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下,一望无际。
铺天盖地的风沙带着粗犷的气息横卷过来,砂砾打在脸上,与汗水混成了一片灰色。正是晌午时分,烈日炎炎当空俯照,热气贴着地面,蒸腾着仅有的稀少水份。人的视野因为热气的蒸腾而恍惚不定的模糊起来,干裂的嘴唇,连血都来不及淌出,便干涸于唇际了。
一路的全速前进,使得明军集饥渴于一身,本是因为欠饷欠粮而赢弱不堪的身体,现在连站住脚都城了问题。一路急行军的赶回来,顾不上休整,连夜整顿大同城的防务,连水都顾不上喝,战马也累得直喘气,一脚深一脚浅的尽力奔跑着,时不时人有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就眼见着被死神吸干了生命。
队伍进入预定位置,刚刚收住脚站定,曹文诏传令稍作修整。
正当队伍即将松懈下来之际,远处一阵风沙中,隐隐有千军万马的奔腾声传来。曹文诏料定是金军的铁骑已至,于是竭力扯着嘶哑的喉咙叫道:“列阵候战!”声音冲出喉咙的同时,曹文诏顿时感到自己喉咙处,一股血水涌了出来,咸了一片。
一个刚掏出水袋的士卒尚未喝上一口水,水袋便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汩汩的水顷刻间已经被烤得滚烫的大地黄沙贪婪地吮吸了个干净。
明军中鸦雀无声,人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他们都是三晋子弟,眼下因为大同城被攻破而饱受国仇家恨的折磨,个个都憋足了一口气。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战马卷起的沙尘越来越大,金军的铁骑终于出现在了明军的视野里,打头的正是因为没有伏击成曹文诏而将功赎罪的统领土鲁什和吴拜。
曹变蛟本能的握紧了长矛,一种想冲上去血肉相搏的冲动占据了此刻的全部意念。
当一面黄色的大旗闪出铁骑队列之际,曹文诏平静中带着切齿的恨:“皇太极,你来的正好!”
“叔父!”曹变蛟回身看着曹文诏。
“我们要争取主动,先发制人。”曹文诏审慎度势,斩钉截铁道,“变蛟,你带兵先截住辫子军前锋,把他的前锋给我压住!”
“是!”曹变蛟将长矛一横,跃马出了队列,矛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冷冽光芒,“弟兄们!跟我冲——”
刹时间,曹文诏只感到耳畔带过一阵大风,于是满眼便是将士们和金军前锋马颈相交浴血相搏的惨烈场景。
金军统领土鲁什和吴拜根本未曾料到明军居然敢于率先出击,一开始便落了下风。这也是皇太极所料未及的,他的心里暗自惊赞:“好个曹文诏!有这种气魄,不亏是袁崇焕手下历练出来的虎将,居然敢以疲弊之众率先出击,争取主动,果然名不虚传!”他回顾了一下身边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十万精兵,一丝自信的笑意挂上了嘴角。
曹变蛟于乱军之中丝毫不见半分慌乱,银色的矛尖迎着烈日,闪耀着刺眼的光亮。一身银甲已经和夺目的鲜血映在了一起,那张充满少许稚气的脸庞写满了卫国的决心。他在乱军中宛如一条浪中蛟龙,翻卷着怒涛巨浪,劈开了一条血路,杀向金军。金军的两队骑兵在他的两侧纷纷落马,身上的血似乎还未及喷出,就已经冷却了,凝固了。
“那个白衣小将是什么人?”皇太极半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
“他是曹文诏的侄子曹变蛟。”一旁的多尔衮应声答道,他身后的队伍正在待命的状态,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以席卷战场了。
“他就是曹变蛟?果然武艺出众……”皇太极正在感叹之际,却见金军已经出现的败落的痕迹,于是吩附道,“传令!阿济格主攻,多铎为右翼,多尔衮为左翼,兵分三队,包抄明军!”
