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在这一日停了下来。
贝勒府的门前张灯结彩,来往贺喜的人川流不息,府里的上上下下也忙的不亦乐乎,似乎早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主人流落在府门之外。
绎儿看着满目的红色幔帐,心里寒了一半。
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谁闻旧人哭。
没来由的,绎儿觉得心底被深深的刺了一下,痛的说不出来。
门房看见了绎儿,连忙上前行礼:“小主,您可回来了。奴才这就通知爷去。”
绎儿并没有多说话,她握紧了袖底藏着的小纸包,将心底的痛苦藏住了:“不必了。你们忙你们好了。”
门房当然不敢怠慢了主子,赶紧让一个小侍卫进去通报给豪格知晓,小侍卫不多时回来回禀道:“小主,贝勒爷说,请您回房里换好衣服,到前厅观礼。”
观礼?
绎儿的心里蓦地一揪,她的手也本能地攥紧了袖襟,隐忍着发不出来。
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还是告诉自己,她已经即将被扫地出门了?
“小主,您赶快进去吧。”小侍卫催促道,“马上就要开始了。”
绎儿也不知道是如何进的门,如何穿过了长长的院落,如何到的大厅里。直到看着面前两个盛装的人,她才彻底清醒过来。此刻,她的心里是痛是酸,她说不出来,只晓得拼命地在嘴角绽着笑,是要装坚强么?装不在乎么?可是,好难做到。
“哟,四妹,你回来的还真是时候啊。”雅木见机的嘲讽她。
“是啊。”步云也笑吟吟地望着她,像是要瞧她的热闹,撺掇着她和一身盛装的伯奇一决雌雄。
绎儿无谓的笑笑,继而上前欠身行礼:“奴婢恭贺贝勒爷大喜。”
豪格被她一脸无所谓的笑意搞得很恼火,他让侍卫转达那番话,本意是想晾着绎儿,让她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不想,她居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免了。”
“谢贝勒爷。”绎儿再拜了一下,缓步退到了客座上。
豪格狠狠地扭过脸不去看她,向着傧相点了点头。
绎儿的手紧紧地攥着袖笼,袖笼中的小纸包越发敏感的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的手在发抖,控制不住的发抖。她受不了他的冷漠,受不了他无所谓的眼神。身边新人相伴,却要让她在这里受折磨。是他逼着她把他放到心里的,现在却想抽身而去,让她的心千疮百孔。无奈她如何的压制情绪,也无法平息这种痛苦的折磨,于是虎得站了起来,反身就往外走,迎面正撞上了端酒上来的婢女。
婢女手中的托盘一晃,倒好的酒洒了一半,绎儿伸手扶住的一瞬间,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将小纸包中的白色粉末倒进了酒杯中。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瞬间,绎儿决定了,决定结束这种折磨。
都是一命,与其取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不如拿自己的命来换。
不等婢女缓过神来,绎儿执过酒壶斟满了杯中的酒,转脸向着豪格笑道:“奴婢身子不适,先向贝勒爷敬酒了。喝了这杯酒,奴婢就告退了。”
“你……”
不及婢女阻拦,绎儿端过酒杯,一仰而尽。
在她仰头的一霎那,眼角的晶莹已经滑落了下来。
雅木和步云看着她这副样子一阵志得意满的笑,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终于也忍耐不住了。只有呼吉雅依稀感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作为,只得站在原地,静观变化。
绎儿的喉咙口一阵发辣,眼泪涌出的更加迅疾,她看着豪格面无表情的脸,内心地痛楚到了她不能承受的极限,挪不开千钧的步子。
婢女重新斟了杯酒,向着堂上的两个新人送过去,双手捧到了伯奇的面前。伯奇身出柔白的手接了去,刚刚碰到红唇,便被绎儿的叫声怔住了。
“慢着!”绎儿胃里已经传来了火辣辣的感觉,于是撑着身子,带着冰冷的笑,“酒里有毒……”
伯奇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洒了一半,她惊怔的看着豪格,不知所措。
豪格也全没料到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狠狠的将目光逼向对面的呼吉雅,愤怒的讨要一个说法。
呼吉雅彻底傻住了,她不用扭头,也能感觉到众人炙热的目光,大厅里寂静到窒息的味道,就好像一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让她喘不上气来:“这是……这不可能!这是诬陷!臣妾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德希!”豪格大声喝道,一把夺过婢女手中的酒壶,“拿去验毒!”
