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之中,袁崇焕面对前来探监的程本直仰面自嘲:“本直,你看皇太极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如此简单,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我困在这里了。天子还算英明,没有像曹操一样中了计立刻把我杀了,我已经是幸运了。”
“督师,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开玩笑!”程本直实在无法开颜。
“我现在是虎落平川了,终日被困于这尺寸之地,除了开玩笑,还能怎么样?”袁崇焕无奈地一笑,“天子是心疼我,看我累了,想让我休息休息!”
“督师,前天傍晚,祖总兵他带着关宁铁骑出奔辽东,京城……”程本直怯怯。
“什么?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阻止?谁唆使他的?”袁崇焕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大寿怎么这么糊涂!”
“督师,其实,您一下狱,弟兄们都心寒了,所以就……谢参军也劝了,可是……”程本直低下了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快讨些纸笔。我立刻写书信让大寿回来,我下狱是我的事,京城的防务不能开玩笑!”袁崇焕急忙吩咐。
“可是,督师,您现在是皇上钦定的囚犯,这书信恐怕……算了!您现在身陷囹圄,还是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危吧!别再忙着为别人做嫁衣了!”程本直很后悔将此事告诉袁崇焕。
正在这时,狱卒领着内阁大学士成基命、韩爌和吏部尚书王来光近前,其中韩爌还是袁崇焕的业师。
袁崇焕不禁站起身:“老师,您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都是学生不肖让您费心。”
“元素,我们此来不仅是来探望你,还是为了国之大义而来!”韩爌语重心长。
“元素现在为阶下之囚,恩师亲自来看,又晓以国之大义,元素恐有误下问。”袁崇焕将恩师韩爌让于座上,自己站立在一旁。
“元素你为国为民吃尽了辛苦,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你身陷囹圄,实在是我始料不及。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你就好好忍过这一次。天子定是受了小人之言,一时之气而已,他没有立即定你的罪,就说明他尚有疑虑,需要靠时间来消除。老夫会适时给你说情,你放心。”韩爌抓住袁崇焕的手安抚道。
“可是,皇太极现在尚未退兵,如果再进攻京师,那……学生实在是寝食难安……”袁崇焕很是担忧,脸色苍白。
“这正是老夫找你的原因,祖总兵昨夜……”韩爌言道。
“我已经知道了。”袁崇焕点点头。
“皇上已经命辽东经略孙承宗大人将祖总兵追回,可是,祖总兵不予理睬。皇上的意思……”成基命刚一开口,就被袁崇焕打断了。
“要我写信召大寿回来?”
“正是!”成基命答道。
“看来我袁崇焕虽身陷囹圄,尚有可利用之处。难怪天子不杀我,原来打得是这个算盘!”袁崇焕冷冰冰道。
“督师怎么能这么说?”王来光心里酸溜溜的。
“元素现在是钦点的要犯,不是什么督师,也就不是朝廷命官,祖大寿怎么会听我一介囚犯的命令,真是天大的笑话。烦劳恩师和两位大人向天子讨张圣旨,我方能提笔。”袁崇焕正色。
“督师,我们都明白你受了委屈,可现在不比往常,不是斗气的时候。”王来光劝道。
“王大人不必劝了,元素心意已决!”袁崇焕的声音坚定不移,“此地污秽,请几位早点远离才是!”
“元素……”韩爌叹了口气。
“督师……”程本直目瞪口呆。
“本直,你也走!下次来给我带本《离骚》,我要将这监狱作书斋,倾心书本。”袁崇焕背过身……
“什么?他向朕要圣旨才肯写?哼……你们告诉他,朕从来不给一个囚犯下圣旨!不肯写……那他就永远不用写了!朕就不信,少了他,朕的江山就保不住了!来人!传满桂进宫,朕要重用他!”崇祯帝看着眼前的三位复旨的大臣,如小孩子一般赌气地叫道。
“万岁爷,袁崇焕的部属何之壁率全家四十余口在宫门外请旨,声称愿全家入狱,替换袁崇焕出狱。”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让他滚!朕没空养那么多闲人!”崇祯帝正在气头上,于是暴跳如雷。
“皇上,现在已经过了三天,以祖大寿出奔的速度,怕是很快就要出关了。得赶紧想办法阻止啊!不然京城的防务堪忧啊……”王光来不无担心。
“是啊!皇上!祖总兵出奔之前,曾上书,愿削职以赎袁督师。”成基命恭谨而又心焦,“臣以为袁督师的罪名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
“你闭嘴!朕早就有言在先,谁再说情,就与袁蛮子同罪!朕杀得了魏忠贤,岂杀不得袁崇焕……”崇祯帝虎得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吼道。
“督师,您要的书,本直带来了。”程本直带着食盒和一摞书本进了狱门。
“你来得正好。”袁崇焕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程本直,“你马上回去,让绎儿立刻去辽东,务必召祖总兵回来。”
“督师,您不是说不写的吗?”程本直疑惑。
“和皇上斗气是要斗的,但是国家大事非同儿戏,这和个人恩怨还是要分清的。这种时候,主次不分,我和那些马屁官有什么分别?”袁崇焕解释,“还不走!快!现在就走!”
“是!督师……”程本直应了一声,噙着泪水出了监狱。
穿过一片莽莽雪原,呼呼地风声在耳畔叫着,一刻不停。绎儿凭着自己的经验,顺着马队的印记,一路找去。不久,她隐约看到一路人马,好象穿得是明军的衣服,于是冒险大叫道:“前面的将士停一停!停一停……”
大约听见了叫声,那队人马停了下来,高呼道:“来者何人?”