“嗻!”金军队列中的人马立刻如潮水破堤一般冲泻了过来,带给这寂寞已久的古战场一阵难以抵挡的旋风。
“豪格!”皇太极沉吟了一下。
“父汗!”豪格拨马靠过去。
“传令下去!曹文诏叔侄,无论如何务必抓活的。”皇太极的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自信神情。
金军铺天盖地的杀将过来,铁骑卷起的层层风沙,狂飙的气势让人心惊胆战。曹变蛟不待曹文诏下令,很自然地承担起了第一道防线的作用。他跃马横矛,义无反顾地高声叫道:“有种的过来!让你们领教一下曹爷爷的枪法!”
曹文诏见状,定了一下神:“取枪来!传令!右翼原地不动,其余的跟我上!”
他丢下命令,跃马而出,身后的将士一起涌向了敌阵,带着满腔的仇恨和报仇的决心冲了出去。霎那间,战场上短兵相接,喷薄出的热血在太阳光的直射下,给整个黄沙满天的战场带来了一阵残酷而血腥的风。那阵风不但能够听到,感觉到,而且也在人的眼睛里构筑了衣服惨烈的图画,让人不忍目睹。
马的嘶鸣,刀剑的搏击,惨烈的吼叫……种种声音宛若带着锋芒的有刺的毒草种子,洒落在这个久已寂寞,久已宁静的战场上。
曹文诏带着人马冲了出去,他的心里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谁也不可能知道。但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宁折不弯,誓不屈服的韧劲可以看出,他做出这样不顾一切以血肉之躯筑长城的决定,不仅是出于战势的刻不容缓,也是出于他自己坚忍不拔的个性。他不会因为彼强我弱,敌众我寡而放弃最后的使命和责任,就如同他说过:“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挡住敌人。只要是我曹文诏带出来的兵,哪怕还有一个人,也要以一当十,决计不后退半步!”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了,此刻,除了挥动手中的长矛杀敌之外,别的已经不放在他心中了。
“大不了血溅疆场,与黄天厚土化为一体罢了!”
也许,明军将士都带着这么个心理,他们冲杀起来更是不顾一切。这种时候,无论是出于报国之心,还是出于人的求生本能,杀戮成了唯一的手段。也只有从此刻的血雨腥风中真正走出来的人,才可以被称为不屈的英雄。
在大队的人马冲出去之后,中间的地带几乎是空了。明军的各个将领几乎是背靠着背在战斗,本来为数不多,队列也不够庞大的明军,也因为人马的冲出顿时萎缩成了一个小队。远远看去,后军和中军背截为了两段。可是,这似乎兵没有发生半点混乱,所有的将士都在原先的位置上展开了殊死的搏击。金军都是骑兵,在马背上与明军的步兵交锋,他们很自然的占据了优势。一具具本是满含热血的明军躯体在经历过几次挣扎之后,终于倒在了本已是灼热的沙地上,可躯体却冷却了。一具具的躯体相互交叠在一起,每个躯体的血都从各自不同的身体里流淌出来,从四面汇聚在一起,血可漂橹的惨烈在那直射大地的太阳神羲和的眼里,产生了一系列的刺激。
伴着金军左右攻势的加强,明军的疲惫逐渐显露了出来,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谢弘和曹鼎蛟成犄角之势相互扶持着,带着鲜血的脸上,各自显出了坚毅。
“将军!弟兄们怕是顶不住了!赶紧撤吧!”一个副将叫道。
“你敢惑乱军心!”曹鼎蛟吼道。
“属下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朝廷欠饷多日,弟兄们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那个副将一边砍杀着金军,一边大声的叫道,“咱们不能这样硬拼啊……”
曹鼎蛟一把拔出了佩剑,怒吼道:“我杀了你以正军纪!”
“鼎蛟!”谢弘抬枪架住曹鼎蛟的剑刃,“现在大敌当前,你想闹兵变自取灭亡吗?”