“这酒里根本就没有毒,拿去验什么!”呼吉雅拦住上前来取酒壶的德希。
豪格冷笑道:“不让拿去验,要不你自己喝?”
呼吉雅看着绎儿灰白的脸色,整个人直在哆嗦,她伸出手去,却死活也不敢接酒壶。
一时之间,厅里的宾客轰然一阵议论纷纷,几个在场的蒙古贵族也将沉峻的脸色摆在了呼吉雅的面前,将呼吉雅死死的定在了原处,不敢有下一步的举动。
正在此时,绎儿已然是撑不住了,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绞痛,整个人不自觉的蜷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一阵发白,跌撞着扶住了一旁的椅背。椅子经不住她突然的推力,倒了下去,她也跟着摔在了地上。
“还不去传太医!”豪格上前,一把架起了绎儿。
绎儿还想挣扎,却完全没有了气力,径直往下软去:“你……”
“你再撑一下……”
绎儿看着视野里豪格模糊的面容,绽出了解嘲的笑意,浑浊的笑意:“何必……如此……”
她大约真的要去了吧,去另外一个世界,她没有去过的,而去过的人,从来都不会回来。肺腔里一阵抽的厉害,她快要喘不上气的感觉让她痛苦不堪,嘴角粘粘咸咸的,是什么,身子越来越轻,好像快要到了云端,这就是灵魂离开身体的感觉么?
她紧攥着的手指一松,失去了力量,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这个世界变得好安静,再没有一丝喧嚣。
她看见了小时候经常看见的草甸子,全是洛桑花,美美的铺了漫山遍野,好想在上面打个滚,却全然没有气力。不远处,是潺潺的流水,饮马的少年,那熟悉的笑脸向着自己,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她想要大声去叫住他,却费尽了力气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挣扎着,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身上看不见的沉重束缚,却被一双手狠狠地摁住了,动弹不得,她愤怒地叫道:“放开……你放开……放开——”
一时间,她的眼前一亮,这亮光刺得她差点盲了双眸,然后重重地摔在枕头上,有点眩晕:“啊……”
她的视线伴随着她眼前的渐渐明亮而越发清晰,满目都是红色,耀眼的红色,她有点烦躁,伸出手想去搡开,却被捉住了。
抬眸看去,正看见豪格疲惫的神情,她恨恨道:“放开……”
“好容易把你从阎王手里救回来,放与不放由不得你说。”豪格不容置喙,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她甩开他的手,扭过脸去:“你是想知道下毒的人是谁吧?”
“不是。”豪格沉吟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知道有毒,为什么还要喝?”
她看着房梁长出了一口气:“生无可恋……”
“说实话吧。”豪格伸出手抚了抚她散在枕边的青丝。
“因为……生无可恋……”她犹豫了一下,揣摩着先前模糊记忆里的判定,又将谜底藏了起来,“是谁救了我?”
“太医。”
“太医?”她冷笑一声,“这毒性怕是难为他费心了。”
“你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听不懂何必在这里听呢。”她咳嗽了几声,将脑袋缩进了被子里,只把青丝留在外面,闷着声音道:“穿着一身吉服,留在这里不合时宜。还不快走。”
“走?去哪儿?”豪格沉吟了一下。
“去安慰一下受了惊吓的新娘子,难道不是你分内的事情么?”她侧过身,埋首在被子里,细细听着被子外面的动静,谁曾想背后一紧,一袭温热贴了上来,紧跟着是耳边呢喃的声音:“生我气了?”
她挣扎了一下,却被匝得更紧:“不敢。”
“那为什么赌气喝那杯酒?”想到那杯酒从差点送掉她的性命,豪格心里一阵揪痛,但是想到她之前犯下的过错,他又觉得难以释然,“好像该生气的人是我不是你吧?”
