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胸口有温暖的跳动,奇异的起伏,吸进的气息让他感觉很舒服,饱含充沛的能量。慢慢的,他有了意识,开始思考。
我是谁?我在哪儿?不急于睁开眼,一点点熟悉灵魂的构造,容纳这个灵魂的身体——他以为自己就在一个黑黑的,有体温有心跳的东西里,直到一双手带着急切抚上他的脸颊,才察觉有另外的生物在身边。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无限翠绿的眸。
纯净而明亮,闪耀着喜悦的光辉,他怔忡地看着这双眼里自己的倒影:一模一样,除了眼睛和发色,他们完全相同。对方开心地大笑,紧紧抱住他。
“奥古诺!”他的名字。
神语
静止的风景中,他甚至不能起身,无论如何努力,也只有几株绿芽点缀他苍白的生活,持久地吐出悠远的淡香。
这份礼可能寒酸了些。奥古诺思忖,他也舍不得。
所以黎姬临走前,他割下一缕长长的发丝。
枯萎般的白发,结成手环的样式。
******
不知过了多久,禁锢他的空间破碎。黎姬赶来告诉他,父神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个体——协调神贺加斯和混乱神兰修斯。
奥古诺早已麻木,唯一的感想是:居然无聊到这个地步。
沙凡西顿迟迟没来要他赔罪,奥古诺并不意外,他应该是忘记了。
回到空荡荡的灵魂神殿,重获自由的神疲倦地埋入冰冷的床铺,这一睡再也起不来。他的本源来自沙凡西顿,也是混沌属性,在宇宙建立了两种法则的现下,他的存在会被慢慢排除。又耗费了那么大的神力,等着他的,将是消失的下场。
灵神出游的状态和平时没什么大的差异,却无法长久维持,于是他塑造了一个女性形体,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当初写下的观察日记和规划堆了整整三个书室,也需要整理,点化记录的羽毛笔,使其变成智性生命。从此,他的世界多了两个家人。
黎姬带着贝里卡斯登门拜访,奥古诺打量初次见面的弟弟。清冷的气质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对方隐含敌意的眼神令他微诧,心想也许是自己不讨人喜欢的关系。
因此,瞥见妹妹腕上的发环,他以为是贝里卡斯不要,没有多想。
“哥哥,你说那两个孩子住谁那儿好?”黎姬依旧称呼他哥哥,屡改不听。
“你那儿吧。”奥古诺做出最恰当的安排。
两个幼小的神祗偶尔会来串门,一个严肃认真一个调皮捣蛋,容貌性格都有沙凡西顿的影子,又不尽像。他给了兰修斯一个万象珠,以此为范本,成年以后,贺加斯创造了初世界——艾斯嘉。
他很高兴,看着蓝色的星球变幻着色彩,万物繁衍生息。他已没有造物的能力,但是他可以调节大气的流动,沉淀肆虐的洪水,平息躁动的土壤,控制喷涌的地火。还常常将意识分离出去,感受动植物的生态。黎姬极为担心他哪天会当自己是一条草履虫,奥古诺平静地说不会。
“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终于,一向温柔的妹妹板起脸,他迟疑了。
