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草阶前初见
穿针楼上曾逢
罗裙香露玉钗风
靓妆眉沁绿
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
行云终与谁同
酒醒长恨锦屏空
相寻梦里路
飞雨落花中
——晏几道《临江仙》
1
他在下班后,穿越了半个城市去见她。
恰是初冬,到了电话里约好的地方,天已昏沉。馆子门口悬着一盏明黄的灯,融融无声。
服务生替他开门。
下意识地扯一扯领带,发觉它已在风里浸得冰凉。
然后转身,看见了她。
愈发的端庄,长发挽了髻,笑吟吟。
他的喉咙一堵,却莫名说了一句:“看见了我,也不叫声大哥。”音调是哑的,她没有察觉。因为她顺从又轻快地喊了一声:“恒哥。”
落落轩敞的大厅里,纸笼高悬低垂,如语嫣然,轻暖迎人。门廊际飘着一段音乐,低回落索的。
Pastorale。田园。他听过,也知道。
“相忘于江湖。”她说。
“你说什么?”
她拢了拢流潋长的衣领,安稳坐下,但笑不语。
2
“你不要见他。”母亲在电话里说,严词而凄切。
她挑开了冗厚的窗帘,看出去。北美十二月的大雪,茫茫然,纷纷然,厚实残酷地葬掉一切过往。只有那盏鹅黄的玻璃灯。 纤长的柱,豆亮的光。倔强般温热了她的眼帘。
“听见没有?不要再见他了。”
就似宋词里说的。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这雪,白得过分了。再睨一眼,简直痛彻心扉。
“你,以为不出声,我就没辙了?”
她抿一口热乎乎的拿铁,笑出来:“妈,你可是我的淑女妈妈。不要这样气急败坏的好么,掉了气质啦!”
母亲在那端轻咳一道,有些尴尬。
见他。自是要见他的。这是她回程的渴望之一,不轻不重,不偏不倚,无法强自拨过头去,视而不见。
“好吧。你要见,那就见吧。”
她扯开一个恬静的笑,无声无息。
若当年,恁是沉默,也轻易换得来母亲的妥协。
那么,他会是为她持亮风中烛火的那个人么?她会是他葳蕤绵长的皈依么?
无论如何。这一回,她要寻他,见他。
没有人,可以阻拦。
3
“在美国过得好吗?”
她缓缓地抬起右手,撑住脸,道:“还不错,与要好的同学租了房子,买了二手车。城市距离海不远,时时可以驾车过去。”
“那就好。”他轻轻的说。不由得放松了拳头,掌心纹路里热腾腾,全是汗。
“那么,你呢?”她认真地问。
他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拨伊人额发,就像十几年前那样。只不过那时候的她更青涩文静一些,喜欢敛了下颌走路,梳二只辫子,都不声不响地伏在肩头。他说:“哥比你大这么多岁,这个问题已经不合适了。哥一直都是老样子呗。”
她没有再说话,只凝视他,若有所思。素淡的脸在暖光里,温润贴切。这幅神情,又何尝不是同那时候,如出一辙……
他摇摇头,胡乱地问:“什么时候走?”
“晚上十点的飞机,过会儿就得走了。”
他猝不及防地张口,久久合不拢。
她笑,目光里碎碎温柔,像包容一个糊里糊涂的孩子。令他羞愧。连忙收拾起表情,正色道:“是,你说过回来的行程很忙……可以理解的。”
谁都不是从前的谁了。
4
十几年前。她母亲曾将她带到他的面前去,话里请求满得溢出来:“这孩子数学就是不开窍,就要高三的人了,阿恒你看能不能趁空帮帮她?”
她站在那里,白衬衫咖啡尼背带裙子,素净匀亭的。看见他的目光,忽然就面红起来,低下头去了。
他听得自己慷慨允诺:“没有问题的。”
这都是无邪的回忆。
展指漏沙,流年暗换,天光靡夜万里路,他错落纷离地走过去。
她却是不一样。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然后,拨冗时间来与他相见。在他的生命过去了一半的时候。
蓦地,她清亮郑重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玩笑似的问:“那个问题,你没能够回答我。”
他心口一震,随手碰翻一个酒瓶,满地凌乱。
他弯腰去扶瓶子,边淡淡地说:“啊,我一直不懂文学问题的,你知道。”
酒水借灯光染成了昏红,微熏着他的鼻口,又缓缓的肆意的流开去。忽然间,有些恍惚。仿佛这淌过去的是一束目光。本属于他的目光。长长久久的,注视过他的目光。
只在一瞬间,无心失落,四分八散,微熏不再。
于是,忘香于江湖。
真的,不能再去看她的脸了。
5
她不会知道的。那一晚,他阖不了眼,翻来覆去捱到了天明,心里的每个旮沓缝隙里都塞满惆怅。
那行字,他自是认得的,懂的。
她指向字句的颤栗娇怯,语带犹然,泪波盈动,他亦是懂的。
只是,他不能。
或者,他不配。
6
“那pastorale,我叫它,相忘于江湖。”她临走的时候说。
没有看他的眼。
门口没有落雨,也没有雪。
清寂凛冽。
仿佛一走出去,便可兀自高远,销声匿迹了。
于是她走了出去。
第一次,走了出去。
她终于悟了,相忘,只是一场简便的仪式,不是过程,不是结果。
于一个过客而言。
7
“恒哥哥,你说,这个句子什么意思呢?”
“哪个句子?”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鸳鸯,这不是你的名字吗?就是有人问,你名字怎么写。”
“哥哥骗人!才不是这意思,肯定不是这意思!”
“鸳鸯,怎么哭了?傻瓜,哥不懂文学,你知道的……”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