绎儿飞马近前,发现这队人马并非祖大寿所部,于是问道:“敢问将士们是哪一部人马?可曾见到,祖总兵祖大寿的人马经过?”
“原来是自家人!我是马世龙,等奉辽东经略孙承宗大人之命,特来寻找祖总兵人马……可惜,见到了祖总兵,他却不肯回头。请问姑娘是……”一个将领答道。
“在下祖泽汐,乃祖总兵的侄女,奉袁崇焕督师之令,携袁督师手书为寻家伯父而来!”绎儿在马上欠身答礼。
“原来是这样!你有袁督师手书?这就好办了,我们陪你追!”那将领一听十分开心,立刻下令,“孙凛,你速速回报大人!弟兄们,快!追!”
众人急追了两个时辰,仍然没有头绪,又勉强追了一会儿,这时忽然发现连仅有的线索——人马的印记都被风雪抹平了。众人陷入了绝望之中,马世龙道:“祖姑娘,风雪太大,人马的印记已经没有了。只怕……”
“你看!”绎儿一指远处隐隐有烟升起,“大人,那是军中埋锅做饭的炊烟,可能是家伯父的人马!”
“祖姑娘,这里是‘三不管’地带,金军、瓦喇军都在这里出没,如果有埋伏,那……”马世龙无不忧心的阻拦。
“不!这是一线生机!”绎儿猛抽了一鞭,马飞快地飞奔了出去。
“祖姑娘!危险!”马世龙催马追了上去。
绎儿快马加鞭,这时隐隐可以看清旗号,正是祖大寿部的旗号。绎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一边竭尽全力地叫道:“袁督师有信来!袁督师有信来——”
“什么?督师来信了?”
“督师他老人家好吗?”
“督师出狱了吗?什么时候回辽东?”
祖大寿分开人群,径直向绎儿走来。
绎儿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支撑着未曾病愈的身体奔向祖大寿:“伯……伯父……督师有信来……”
“三妹……”祖泽洪伸手刚刚接了过去,绎儿便不支地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祖大寿迎着风雪展开信,紧攥着信纸泪涕交加。他猛得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仰天叫道:“弟兄们,督师的心是铁,是钢……他让我们不计过往,忠心为国……他愿意为我们受这天大的委屈……”
一个八尺的血性的汉子,沙场上与死神兵戎相见的英雄,向来是流血不流泪的,而今,面对一张薄薄的信笺,却泪洒冰冷的雪原。
“督师有令,我们再所不辞!”众讲师异口同声,一个个泪洒荒原。
“孙大人来了!”一个士卒叫道。
祖大寿转身看去,孙承宗纵马近前,翻身下马:“祖总兵!”
“大人!”祖大寿泪水忍不住的往下落。
“你们不必回去了,皇太极已经撤兵了。”孙承宗情绪不是太好,颇见低落,“京城外一场大战,满桂和孙祖寿将军都阵亡了。”
“什么?”祖大寿无言惊愕,任凭泪水更加汹涌地纵横……
“督师,满总兵他……他出战金军阵亡了……”程本直看在和正背对着自己的袁崇焕,压低声音说。
“啪!“袁崇焕手中的书落在了地上,身子也不禁颤抖,“你……你再说一遍……”
“满总兵阵亡了。”程本直含着泪水,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噗——”袁崇焕顿时喷出一口血。
“督师!督师!”程本直极为后悔将此事告诉袁崇焕。
“是谁?谁让他出战的?谁……”袁崇焕难以自制地大叫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接连又吐了几口血,“谁害死了他?……谁让他去送死的……”
“金军击破申甫的车营后,迫近永定门,满总兵率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四万兵出战。谁想皇太极命人冒充我军,黎明时分突然发动进攻,满总兵和孙祖寿将军都战死于乱军之中……”程本直的泪水滑落脸庞,“督师,您节哀吧!”
“是不是皇上逼他……”袁崇焕表现出更为夸张的失态。
程本直含泪点点头。他跟随袁崇焕虽然没有多久,但两人已经十分相知。他知道袁崇焕向来自制力强,很少如此不理智,即使是在杀毛文龙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而此时,面对满桂的惨死,他悲痛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对于他而言,这个打击远远大于下狱的打击,让他近于绝望。
袁崇焕绝望的悲痛的来源,并非仅仅是满桂的战死,而是过去的一切一切。朝中奸佞之臣横行,天子刚愎自用,自己身陷囹圄,赵率教父子的阵亡,祖大寿的出奔,满桂的惨死……这一连串的打击在顷刻间将他曾经积于心底的所有痛苦都激发了。在此时,他才真正体味了绝望的含义。
他曾经以一种超人的毅力强制着自己的冲动,然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并不体谅他内心的痛苦。脑海中赵率教的幽默,满桂和自己争吵时的执拗,祖大寿爽朗的笑,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可现实的残酷却让他接近崩溃的边缘,这一切在上天不曾给予任何暗示的情况下一下子全部被剥夺去了。他失去的不是一点,而是许多许多。
与此同时,滞留在京城的谢尚政也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手中的一张请柬让他失措不已:“梁廷栋会宴请我……这……崇焕下了大狱,祖总兵出奔,请我……为哪门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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