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在彼岸的冬,侧影是清冷的雪。没有广告的他带着温暖的心,拥抱是甜蜜的糖。
——题记
(一)
夜晚的城市笼罩在节日的气氛中。熙熙攘攘的人们,被灯火照亮脸上兴奋的表情,仿佛河流般在大街上汇聚,声浪成了漩涡,空气中混合着异香和汗味。街头的一角,人们被蓝色的火焰吸引住了。技师转着细长的铁棒,棒上套着一个红色的玻璃球。他将玻璃球放在超高温的蓝色火焰中,火焰不时伸着橙色的舌头,像在亲吻玻璃一样,“嗤嗤”的声音奇妙地触动他们的心灵。叶昀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我已经死了吗?
叶昀默默地凝视着雪白的天花板,她随着心跳的声音默默地呼吸着,慢慢地把被子往上拉,慢慢地把自己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慢慢地紧紧缩成一团。
“醒了?”有人伸手掀开盖在她头上的被子,声音听起来让人感觉到安全。
转过头来,她的样子就像在电视剧中常见到的典型老人,有点唠叨,有点可爱,言语温存。
“外婆?”叶昀说着用手撑起身子。
“别动,前几天动了手术,今天麻*醉药才退,不要挣裂了伤口。”外婆小心翼翼地伸手扶她。
四面八方的黑暗,黑暗里伸缩的鬼手,一双双的眼睛……叶昀从来没有离开过地狱,就算有,也只是被天使的嘴唇吻了一下,然后就掉入更深的地狱里。
“外婆,请你留下陪我嘛,好不好?”
外婆坐在她的身旁,轻轻拥抱着她,“对不起,叶昀。今天是圣诞节,家里来了好多亲戚朋友,相聚吃火鸡大餐。外婆得招待他们,今晚不能陪你。”
良久,叶昀轻轻推开外婆,幽幽地望着她,说:“那么,我也要下楼去吃大餐啦!”
“叶昀,你想让大家都为你担心吗?”外婆温柔地说。
“我不想待在房间里,好可怕。”
街灯的光线受风雪的影响,散射出忽明忽暗的光,使整个房间显得阴森幽暗。
“你的身体不好,一到人多的地方就会因空气不足而晕到。”外婆伸出手,轻抚着叶昀瘦削的脸庞。
在叶昀还没回答的时候,她接着说道:“你希望外婆为你伤心,难过吗?叶昀。”
“不希望。”叶昀用力地摇着头。
“那就对了,乖乖待在房间里休息,外婆下楼去了。”
“嗯。”
叶昀的眼里有一个比冬天更冷的黑暗空间,如同埋藏在地底千万年的冰川那样坚固,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寂寞。
她顿时感到有一种难受得要命的疼痛涌遍全身。窗外传来人们的欢跃声和汽车的引擎声,与房间里的寂静毫不协调。
窗外开始下雪了,现在大家一定正才吃圣诞大餐,狂欢着……
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吃他们爱吃的东西?做他们爱做的事?
交朋友,到处游玩……
只因为我是个体弱又多病的小孩?只有药物和这狭窄的房间……为什么?
叶昀想到这里,只能再将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一些。
午夜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有穿着温暖大衣的男男女女在街上穿梭而行。
“叶昀,外婆送圣诞大餐来给你了,还有很多礼物哦!”推开房门,只见床单是刚刚掀开的,人已经不见了。
良久以后,房子里突然间沉静起来。
“床单还是温的,应该走不远,而且她还刚刚做完手术。”外公按了按床铺。发现了一个红袜子,里面有张纸条。
亲爱的外婆外公:
我觉得活着是件很痛苦的事,因为每天要吃很多难吃的药,也没有朋友,更不能出去玩……
医生说我的身体会好起来,但我知道他是“骗人”的。所以,我要出去找朋友玩,请外婆外公谅解我,好吗?
