顶多只有十一、二岁,还不能称之为“少女”,精致无比的五官却令人无法置信是人类,配上如珍珠般光滑细腻的肌肤,轻柔的闪亮长发和与生俱来的优雅姿态,使每个看到她的人都期待她长大后的模样。

“哎哎,殿下,鬼魂这种东西可不是魔法能对付的啊。还有,您之前那些话也不能乱说。”

“干嘛,怕皇兄听见?他只会一笑置之,才不会像你们这样疑神疑鬼。”

“不是啦,是大臣们,这种敏感的话传出去总不好听。”

“哼。”玛蕾尔妮默认了她们的顾虑,目光沉淀下去,冰蓝的瞳色凝成了湛蓝,略略透出忧郁,“优德哥哥是个仁厚的人,就是耳根太软了。”侍女们都浮起羞赧的神色,不约而同地想起长皇子如春风般温柔和悦的俊容。

“哪有耳根软,优德殿下文韬武略样样行,很有才干呢。”

“他那是虚心听取意见,不是没有主见。”

“他听取的也都是好的意见,像上次殿下跟他说的什么修正法案的,民众一致好评啊。”

……我就是担心这一点啊。玛蕾尔妮无奈地看向远方:连她这个妹妹都能在国策上影响他,将来还得了。

算了,既然皇兄信任我,就让他只信任我,把他身边的其他闲杂人等都清除好了。

来到祖先墓前,没有漏看一束稚菊,玛蕾尔妮专心祷告完,状似无意地道:

“听说,祖爷爷生前有个神秘的黑发恋人。”

“啊,是那个传说吗?可是可信度不高啊。据说渥利克陛下是个非常专情的人,终其一生都只有朱莉雅王妃一位皇后。”

“是啊是啊,他还是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朱莉雅皇后更是一个绝世美女,两人相配得不得了呢。”

“这么恩爱的夫妻,哪有让第三者插足的余地啊!玛蕾尔妮殿下,您不要道听途说!”

“那个黑发恋人在战场上救了祖爷爷,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很多人看见的。”玛蕾尔妮据理力争。

“渥利克陛下深爱朱莉雅王妃,忠实于她,这有更多人证实。”侍女们半步不让,比起凄美的爱情故事,她们更向往一夫一妻的完美婚姻。

一张嘴说不过一群麻雀,玛蕾尔妮理智地放弃和她们争辩,再次以锐利的眼神注视那束稚菊。

这里是皇家陵园,除了皇室成员偶尔来参拜,只有大型祭礼才对外开放。但每次来,她都看到一束新鲜的花卉。看守人没胆子撒谎,她布下的魔法陷阱也没有动静,里面没文章才怪。

“总之,我说有就有。”霸道的小公主不由分说敲定,随即以和她年龄相符的娇羞神情浮想联翩,“黑发……一定是美丽的颜色,就像莱卡公国进贡的黑天鹅绒一样,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也那么舒适。宫廷里大部分人都是金发,皇兄也是,就稍微亮些,虽然好看,但是太俗气了。”

“您竟然说优德殿下的头发俗气!”侍女们不依,哇啦哇啦大叫。

“是事实么。”

“哪里是事实啊!”

回程途中,众女还在叨念,为她们的偶像平反。

蓦地,玛蕾尔妮感到脚边有个柔软的东西擦了过去,一瞬间寒毛直竖,看清是什么时,惊喜地叫出声:“猫!”

那是一只线条优美的动物,黑色的皮毛就像缎子般柔顺光泽,温润的黑眸呈现出和黑天鹅绒一样的质感,那暗色中的金瞳恍若日食,美得令人一见难忘。

“好漂亮的眼睛,帮我抓住它。”

“不行啊,殿下!黑猫是不吉利的!您别看它,快走!”

侍女们已经吓坏了,合力将挣扎的小主人架走,逃难似地奔向大门。

最后匆匆回眸,玛蕾尔妮瞥见那依旧在原地凝视她的小身影,这一眼给了她深刻的印象。

雨丝在青石板上滴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如箭闪过的黑影却没有激荡起半点水沫,也没有被杂草绊住,穿过层层叠叠的墓碑,直直来到路旁的树下。

厚实的防水靴,旅行者常用的灰白色斗篷,斜斜在肩部扣起,金色的流苏优雅地垂落下来。胸口造型精美的水晶链坠流转着黄金沙,在黎明的微弱晨光里静静绽放出美丽的光辉。

被雨濡湿的淡金发丝摇晃了一下,漾开点点水珠,宛如月亮的碎片。

带着笑意的冰蓝瞳眸,平视眼前的黑发男子。

和之前站在墓前的青年十分相似的容貌,只是略微成熟些,雏鸦般轻软的黑发细碎地落在脸颊两边,让人很想伸手揉一揉,仿佛冬日夜空的漆黑眼眸中央,闪着金光的橄榄形瞳孔和那头黑猫一模一样。

“那就是你的情人?眼光真不错。”

清冽的男性嗓音和雨声交融,如同一首和谐的乐章。

轮廓柔和的脸庞泛起腼腆的淡淡红晕,巴哈姆斯不做声地杵在当地。好笑地扬了扬唇,罗兰朝玛蕾尔妮离去的方向投以感触良深的视线:“再过几个月,那个小公主就会逃家,和过去的你见面了吧,真是奇妙的缘分。”

被这句话触动,刹时千年的生离死别,悲伤寂寞涌上心头,满含深情的眼眸冷却成悠远的苍凉。

“我失去了渥尔,也失去了玛蒂。”

“我不就在这里么。”罗兰侧了侧首,不以为然的样子。巴哈姆斯眨眨眼,开怀地笑了:“是呢。”

雨势明显减弱了,听着清脆的声响,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感受着彼此相伴的宁静。

无冕之王抬头瞄了眼被洗得晶莹剔透的树叶,对义父绽开温暖的笑靥。

“等雨停了一起去喝一杯吧?”

“嗯。”

黑龙王看着自己的契约者,微微而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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