看看地上,贺加斯正在创造各式各样的物种,坏心眼的兰修斯洒下欲望的种子。他回家交代了几句,开始悄悄旅行。
他明白兰修斯为什么会那样,毁灭的本性根植于那孩子的灵魂深处,纵使他爱他的哥哥,也遏止不住自己的某些行为,甚至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意义。然而他预见到:时间会让一切归于虚无,命运造成摩擦和冲突,欲望使整个循环系统崩溃……
不过,世界也因此多彩多姿。
千年的岁月里,他踏遍四大陆的每一寸土地,在巧手的矮人族留下火的锻冶法;为优雅的精灵建起树木的堡垒;与强大的龙族比赛飞翔的技巧;教授一些有智慧的异兽使用天赋的魔力……有别于圣职者的神术,名为
停滞的空气重新流动,嘈杂的人声混合着混乱汹涌的情感,拍击着他毫无防备的灵体。若非那小小的孩子支撑,他甚至会当场倒下。
幼小的皇女一僵,神色动摇。再也支持不住,他匆忙抓起那把剑塞给她,施了个保护咒:
然后,在她求救的目光中消失。
到郊外的森林缓过气,他以为拉米娜会立刻呼唤他,可是她没有。这么一耽搁,王城也已经戒严,布置好层层环卫,上报总神殿。他若强行突破,就是与贺加斯公然为敌。
无计可施下,他让他们一起养的小鸟带去信件,回复简短而平静:
稍稍放心,又观察了一段时间证实,他继续踏上旅程。
跟着他做什么,孩子还是应该在父亲身边,她的父亲要她……
******
“拉米娜。”
细雪幽幽飘落,如点缀在夜空中的泪痕。非男非女的声线,与清风冷月一样明丽。
淡漠的神情,空灵的气质,眉间流动着似水的清雅,他和十五年前毫无二致。圣弗兰索瓦的长公主丝毫不意外,低头浅笑:“你还记得我。”
“嗯。”他的寡言也一如既往,然而,她却变了。
奥古诺关怀地问:“你好吗?”庞大的记忆对他是太沉重的负担,他甚至连仅有一面之缘的元素精灵也牢牢记住,因为对方也许希望他记得。
被人遗忘,很痛苦。
“看你穿得这么少,会不会冷?”拉米娜不答反问,焰红的发色眸色遗传自她的母亲,笑语间自然散发的风情,尤胜那凄绝艳绝的一跳。
“不会。”
“你的手好冰。”冷不防牵起他,朱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淡淡的香气如暗夜妖娆的月色扑面而来,附骨蚀心,“脸也是。”奥古诺一惊,狼狈地甩脱她,踉跄数步,站立不稳地靠着树干,大口喘气。
刚才…是什么?
像沸腾的岩浆,不,是更加污浊的……无数红黑色的泡泡,喷出浓烈的硫磺气息。只是一刹那的接触,就几乎令他窒息。
拉米娜保持抚摩他脸颊的姿势,显得无辜而错愕,大睁的杏眼只有纯然的亲昵。
“抱歉。”因此奥古诺只当作是错觉,“我不太能承受激烈的感情,不是讨厌你。”
“这样啊。”秋波流转,美丽的皇女徐徐收回手,绽开灿烂的笑靥,“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高兴吗……魔法神昏沉地垂下眼,一股无形的瘴气悄然无声地侵蚀了他,渐渐模糊的意识在迷离的月光中沉浮,朦胧间听到断断续续的叙述,说着他们的初识,她童年的趣事……不知不觉,他不再排斥她的碰触,任她像个天真娇憨的孩子一样拉着他蹦蹦跳跳。
“奥菲恩,你是神对不对?”