叶昀
12月24日
“没事没事,你不要再念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好不好?”外婆转过身去,看着窗外:“我们还是出去找一找吧。”
离开狭窄房间,叶昀更加确定,原来自己是多么需要自由。
(二)
一路上,有些男孩不时地瞧着她,笑着和她擦身而过,而叶昀只是一味旋转着,发呆着向街道远处走去。
“呃!你先走也行啊……反正我一个人也能回去……”穿着大衣的少年,脸上一半是气恼,一半是无奈,用力拖着一个酩酊大醉的男人。
“爸爸,你喝醉了,我们回去啦!”
男人打了一个酒嗝,挺起了腰板,大声说:“笑话!我,你父亲我从来没有醉过!”
望着离去的那对父子,叶昀在咖啡店门口的木椅上坐下。有许多鸽子在雪地里踱来踱去,忽而又飞走了。
“我就要过生日了,飞扬会像去年一样送我生日礼物吗?”咖啡店里传来娇柔甜甜的声音。
玻璃幕墙里面是淡咖啡色的窗帘,所以里面的人不会轻易看到外面,但是外面的人却可以隐约听见里面的声音。叶昀起身站在玻璃墙外面,不知道是不是要进去。
烛光一闪,咖啡店里的盛宴结束。
叶昀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里面。所有人都已经神志不清,抱着女人大腿喃喃自语的,吐得遍地狼籍的,倒在地上睡得不醒人事的……窗边娇柔声音的女孩也已经倒下,醉得如同两滩烂泥。
她眼前不远处躺着一个没有喝醉的男人,依旧坐在一边,目光炯然,面带苦笑。隐隐看见他有一张苍白的脸,下巴上有些许青色的胡渣。他的眉毛似乎很细,似乎是精心地修整过,但女人一般的细眉毛放在他的脸上却非常妥帖。叶昀与男人对视,她觉得男人的眼睛里荡漾着无可辩驳的哀伤,呈现出绝望的灰褐色,觉得这股哀伤似曾相识,好悲伤,好想哭。
他站了起来,哼着小调从叶昀身边晃晃荡荡地擦过。走出咖啡店听到屋外传来“吱吱”脚踩雪的声音,声音都是自己熟悉的。
来往的行人以各不相同的态度注视着他,他没有理会,他只是悠闲地唱着。他希望自己的歌声可以萦绕在大连的上空,可以传到不知在何地的爱人的耳朵里。
叶昀跟着他走出咖啡店,怯生生地躲在他后面。
(三)
他耸耸肩,慢悠悠走到海滩。
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小沙滩,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虽然雪已经停了,但天气仍是冰冷刺骨。叶昀擤了擤鼻子,静静地躲在树丛后望着。突然沙滩上传来声音,隐约听见——为什么世间有太多的选择?为什么我的选择会毫无余地?
借着微弱的渔灯,叶昀看到他摊开双手,无奈地笑。转身对要解开缆绳的渔船喊等等我。
他抓起一把沙狠狠地扔向渔船。过了一会儿,又歪歪扭扭地向坡上走去。海上指引灯下男人的家如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还没进门,他已经瘫倒在门口。叶昀好不容易将他拖到房子里的床上,自己早已累趴下了。
男人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睡着了。叶昀忽然开始注意起这个陌生男人唇角如孩子一般天真和干净的微笑,转去洗手间为他取湿毛巾的时候,看见书桌上的相框,是他与一个女人的照片,她很美。
叶昀轻轻将毛巾敷在男人的额上,然后倚床细细去听窗外树叶便如一层层的波浪似的,传出阵阵“沙沙”声。
一遍遍为他换毛巾,叶昀莫名地喜欢凑近他的额,感觉他沉重的鼻息和淡淡烟草的气息,有意无意间,她握他的手,很紧。
男人从黑暗中醒来,房里只有一盏光线微弱的台灯亮着。他发现有个女人靠着他睡得很沉,从她鼻孔中呼出的一股温暖而潮湿的空气正轻佛着他胸口的肌肤。
他的眼睛里掠起一道奇异的光彩,伸身推了推熟睡的女人。
“你醒了。”叶昀睁开双眼,带着刚醒过来的迷蒙。
男人呆了一呆,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我在做梦吗?”
“你是谁?”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微微地晃了晃,“你认得我?”
