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死了,连她自己都如此的认为。
她站在水榭边,盯着倒映在水中的自己,苍白的笑了笑。那是昨天的自己,前世的自己,近的只在眼前,一伸手,却又消失错乱了。
耳边依稀是呼吉雅和多尔衮福晋的笑语,两人本是表姊妹,难得见面,便聊得热火朝天,三四个时辰也未曾厌倦。她们的女真语中夹着蒙古语,隐约是在编排着自己的是非,万没料到,自己是从小被满桂用蒙古语熏陶过的,字字句句都听的清楚明白。
既然是死人,何必在意她们的口舌之快呢?
她不经意地抬手理了一下被微风拂乱的鬓发,正看见水中的倒影里,几个人匆匆而过。
“哟!”多尔衮的福晋笑着起身,“今儿散朝挺早啊!”
“呼吉雅给十四叔请安了!”呼吉雅也跟着起身行礼。
“哦,快免礼吧。”多尔衮引着几个随从近前坐了下来,难得闲适,“许久没见了你,你额娘可好?”
“额娘有父汗和十四叔照应着,自然好得很。”呼吉雅由表姐拉着坐了下来,“这不是受额娘的嘱托,带了几匹上好的丝绸来,送给表姐裁衣裳。”
“呵呵,”多尔衮笑了笑,端着茶碗呷了一口,于是抬头去看水榭边的绎儿,“那是……”
“哦,那是阿诨弄回来的祖家格格。府上就她懂些丝绸,今儿才将她带着来的。”呼吉雅没好气道,“十四叔怎生忘记了?她可是十四叔的俘虏啊!”
“战场上的事情,哪里能事事都记得!”多尔衮一笑带过,“豪格贝勒都在忙什么呢?”
“谁知道他成天捣腾什么?”呼吉雅有些气呼呼的,“自从这个祖家格格进了门,成天就没安生过,鸡飞狗跳的。阿诨宠她像个宝贝……”
“对了,前些天,我手下人弄到了几支迷鲁铳,我这里留了两支,今儿你来,正好帮我带给豪格吧。”多尔衮说着,吩咐手下捧了来。
“这些玩意儿,我们女人家可不懂。十四叔的盛情,我代阿诨谢过了。”呼吉雅一礼。
“自家人,不必客气。”多尔衮将手下捧着的长匣子向上开启,亮出了红绒布上漂亮精致的迷鲁铳,“听说,这个东西在明军的火器营里人手一支呢。咱们以后跟明军较量,也得知己知彼啊。”
“十四叔说的是。”呼吉雅陪笑,又招呼绎儿,“绎儿,你过来。”
绎儿来到近前,眼也没抬:“是。”
“回头带个话给豪格,过些天,暂定在初十吧,约了去围猎。就用这个新鲜家伙玩两手。”多尔衮起身笑道,“我还有公干,先走了。”
“十四叔的话,呼吉雅一定带到。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呼吉雅也起身告辞。
“妹妹慢走,我送送你。”
待到多尔衮的府第渐渐消失在身后,拐过街角,呼吉雅便叫住了马车:“停!”
马车应声停了下来:“福晋有什么吩咐?”
“让她下去!”呼吉雅示意车夫将绎儿请下马车,“给她一支迷鲁铳,让她自己先回去。咱们去趟我额娘家,把另一支铳送给我阿玛送去。”
“格格,这两支铳都是给爷的,这样不太好吧。”纳蝶提醒道。
“多嘴!”呼吉雅瞪了她一眼,“他豪格若不是靠我阿玛额娘,还有我纳克楚(舅舅)撑腰,就凭他是大汗长子,又不是嫡出,谁给他脸?拿他一支铳孝敬我阿玛,又怎么了?”
“嗻。”纳蝶不作声了,只将一个长匣子塞给已经下车的绎儿。
马车缓缓地驶开了,绎儿一个人抱着长匣子站在路边,天色暗了下来,眼看一场大雨就要下来了,可是贝勒府却离得甚远。
她微微一横眉,长出了一口气,却听见有人在叫她。
“绎姐姐!绎姐姐!”街对面一辆马车的窗口前一个小影子正向她招手。
车马穿梭,人流熙攘,她看不真切,正踟躇,马车上那个小影子跳了下来,直奔着她扑来:“绎姐姐——”
“郁妹……”绎儿眼眶一热,迎着她,抱住了她小小的身量,“郁妹!”