“那你说怎么办?”曹鼎蛟怒目以视。
“弟兄们!辫子军残暴,现在不战是死,战也是死。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拼一回,为自己争一条生路!想等死的留下,不想死的,更我冲!”谢弘挥枪叫道,纵马身先士卒冲了出去。
也许真的是因为这个破釜沉舟的话语,所有的明军将士都向金军的阵列冲去,没有一个退缩的,一种看似微不足道却席卷了半个战场的排山倒海的气势,顷刻间压过金军队列而去。
皇太极想不到明军居然在这个情况下,士气不灭,还能全力的反扑,不由得长叹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居然疏忽了这一点。”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也许只有在这个“置之死地”的境况下,为了生存的渺茫希望,人可以付出超出寻常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努力。明军将士在求胜的欲望下,以一当十,越挫越勇,战势又开始倾向了明军一方,这使得皇太极不得不采取计划外的行动:“豪格,你带五千人马,从中助阿济格攻击明军,打乱明军阵势便是大功一件!德格类,你带兵集中攻击明军右翼,攻破为止!”
“嗻!”豪格和德格类应命而出,大队的人马带动着旌旗的掣掣之声,扑向了明军,以另一种更大的气势压向整个战场,犹如刚刚明朗的天空又蒙上了无尽的阴云。
到了此刻,皇太极更加确信自己和范文程的判断是没错的,明朝这个汉人政权虽然腐败无能,但是,并不代表它已经丧失了反抗的能力,已经丧失了生存的希望。在这个辽阔于金国几百倍的疆域里,还有无数竭尽所能奋起反抗的斗士,他们是脊梁,这个民族的脊梁,只要他们没有垮掉,没有屈服,自己永远也征服不了这个世界的人们。他心里陡然间记起了一句话,一句范文程曾经在给自己说书时候谈到的话:“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一边,明军的情况也愈发的糟糕,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而且越来越多,外围的金军几乎快要把他们给淹没了。
“将军,辫子军又加了两队人马!”
“鼎蛟,咱们得赶紧冲出去,不然就要全军覆没了。”谢弘一边招架,一边叫道。
“报——”一个小将狼狈不堪地报告道,“总兵大人和少将军已经被包围了。”
“什么?”曹鼎蛟初经战势,这一下彻底慌了。
“生死之际,不能在犹豫了。”
谢弘试图振作曹鼎蛟的精神,但是曹鼎蛟分明已经失去了冷静:“不!我不当逃兵!”
“这不是逃兵!”谢弘来不及解释,“你们保护二少将军冲出去!”
“我不走!”曹鼎蛟挣扎道,却完全抗不住几个侍卫的挟制。
“留得青山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谢弘向着曹鼎蛟大声吼道,顺势狠狠一鞭抽在曹鼎蛟的坐骑上。
曹鼎蛟的马受了惊吓,冲出去的同时,豪格手中的长枪也到了谢弘的胸口。
谢弘本能地仰身躲开,格住了他的枪尖,用力把他的枪顶了回去。
“你们几个去抓曹鼎蛟,父汗要活口!”豪格横枪立于谢弘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几个随从应命追了过去。
“你们败局已定,还不速速下马受降!本贝勒饶你不死!”豪格冷冷一笑。
“你做梦!”谢弘挺枪刺了过去,全无后退之意。
两人于是战在一处,两柄长枪闪乱出一片银光,一时难分胜负。
“别在做垂死挣扎了!投降吧!”
“降字我从来不会写!”谢弘决心毅然赴死,于是坚决的回驳他,手上的攻势也越发的一枪紧似一枪。
他全身心的与豪格交战着,却没有留意身后的一直流矢带来的劲风。等他听见风声的呼啸,连忙躲闪,箭是闪过了,枪却正着于胸口。他的身子一斜,勉强撑住,扬手拔出了佩刀,合着刀上的银铃声反手往脖子上抹去。
不等他的刀锋抹上脖子,几支嚆矢相继在他的背上扎根下去,牢牢的将天际的最后一抹光亮掩藏了。
他像一片深秋的枯叶,飘然坠下了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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