叶昀悄悄拉起被子,“不认得。”
他的眼睛里再次掠过一道奇异的光,“喂,喂,醒醒。”
叶昀从床上坐起来。“我要喝水,我要喝水。”她牢牢地抓住他说完,接着又躺下熟睡了。
哦,一个很清纯干净的女孩子。第一印象就是皮肤很好,似乎是受灯光影响看起来很白皙,身材不高,说起话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显得可爱而娇憨。没有广告的
男人怔了一怔,他爬起来,拉起了窗帘。他讨厌光。静坐了一会儿,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昨天宴会,喝了酒,有点儿头晕……所以好像……”
当光线射到叶昀脸上时,她醒了过来。突然大声惊叫起来,“醒了?”男人的声音在房里响起。
男人的心情似乎不错,他用愉快的语调对叶昀说:“小姐,你的运气真好,我刚刚熬了一锅汤。”
良久,他转身去了厨房,将还热腾的汤盛了一碗放到叶昀面前。
叶昀接过汤,她看了一眼他,然后她对男人说:“你很痛苦吗?为什么你们看起来都这么痛苦?”
男人微微一震,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不要随便跑到一个陌生人家里,那会让你显得很轻浮的。”
突然之间的冷漠。叶昀凝视着他,她说错什么了?因为叶昀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也是唯一痛苦的人,她不明白其他的人痛苦为什么都这样的凄凉。
叶昀瞧着窗外,看见男人在沙滩上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地走到男人身后问:“照片的女人是你的妻子?”
男人点点头,男人告诉她,她是他唯一的爱,他说很多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爱来爱去爱到天昏地暗。他也告诉她,周围的人都醉了的时候还清醒的人是可悲的,他觉得自己很可悲。他望着她,突然说:“谢谢。”
当时,他们边走边聊天,天南地北地乱扯了番。山坡小树林没有什么风,但寒意仍缓缓地刺进叶昀的皮肤深处。她紧紧地靠着他,像是要取暖,又像是自己有感觉痛苦的存在而觉得幸福。
“我要怎么称呼你?”男人走到门口,停了一下。
“叶昀。”她反问,“你?”
“林音,我叫林音。”他突然提高声音,“谢谢你。”
“啊——”叶昀发出一声电视剧常有的语气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她说着,走了。
(四)
白尾海鸥自由地在空中飞翔,它的翅膀像在画着一幅动人的油画,这优美而充满节奏感的动作令所有人目光久久不能离开。
冷风“嗖嗖”地扑来。叶昀缩了缩肩膀,迎着飘扬的雪花向前走去。整整一个星期她晚上回家休息,白天出来散步,停停走走,外婆外公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很奇怪,她有时候会记得林音的表情,有时候她又像是和他融在了一起。
下午一点,叶昀穿上了黑色的高领厚毛衣、牛仔裤,静静地一个人在沙滩走着。
林音的家。
一栋古老的欧式建筑。不高的房屋、木质的墙壁和屋顶、协调的颜色都给人温暖而舒适的感觉,在阳光下有一种柔和的气息。
叶昀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林音的家。房子很大,却空旷得没有什么人。听附近的船夫说林音的父母喜欢旅游,长年累月都不回家。林音一个人会很寂寞吧。
推开精细的欧式镂花铁门,她试探地叫了一声:“林音。”
无人回答。她慢慢地走到林音家旁的山坡上望海。她静默地看着,在惊叹之余,远方传来,“妈妈,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不知道是哭声还是海浪声。“爸爸,不要离开我们。”
叶昀的身子在颤抖,不可抑制的恐惧泛上心头,她脸色苍白地自言自语,“妈妈,爸爸。”伸手去口袋里的药瓶……
那天黄昏,林音和往常一样去家附近山坡上望海。
就在山坡附近的树丛里,他见到了叶昀。当时,叶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冷冰冰的手,额头流出的血已经凝固。
(五)
平开医院,手术室。
“心跳和血压?”医生迅速问。
“心跳正常,血压偏低。”护士回答,“心脏有贫血性杂音。”
“输血。”医生解掉身上的听诊工具,“进行脾脏切除手术。”
林音第一次站在手术室外面,居然对这样的场景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他站在这里,那悲痛还是不曾减去分毫。
“医生,”他看见护士拿着血浆进入手术室,猛然拦住护士,“她怎么样?”