“绎姐姐……”袁郁紧紧地抱住了她,呜咽起来,“郁儿好想姐姐,姐姐你去哪里了……姐姐都不来看郁儿……”
“姐姐也好想郁妹……”绎儿的泪水绰然而下,抱着袁郁,好像抱着曾经的自己,舍不得放开。
“三妹。”
绎儿循声抬头,见是许久没见的祖泽润,胡乱抹了一把泪,哑着喉咙:“哥……”
“要下雨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泽润费解道。
绎儿启阖了一下紧抿的唇,抿得更紧。
“回贝勒府么?”泽润关切道。
“嗯。”
“快下雨了,上车吧,哥哥送你回去。”泽润接过她手里的匣子,牵过袁郁的小手。
绎儿想要拒绝,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晃荡的车厢里,兄妹俩对面坐着,沉默着。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这里人的装束打扮,可是,看着面前雉发拖着长辫子,穿着长袍便服的泽润,绎儿心里像倒了五味瓶。有一种吐不出,咽不下的感觉,甚至是,有那么一点悲哀的滑稽。
泽润见她一直不说话,于是忍不住道:“你过的可好?”
绎儿垂下头,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说话,那是过的不好了?”泽润大为不安。
“不……我很好……”绎儿不知为什么要撒谎。
“他们真的没有欺负你?”泽润将信将疑地盯着她憔悴的面容。
绎儿的头埋得更低,努力地摇头,她不想让泽润洞悉自己欺骗的目光,眼眶早已经湿了大半。
“绎姐姐,你的手怎么了?”袁郁想牵她的手,却看到了细碎交错的伤口,不由得问道。
绎儿慌忙往袖子里抽去,却被泽润一把攥住了:“哥!”
泽润望着她手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瞠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没……”绎儿拼命挣扎着要甩开泽润的手,却被扼得更紧,“哥,你放开!哥——”
“他们把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你的手,为什么会这样?”泽润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他的心好像妹妹手上细碎交错的伤口,寸寸裂开了一般痛不欲生,“你给哥哥说实话!”
“哥——”绎儿狠狠地一把甩开了泽润的手,将布满创口的手收到袖子里,“你不要问了,行不行!”
“原来你嫂子一直都在骗我!”泽润浓浓的眉皱在了一处,恨恨地咬牙,“说你锦衣玉食,说你深的荣宠。原来都是谎话!我一直当她是个本分善良的女人,没想到……”
“你不要怪嫂嫂,是我不让她说的。是我不让!”绎儿抽噎着,腾出手去摇泽润的肩,“哥,你也不能说!千万不能说!听见了没有?”
泽润的眼眶红了一片,强抑着眼泪,恨恨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他妈的真没用!”
“哥——”绎儿死死地拉着泽润的手,“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这样,我好难受。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怎么对我,我都受得,你别这样……”
“我真是混蛋!真他妈没用!”泽润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他妈的连自己的亲妹子都照看不好!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瑞蓂,还有什么颜面像狗一样的活着……哥跟你去见豪格,哥要当面跟他问清楚,如果这样对我的妹妹,我妹妹就永远不进贝勒府的门!”
“哥!不可以!”绎儿努力摁住怒火中烧的泽润,“你忘记了,我们是什么身份?我们是俘虏,是贱命一条的奴婢,是杀是剐,都全凭人家一句话。我们死了不要紧,家里那么多的人,还有郁妹,他们怎么活下去!我都能守得,你就装作不知道,忍一下,就过去了……哥哥……”
“三妹……”泽润心里百感交集,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难以自持,一把狠狠地抱住绎儿柔弱的身体,失声痛苦,“哥对不起你……”
“哥……”绎儿扑在泽润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畅快地放下了一切强装的倔犟何戒备。
滂沱的大雨瓢泼而下,溅起了一地的泥泞,仿佛兄妹两难以收拾的残破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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