“是。”恍惚回答,依稀听见一声轻叹。
“拉米娜?”定了定神,他睁开半合的眼,只见她妩媚地侧过身,水红色的长裙曳地散开,如朝霞流泻一地,映着霜雪,格外华美艳丽。
“难怪,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你真的好干净。奥菲恩,你大概无法忍受污秽吧。”
“不。”奥古诺轻揉额角,只觉头晕目眩,说话也像梦呓,“我不觉得有什么肮脏,只是太强烈的感情我受不了。神如果精神错乱,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如此。”拉米娜调皮地吐吐舌。奥古诺强忍昏眩,温柔地凝视她:“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你们人类长得真快。拉米娜,你父亲还有没有那样对你?”那是“惩罚”吧,就如同沙凡西顿给他的惩罚。
“没有。”她的笑声和她的人一样美妙,挟着千回百转的娇柔,“他可疼我了。”
“那就好。”奥古诺如释重负。拉米娜偎进他怀里,笑得清澈纯洁:“你真善良,奥菲恩。”
这一回,铺天盖地的情潮淹没了他。当怀中人抽身后退,他还摇摇晃晃抓不住重心,想不起那短短的几秒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好象铺展开一片血红,接着转为黑暗。
好不容易找回漂远的神智,严重的晕眩感依然纠缠着他,但至少他能看见东西了。
月下娇艳动人的红衣女朗,如海棠春睡,望定了他。
她的左臂弯搂着一把光华闪烁的长剑,隐隐浮现的红光犹如一道血泉,在片片盛开的护手回转,像是一朵凝固的火焰之花。一块鹅蛋大小的琥珀镶嵌在剑锷中央,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鲜艳而浓郁,朱红的琥珀是圣弗兰索瓦帝国的守护石,传说中凤凰的化身,象征生生世世的永恒。
“那时侯你父亲为什么那么对你母亲?”一时的冲动,他开口问道。
真是没神经的问题。拉米娜在心里微笑,甜美的嗓音始终无波无痕:“很无聊的故事,你听过就算。我父亲的好朋友和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后通奸。可笑她还想为他铸剑,父王就成全她,然后用这把[吞日],斩杀了那个无耻的叛徒。”
那种压迫心脏的感觉又回来了,奥古诺勉强吸气吐气,沙哑地道:“那他…是吓唬你?”
“是啊。”拉米娜似乎有点惊奇地打量他,盈盈笑开,“他要我知道背叛者的下场。”
魔法神摇头,无语。
红发皇女一个轻盈的旋身,撩起裙摆:“好啦,很晚了,再不回去侍女会来找我——奥菲恩,明天的众神祭,一定要来哦。”说着,她嘴角的笑意隐约透出诡谲。白发神祗完全没察觉其中的分野,点头答应:“好。还有,我的名字是奥古诺。”
“我记住了。”伴随着轻若鸿羽的小巧足印,是一串逐渐远扬的清脆笑声。
******
正要走,奥古诺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波动,不确定地唤道:“黎姬?”
躲在树后的女神吓得跳起来,乍然露出的璀璨金发,宛如破开云层的阳光,瞬间照亮了黑暗。半晌,探出一张微红的绝色娇颜:“哥哥。”
“你来梅林散步?”迟钝的魔法神压根没怀疑。黎姬赶紧赔笑:“是…是啊,我在散步。”
怎么说得出口,她是来监督的。不过那个拉米娜公主虽然吃了兄长不少嫩豆腐,从头到尾的表现都像一个依恋大哥哥的小妹妹,让她没吃多少醋。
应该是我多虑了……
忽略那些引起她不安的花瓣,她款款走近,绿色的裙裾如荷叶在风中摇曳,温柔清静的气息一圈圈荡开,冲淡了人类女性的炽情。奥古诺只觉身子一轻,舒服许多,但是心神一放松,困意也涌上。
“哥哥!”黎姬惊呼,接住兄长倒向她的身躯。
失去意识的灵体自动回到遥远的灵魂神殿,留下手臂的主人久久发着呆。
满怀的空落,和接触的刹那席卷身心的惊怖,使黎姬陷入迷惘,直到天明。
这也是她和奥古诺相处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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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的祈祷堂里,永远飘着如雾的香烟,浓浓的,缠绵不绝,为高高在上的神像平添一抹蒙昧的慈悲。
斜倚着供桌的少女慵懒枕着手肘,轻抚膝上的长剑,浅浅地笑,风华绝世。
寂静被打破时,她才像从梦里苏醒般微微一震,掉转视线,向来人跪拜下去。
“准备好了吗?”威严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是的,父王。”拉米娜笑应,姿态恭顺而谦卑。
她可怜他,这个男人,一如她时常嘲笑自己。
“很好,希望你能铸造出一把真正的武器。”微一迟疑,圣弗兰索瓦王皱眉道,“拉米娜,你那个计划是不是太冒险了?若成功,是等于往众神脸上拍一巴掌,但也有可能被他们发现我们的行动。”
“相信我吧,父王。”绝美的公主挂着不变的浅笑,吐出劝诱的低语,“我有把握,前期工作也完成了。而且这样,就能向您证明我决无二心,[灭神计划]势必推行到底。”
“唔。”
战栗感堵住了皇帝的夸奖,他瞪着不知何时起再也看不透的女儿,带着几分烦躁转身离去。
没有目送,拉米娜笑着直起腰,像亲吻挚爱的人一般,亲吻他给她的剑。
她要弄疯他,因为她早已为他痴狂。
那个柔静纯真的神,仿佛红尘里的一道云烟,淡去无痕。她要让他无力升腾,成为困锁在地上的乌云。她与他的距离,也像天与地那么远。他不懂情,她寿命有限。既然无法上达他所在的天庭,就把他拉下这凡尘!