红灯褪去,医生们走了出来,林音抓着医生,问:“怎么样了?医生。”
“病人,已经度过危险期。”然后告诉林音去一下办公室。医生说,“基本上,她的行为能力都没有问题,脑波也很正常,有可能是因为过度的惊吓,加上贫血以及脑部受创,才导致她丧失记忆。”
“丧失记忆?”林音惊愕地望着医生。
“你可以尝试让她受一些刺激可以帮助她慢慢记起一些事。但,如果她潜意识里抗拒,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就随着递减,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叶昀的外婆听到消息后立刻赶到医院。她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脸色很暗淡,“不应该让她出去的……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林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点儿摇晃,但是他还是站住了。他不断想起医生的叮嘱,隔着玻璃窗凝视着熟睡中的叶昀,他的心不由得揪起。
雪下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停,气温仍然很低,雪地十分的湿滑。
林音独自来探望叶昀后,过了几天就去叶昀的外婆家,试图想寻找一些可以让叶昀恢复记忆的东西。当时从叶昀外婆口中知道,叶昀是早产儿,她有家族遗传性贫血,她的成长过程是和药物在一起的……她六岁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都死于车祸……林音心里有说不出的复杂。回到医院,看向叶昀没了血色的唇,他仿佛看到他的妻子躺在床上的景象。那不是同情、不是可怜,却是深深的悲伤。
等待苏醒的期间,林音每天帮叶昀做特护,他的细心让叶昀的外婆更加哀伤。他常常莫名其妙地莫名其妙独自叹气。
(六)
一个月之后。
叶昀的身体基本复原了,她坐在病房的一张折叠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飘雪。林音半坐在病床上,非常耐心地给叶昀削橙子的皮。削了皮的橙子比用刀切的好吃。
林音削好了橙,放在桌上的一个碟子里,继续削第二个,说:“叶昀,橙子好吃么?”
叶昀点了点头。她的脸上虽然还有点儿苍白,但已经能看到血色了。
“叶昀,记得我是谁?”他微微一笑。
她摇了摇头。削好了第二个橙,他才发现第一个已经被叶昀吃掉一半了,“叶昀,你还记得外公外婆?”
叶昀摇摇头。
第二天,医生对叶昀又做了一次检查。似乎一点起色都没有,林音怔怔地听着。
窗外黑乎乎的一片,林音只看到他木然的脸映在玻璃上。
他等叶昀熟睡了,才悄悄回到自己家里。他太累了,倒头便睡,睡得极深,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街角不知从哪个春天长了几株矮矮的花树,总是在五月末的时候,簇满紫色的花穗。在那晴朗的蔚蓝天空下,漫山的紫色薰衣草随风摇动,一起一伏。宛如紫色的海浪。
叶昀兴奋地在草丛中奔跑,林音则跟在她后面。跑累了,叶昀便躺在草地上,看着一朵朵白云在天空中飘过。然后她看到林音的脸,他炽热的眼神正凝视着她。她凝视着他,他第一次手上拿的是把木吉他。彼此背靠背都没说话。
他手指轻轻撩拨,清脆的弦音霎时间打动了叶昀的心。林音弹的乐曲充满忧伤,说的是一个女孩找回失忆的故事。
叶昀抹去泪水说道:“真丢脸,竟被音乐弄哭了。”
“这故事我想了许久,昨晚一下子谱写出来。”林音接着说,“叶昀,你想起了什么没有?”