绎儿怔了一下,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
是的,若是论起对错,自己为了救谢弘利用他,的确是错在前面。
豪格见她不作声了,轻轻理了下她的发:“咱们扯平了。”
绎儿反过身来,正对着他的脸:“福晋她还好么?”
豪格认真地看着她的眸子:“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了?”
绎儿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点点头:“她……不是个坏人……能饶过她,就不要难为她了。”
豪格长出一口气道:“你还帮她说话?”
“就算不看她和你的恩情,也要看在阿济尔的面子上,还有宫里的娘娘和哈达公主的面子上。”绎儿平静的劝解道,“你不能不为你现在的地位考虑。”
“你怎么……”豪格扶住她的小脸,“我觉得你现在说话的表情很陌生……”
绎儿淡淡的笑道:“如果你相信我,就听我的,哪怕是表面上,也要和福晋保持原状。还有,马上去伯奇福晋那里,好好安抚她,以免节外生枝。”
“你……”豪格一脸的疑惑,“你说这些话,眼睛都不眨的……你不违心么?”
绎儿躺在那里,只觉得身边一阵发凉,心里满不是滋味:“不……我没有什么违心的……这是时务,我懂……”
“既然如此,我走了。”豪格虎得坐了起来,带着愤恨的语气。
在他将要站起来之际,她忍不住坐起身,伸出手去扯住了他的后衣襟。
“又怎么了?”豪格故意没好气道,回身腾出一只手去掰开她的手。
绎儿觉得他的手很暖,本能地握住了,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能多陪我一会儿再去么?”
豪格的唇际泛起一抹笑意,看着面前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顶:“口是心非。”
绎儿心里一暖,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我觉得,你走了,好冷。”
“怕冷你还跑出去。”豪格揽紧了她,迷醉于她身上的淡香,细细摩挲着她细滑的肩,“嗯?有本事你别回来……跑回来给我灌迷魂汤。说,又有什么企图?”
绎儿抬起头:“企图?”
“你现在哪句真哪句假,我真的不会分。”豪格感叹道。
“你不相信我了?”绎儿有些黯然的神情,将头垂了下去。
“好了,早点睡吧。”豪格回避道,弯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抽身而去。
绎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
哪句真哪句假,豪格不会分。哪个情真哪个情假,绎儿自己也不会分。
眼前的模糊应该是泪水构成的,这份泪是从心底流出来的么?莫非她真的很在意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心意么?他的一句话,一个举动,都可能伤到自己脆弱的心么?
眼下里,顾不得想那么多,她冷静下来,细细梳理起先前婚礼大堂上发生的一幕。
当她将纳兰宝寅给的毒药放进酒杯的一霎那,就发现了酒色的异样,她立刻领悟到,事情远不如纳兰宝寅说的那么简单。既然给了自己毒药,为什么还要在酒壶里下毒呢?下毒的绝对不可能是呼吉雅,她再如何醋意横飞,也不敢拿自己丈夫的前途做赌注。一心想让伯奇横死当场的,恐怕并非是想要报复呼吉雅的纳兰宝寅所希望的,这个背后,也许有更大的更可怕的阴谋。
让伯奇死去,最大的获益者会是谁呢?伯奇的背后等同整个女真族和漠南蒙古的联盟,伯奇一旦在这个婚礼上被毒死,新近归附的漠南蒙古必然会对豪格产生怨恨,豪格失去强有力的支持,就会动摇现在的地位。谁会最希望豪格失势呢?呼吉雅?还是……
绎儿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她的心被抽紧了,浑身上下一阵发寒。
是他?是他授意纳兰宝寅这样做的?利用纳兰宝寅对豪格和呼吉雅的仇恨,诱导她去为自己完成心愿?
绎儿的手不断的收紧,眼前浮现着他的面容,还有那让自己不寒而栗的鹰隼般的目光,汗水不知觉间,已然湿了贴身的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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