母亲的心情,她已了解,这是一场绝望的爱恋,一起死,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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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骨髓深处爆开撕心裂肺的剧痛,硬生生将灵魂扯得支离破碎,还没反应过来,常年冰封的情感就冲破自制,混合着不知从何而来,奔腾狂啸的怨念憎恨,在他虚弱的体内四处乱撞,绞碎所剩无几的理智。
“主人!?”附近响起一个亲切的女声,他抱头挣开她惊慌的扶持,发白颤抖的唇尚未挤出警告,膨胀的血雾就吞噬了一切。
艾莉丝四分五裂地倒地,脸上还保留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奥古诺粗重地喘息,浓浓的血味充斥鼻间,强烈的反胃感使刚从床上爬起的他双膝发软,倒在一堆柔软的物体上面。
意识有少许恢复,看清自己压着什么,胸口如遭重击,浓稠的血色又豁然铺开。
“啊——”他狂乱地嘶喊,宛如负伤的野兽,徒劳地试图抓住一线清明,“塞菲斯!塞菲斯!”
龙神没有回应,因为他已经死亡。
神智又被狠狠撕扯开来,浓雾遮蔽了视野,坠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好像看见一袭白衣,和在他身前浮现的白色门框……
呆呆看着衣服上晕染开的血迹,再看看毫无生机的同僚,艾尔菲瑞特哆嗦着关上空间门,宽大袍袖下的双手紧紧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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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神的陨落震惊了所有神祗。
闪耀的光芒划过苍穹,爆出冲天的回响,当尘埃散尽,一个百米宽的大坑出现在疮痍满布的大地上。接连赶到的众神不知所措地注视这一幕,和那个呛咳着吐血的孤影。
“哥哥!!!!”
黎姬崩溃地惨叫,跌跌冲冲奔向他。
“等等,黎姬!”贺加斯用力钳住她,一向平板的俊容呈现出少有的慌乱,“他…他发疯了,你不能靠近他。”
“走开!”死命甩脱养子的钳制,披头散发,完全不复平日端庄高雅的女神扑到兄长身侧,颤巍巍地抱起他,泣不成声,不断垂落的清泪化开点点晶莹,“为什么会这样……”
“……咳!”昏乱的红瞳泛开清醒的涟漪,回光返照的神采很快黯淡,奥古诺竭力握住妹妹的右臂,低声道,“我没事。”
“你没事!你没事!”黎姬又哭又笑,像小孩子一样仰天痛骂,“见鬼的你没事!”
失血的唇微启,静止于一个无声的音符,谁也不知道,他最后是在叫先他而去的养子,还是早早舍弃他的兄弟。
同一时间,圣弗兰索瓦帝国的长公主血溅祭坛,两件神兵——[吞日]与[噬月]出世。
蒙尘的金发散落在死寂的躯体上,声声啜泣撕裂心扉,协调神与混乱神僵硬地互望,明白了他们母亲的生命也随着魔法神的逝去而凋零。
旧神的覆亡,只是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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