林音凝望着她,她摇摇头,“林音,是不是觉得我很差劲啊。”
“没有呀,想不起来没关系的。”
当晚,林音满脑子都是叶昀挂着笑容说话的样子,他拿着相框对着去世的妻子说:“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他已经走出妻子去世的阴影,充满着欢笑去照顾陌生的女人。
“丁零零——”
电话铃响。
“林先生?”医院护士来电话,“207号病人突然情绪很不稳定……”
不知为何,林音心头一紧。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被窝里缩成一团的叶昀猛地颤抖着,拼命地用手捂住耳朵。妈妈……爸爸……我好害怕……你们去哪里了……妈妈……爸爸……
“叶昀,叶昀。”林音隔着被子抚着她的背。
别吵……妈妈会听见的……别吵……这声音与刚才所发出的叫喊声都充满着一种悲伤和凄楚的味道。
“叶昀,是我啊,林音啊。”
叶昀推开被子,愣愣地看着他,又像不是看他,突然倒在他怀中嚎啕大哭起来,悲恸欲绝,那哭声是林音从没听到过的凄凉。
她哭了好久好久,林音的衣服都被沾湿了。林音抚摸着她的背部,她渐渐小声地抽泣直到最后才慢慢睡着。
林音缓缓地把她放在床上,等听到她呼吸声平稳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医生,她的情况怎样?”林音靠在门口问。
“病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还是要等她睡醒后做进一步的观察。”
(七)
第二天早上,叶昀缓缓地睁开眼睛,她的身体很虚弱,像那种童话书里温柔的公主,需要王子的怜惜,而王子却选择了和别人在一起。
“林音……”她睁开眼睛,就呼唤着林音。
“你醒来了?”林音听到声音从睡梦中惊醒。
苦恼、痛苦、哀伤……叶昀将人的各种心态栩栩如生地表达了出来。
“叶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外公和外婆等会就回来。你怎么了,你想要再一次吓死所有人?”
“别哭啊。”林音接着低声说。
“妈妈,不是死于车祸,也必定会在喝咖啡的时候,或和爸爸亲吻的时候突然离开人世吧。爸爸……”这时,叶昀略微移动了一下身体,林音觉得手臂上传来一股潮湿的冰冷感。
他低头看着叶昀,发现她滚圆乌黑的眼睛正溢出泪水,她似乎一下想起了很多。
林音坐直了身子,双手抱紧她,出神地看着叶昀。
“叶昀,人死不能复生。虽然这话老土了一点,不过在世的人仍要继续生活下去。别弄坏了自己的身体。更何况,你家里还有外婆,外公。”
叶昀仿佛没有将他说的话听进耳朵里,只见她停顿了数秒,又轻轻摇头,接着眼泪便有如整个冬季的雪随着盛夏的来临一下子全部融化成水一样涌了出来。
林音想等待叶昀止住哭泣后,再慢慢细问究竟。可是叶昀却一直哭个不停,仿佛要将全身的水分都哭出来才罢休一样。
林音用手掌轻轻摩擦着叶昀的身体,希望让她那布遍全身每一寸肌肤的冰冷感消退,也希望能够抵抗叶昀心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
过了很久,叶昀的躯体才恢复温暖,她的眼泪已不再流下。
(八)
“咚咚咚!”
叶昀外公和外婆走了进来,他们看见叶昀一动不动的蜷缩在被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过一会儿,外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在啊。”外公说着,“你出来一下。”他关上了门。
“这半年来,真的谢谢你对我们家叶昀无微不至的照顾。”
林音大吃一惊,看见外公突然弯下腰,他很迅速的用手搀扶,眼前是外公老泪纵横的脸。
“这个嘛,交给我了。”林音微笑,“保管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叶昀。”
外公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松口气的笑。他却暗暗地叹息,却又无可奈何。能干的林音,无比杰出的林音,或者老天爷也怜悯她,因而允许她在死去之前有一段美丽的时光。但是这样的快乐,又能够持续多久呢?
那天晚上,叶昀的外公和林音在沙滩上边喝酒边聊天。
海浪声充满着欢乐,浪头被风卷到沙滩上,又倏地退下。
林音喝了一口,那酒如火一样,一下子灼热了他的胃,一股暖意渗入他的血管中。
外公一把夺过酒瓶,“咕咕”地喝了一口,他抹去嘴角的酒说:“好久没有体会这样感觉了。”
林音搔了搔头,说:“我能做您的孙子?”
“你能把我这大把年纪的老头子当爷爷,是我的荣幸。”他一口喝干了手中的酒。
林音和外公都哈哈笑了起来。
夜晚的平开就像母亲的怀抱,安稳得令人想睡觉。
叶昀外婆拖了个椅子坐在床边,只见叶昀脸色正常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在昏黄的灯光下,外婆细看叶昀瘦削并略微凹陷的脸庞,想起叶昀小时候,她所拥有的泛着粉红色色泽的饱满双颊,可这一切仿佛随着遗产性贫血的噩耗而消失了。
她狠狠地吐了一口气,转过身,出神地望着墙上被吊灯微弱的光线映照着的挂钟。
时间慢慢流逝,但实际上心里仍然残留着像零度下的冰凌针刺般疼痛。
透过玻璃窗传来的远处行驶的货车声,墙上挂钟秒针转动发出的声音,以及叶昀的鼻息声融为一体。
外婆再度转过身,看着熟睡的叶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
叶昀睁开眼睛,她迷茫地看着四周。这时她看到外婆,外婆面颊有泪水滑过的痕迹。外婆看着她,她很想说:“再见到外婆,真的好高兴。”
“别动,我去叫医生。”外婆转身准备出去。
“外婆,我没事。”叶昀微微撑起身,外婆连忙在她身下垫了一块靠垫,让她坐起来,“外婆,我想……听故事。”
“以前妈妈都会念童话书的故事给我听……如今,妈妈不在了,还是我使她不能再继续说故事给我听的……妈妈……还有爸爸。”
“妈妈以前听的故事都是外婆念的,外婆念的故事比妈妈要更好听。”外婆安慰叶昀说。
“真的?”
外婆微微一笑,“嗯,叶昀躺着对身体好些,盖好被子,坐着会着凉的。”
叶昀点点头。静静地躺着凝视着外婆,外婆边念故事边把被子往叶昀身子上盖好。
九点十分……九点二十分……九点三十分……
(九)
第二天一早,一夜没睡好的林音来到医院。
叶昀外婆出去了,只有叶昀安静地躺在床上熟睡。
林音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叶昀的手,说:“等叶昀醒了,林音带叶昀去看叶昀没看过的,让叶昀开开心心,让叶昀快乐。”
他突然感觉叶昀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们去哪里?”
他凝视着她,一动不动。
“林音,我想看海,我想去林音家再看在那相框里的照片,好吗?”叶昀轻轻地说,“林音人很好,她也一定很好。”
“颜希?”林音惊诧。
“她叫颜希?”叶昀问,“她是林音的妻子?”
林音只感觉到心中一片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颜希姐在平开?她来医院看过我?”叶昀接着问。
他低着头,半晌才说:“她不在平开,她去了遥远的大海彼岸。”
“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叶昀想见颜希姐。”
“永远不会回来了。”
叶昀怔怔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低声问:“林音,你爱颜希姐?”
这时候,林音会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虽然那笑容无力苍白。
“彼岸和彼岸是对立的?生与死是对立的?是不是?”颜希问。
“也许吧。”林音说,“但彼岸可以看到彼岸,此彼岸却看不到彼岸。”
“妈妈会看到我们,但我们却不看到妈妈,是这样吧。”
林音转过头,望着窗外,没有再说什么。
“等叶昀病好了,林音一定要给我讲你和颜希姐的故事,好吗?”
叶昀的变化令林音大吃一惊,他眼前的人,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离开的时候,他回望叶昀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那天晚上,林音梦到了颜希在厨房一边忙碌着煮味噌拉面,一边哼着林音作的歌曲。她的样子一点没变,还有一只可爱的花狗正坐在旁边等着吃拉面。林音每每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颜希的每一句话,甚至记得她每一个表情,清晰地就好像刚在眼前发生过。
(十)
七月二十日是叶昀最后一次复查。
林音、外婆和外公在检查室外静静地坐着。外婆的手紧紧握着外公的手,外公点点头,似乎想说:“没事的。”
过了很久,医生走了出来。“医生,情况怎么样?”外婆站起来焦躁不安地问。
林音定定地看着医生。
“病人患先天性再生障碍贫血,这是一种造血系统的疾病,骨髓里的造血组织被替换,导致血液中全血细胞减少,最终因为严重的贫血,感染和出血而死亡。再生障碍性贫血并一定是一种绝症。但叶小姐的病已经到了晚期,虽然采用了种种治疗手段但都没有取得效果,唯一的办法只有骨髓移植。”
“那成功率多少?”林音问。
“几乎为零。”
这就意味着,叶昀除了等待死亡外,没有任何逃避的办法。
医生走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音推开门,看着躺在床上的叶昀,似笑非笑地说:“叶昀,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但医生提醒你要天天记得吃药,要不然会再晕倒。”
叶昀顿时兴奋不已:“真的?那太好了。”
叶昀双眼真挚地瞧着他,但林音却觉得很难受,“我会记得吃药的,你放心好了。”
林音脸上又显露出欢欣的笑容,这令叶昀宽心不少。
海边,海水把灰白的沙映成金黄色,涟滟的水光在粼粼的海上跳跃。
“这里的沙很舒服。”叶昀踩着沙,慢慢地在淹没半截小腿的海水里走着。因为海水不断送来新的沙,带走旧的沙,走起来比较辛苦,叶昀就嘻嘻哈哈、摇摇晃晃地等着林音才搀扶她。
“叶昀,颜希姐是不是就在海的那边呢?”叶昀停了下来,望着海的彼岸。
他凝视着她,她的脸颊微红,映得浅咖啡色的眸子更是清澈。
“我们到那边礁石的后面去坐好?”叶昀笑着说,“叶昀今天好想听林音和颜希姐的故事,你能讲给我听?”
天蓝蓝的,海却未必都是蓝的,浅海一般都是浅绿色的,只有远处的深海才会蓝得很漂亮。
林音轻轻地把外套披在叶昀的身上,“风很大,会冷的。”
她望着他,林音嘴角掠起一抹古怪的苦笑。他长吁一口气。“颜希是名水手,也是海里的精灵。她时常出海,每每都次过很久才回来一次……”
“林音,你怕不怕孤独呢?”叶昀打断他的话问。
“说不上怕,方正自己一个人时候倒也觉得它有趣。”
叶昀默然,过了会儿说:“你和颜希姐一起出过海?”
“出过一次海,就被她痛骂了一顿。”
“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脸上露出凄凉的表情,又继续说:“那次出海,不是我们想像中那样简单。那天船晃的太严重,天色越来越暗,大海开始沉入死寂的黑幕中。我很害怕就问她‘为什么不开灯?’我没有在得到她允许的情况下把灯打开了。眼前是很多礁石还有暗流。‘颜希,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航行,没有灯会撞上岩石的。’她很生气的用桨打翻了灯,说‘吵死了。’她说‘你没听到?海在指引你。海浪遇到岩石,声音会一样。眼睛看到的,只会增加恐惧而已,别忘了你还可以听、可以闻、可以触摸。一旦你看轻自己,海也会看轻你,而将你吞噬。’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却要穿越那么恐怖的礁石群,我从没想过,眼睛会成为看清事物的最大障碍。”
“哇,好厉害。”叶昀由衷地嚷道。听到林音这样说,她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林音慢慢地笑了,那笑容充满了忧愁。
“后来?”叶昀拉着他说。
“后来……”林音想不到,颜希有一天真的离开了他,“后来,也就是快一年前,她出海。她们的船遇到暴风雨,船上有五名水手失踪了,其中就有她。大约过了半个月,有人在附近海域的岛上,找到颜希的一只鞋子。之后颜希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
她仿佛永远地沉入了大海中。
会不会冷呢?林音有时想。
林音一直不说话,只是用他空洞的双眼呆呆地瞪着远处。
叶昀低着头,也掏不出安慰的话来了。在那无拘无束的青春岁月里,她和林音却被一层浓雾包围着动弹不得。那是充满死亡气息的浓雾。
他和颜希就像深海的鱼不可以爱上陆地上的自行车一样。
记忆是他们的一场苦恋。
大约半个小时后,林音终于说话了,“如果想让自己的痛苦少一点,那就先做那个遗忘过去的人。”
叶昀没问为什么,她点点头。他知道林音想起了颜希,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事实上,她此时也正处于一个纷乱而微妙的世界里。
“今天这么大的风啊!”叶昀的确很冷,自从贫血住院出来之后就越来越怕冷。
“嗯。”林音眺望远处,双目隐隐有些疼痛。
“林音,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叶昀突然问。
林音望着她的眼睛,直望到深处,然后说:“当然。”
“林音,我们回去吧,真的好冷。”叶昀顺手在口袋里一摸,口袋里似乎有什么。
“你带的?”叶昀拿着戒指问。
“不是,是颜希的戒指,她说结婚戒指买大了,戴在无名指上,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来;她又说难看死了,便又重新放回绒布盒子里。”
叶昀眨眨眼睛,“戒指刚好带在无名指上。”接着伸出手,在林音眼前晃了几下。
林音苦笑了一下。
她轻轻哼着曲调,嘴角挂起了一个幸福的微笑。海浪似有无地来来回回,伴随着静静走在一起的两个人。
(十一)
回到家,叶昀洗完澡倒在床上,瞪眼望着天花板。
林音坐在客厅里,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下。这时,他听到楼上传来嬉笑声。
推开门,她穿着他的大毛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想些什么?”林音问。
“想到自己会被大海吞噬而死。”
“哈哈,还有呢?”林音再问。
“唔,我想如果没有和你想爱就死去,实在太遗憾了。所以就不想死。”叶昀坦白说。
叶昀和林音都大笑起来。
“笨蛋,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你知道什么方法是正确的对待爱情?”林音笑着骂。
“我不懂什么是爱情,也不懂什么才是对待爱情的最正确的方法——我只有一颗赤诚的心”叶昀一骨碌坐了起来,急切的说。
“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将来了呢?”林音一字一字地缓慢说道。
叶昀只感到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当晚,叶昀在林音家里睡着了。
当光线射到林音脸上时,他醒了过来。窗帘随风摇动着,房间里充满阳光。是个晴天啊,林音心想。他起身,不久后去敲叶昀房间。推开门,叶昀已不在床上,只有深陷的枕头还散发着她的味道。
房间静悄悄的,叶昀不在。
“叶昀,你在吗?”
在厨房,他见到叶昀瘫软在地上、发着呆的叶昀。
“叶昀,叶昀。”林音抚摸着她的头。他的脸色和叶昀的一样惨白。
“疼……疼……”呼吸明显地不符合正常频率,纷乱而清浅。
但现在的她不想死,不想死。很多事情,她还没有体验过,就比如那谈恋爱的感觉,甚至是当母亲的感觉。
林音将她抱起,边走边说:“叶昀,别怕,我们等一下就到医院了。”
手术室门关了起来,红灯亮,“手术中”。
林音站了很久,在手术室外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然后把手插进口袋里。他再一次站在手术室外面,虽然对死亡已经有充分准备,但是对叶昀的死亡他开始害怕起来。
过一会儿。
“叮”的一声,手术室的门开了,手术结束。
林音凝视着医生,只见医生低着头,没有说话。
推开门,看见脸色苍白的叶昀躺在床上“熟睡”。他坐在地上,靠着叶昀的身体,慢慢地说:“叶昀,林音好羡慕你可以和爸爸,妈妈还有颜希姐在一起……我……”
林音缓缓闭上眼睛,叶昀会是在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呢?
是不是在那幻境的彼岸之中?
那里是否有美丽的雪花飘落?
(结局)
那年冬天的雪飘的不徐不疾。
每次想起你,雪就会飘落下来。
叶昀……
“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我认识的最后一个人,你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我唯一能爱的人。你不准离开我,不准欺负我,只能疼我,只能呵护我,要天天想我……”林音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中飘落了细碎的雪花,似乎感觉叶昀在说话,在抚摸着他的脸颊。
林音又再次回到与叶昀望海的山坡,他发现叶昀的药瓶“熟睡”在草丛里,他伸出手,然后又缩了回来。他十指张开,他用力地注视着掌上的纹理,雪花降落在掌心上,瞬间便融化了。
叶昀——这是你的眼泪?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