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檀香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1177

我正同丝丝说:“想开点,不过是个男人。没有广告的”

冷不丁被疾步经过的服务生碰了一下,杯子里的酒倒出来,不偏不倚,全倒在衬衣上。

丝丝“呀”了一声,将纸巾递过来,对那服务生说:“真不小心。”

那服务生一看,年轻的脸上立即挂上惶恐,一叠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拿那纸巾胡乱而徒劳的擦了擦,冲他摆手,道:“不要紧。”

他放下盘子,手足无措的说:“真对不起,要不然,我帮您拿去洗干净吧。”

这种衣服至矫情,无论什么,沾上个一星半点都是洗不干净的。更毋论这样大一片。

于是连丝丝也说:“没关系,你忙去吧。”

他还待说什么。我忙做一个明白的手势,轻轻道:“真没有关系,回去我自己洗洗就好。”

他这才走开了。神情带一点感激。

“还是个孩子呢。”丝丝仿佛有点感触,冲他背影说:“看这生活,多不容易。”

生活当然不容易,这谁不知道。

湿了的衣服沾在皮肤上,腻答答的难受,我将之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丝丝笑:“这下你算是湿了身了。好在里面还有个背心……”

不妨一人接过话头,道:“谁失了身呀。哈哈,这位小姐好修养,那杯酒倒了一半,好歹也值二百块了。”

在这个酒吧喝酒,稍好一点的,都论杯卖。

我两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当然是个男人,中年,肚腩微突,咋一看,也就是市面上流行的‘成功人士’的样子。此刻端个酒杯,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来,样子海派的道:“我请二位喝一杯如何。”

他大约颇喝了一点,说话的时候,酒气直喷到脸上来。

“谢谢,不用。”我婉拒。

他朝我那背心的领口瞄了瞄,笑咪咪的道:“小姐穿黑色,真是性感。”

烛光映在他的眼镜上,闪闪的发着光。他的眼睛也在发着光,我明白他在看什么,背心里面并没有穿内衣。

他又自顾自道:“还是学生吧,学生可不能喝这么贵的酒。”

我温和的说:“先生,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您能坐回去吗?”

大约以为我们是小姐,我并没有生气,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一种肯定。在这种地方,本来是常有的事,而我,老实说,几乎半裸。

然而他似乎不以为意,继续道:“生意也是谈回来的。关键是,买卖双方有多少诚意,以及价钱是否够理想。”

丝丝也道:“先生,您喝多了。请回去吧。”

“谈一谈何妨,你看,我上头十多个兄弟看着呢。”

果然,二楼半开放式的包厢,齐刷刷一堆人正靠着围栏看过来。见我们抬头,一齐吹起口哨。

我不想多做纠缠,拿起包,冲附近的服务生说:“买单。”

那人见状,忙道:“急什么,为时尚早呢。急着回去会小情人呢。”

我不理他,在服务生递过来的单子上签了字,站起来。对丝丝说:“走吧。”

那人一把拉住我拿包的手,道:“别急啊,酒还没喝完呢。

丝丝看不过,道:“先生,您还是放手吧,我们喝好了。”

“别,别生气,这位小姐也坐嘛,交个朋友多好。”

我无意多说,拨开他的手,道:“去,另找他人。这里的美女很多的。”

他闻言,倒更得意了,伸出手来,重重揽在我的腰上。那一截皮肤没有被遮到,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手心的湿热一阵阵传来,腕上的表带倒是凉的,额外觉得恪的清晰。

我沉默一会,缓缓道:“您犯了一个错误,这条腰姓简的。您现在将手拿开,倒还来得及。”

丝丝耸耸肩,复又坐回椅子上去,点上一根烟,一副等着看戏的神情。

那人见没有反抗,于是嬉皮笑脸的道:“管她姓繁姓简,今天反正是姓了黄了。哈哈,服务生,拿酒来。”

我被他强按在椅子上,无奈,只得叹息一声,道:“难道时至今日,还有霸王硬上弓这种事。”

“不会不会。”他得意非凡的大笑,又道:“黄某是最懂得怜香惜玉的,不信你问问。”

那一堆人早已经呼哨连连,不断高叫着:“黄总厉害。花中圣手。”酒吧各处的人纷纷看向这边。

我掏出手机,道:“那我打个电话?”

“打,打。这就对了。我就知道扮出圣女的样子,是吓唬哥哥来的。”那人的手移至我的肩上,又笑道:“可别往公安局打啊,一会把我那当局长的兄弟叫过来了,还道我欺负良家妇女呢。哈哈哈。”

我笑一笑,自顾自打电话。

对面的丝丝道:“黄先生交游这么广,难道不认识一位简先生。”

这人举起杯子,道:“看来这简先生还真是有来头啊,不过本市这简先生少也几万,黄某怎会全认得呢。来!你们谁下来陪陪这位小姐。”

楼上的人高叫道:“还是黄总您大享齐人之福吧。我们就不掺和了。”

丝丝摇摇头,将烟灰轻轻弹了弹,惋惜道:“您真应该认识一下,否则搞不好会后悔呢。”

“哪里,黄某有幸认得二位,已经算是天大的荣幸了。”

我合上电话。将他那只手从肩上拿下来,轻轻放在桌子上。

他见我聚精会神的看着,不由翻过手掌,又翻过去。奇道:“我的手上长了花。”

我冲他露齿一笑,指了指他腕上的表,道:“我是说,这表带在您手上,可真好看。”

他闻言,道:“还行,正品货呢。二十多万。”

我夸张的吸了口气,道:“那您可真的多戴戴,否则,要是不能戴了,岂非很浪费。”

“哪能呢。除非,你能将它骗走了。”

“我们打个赌,十分钟之后,这表必不能戴了。”

他哈一声,道:“小姑娘,和哥哥开玩笑呢。那好吧,堵什么。”

我嫣然一笑,道:“随便。”

“哈,你的意思是,我若赢了,随便我做什么。”

“您赢不了的。”

“好,妹妹真有意思。”又对丝丝说:“这位小姐作证啊,我就放这桌上放十分钟。”

丝丝噗哧一声,笑了笑。将烟头捻灭了。又坐得端正一点,道:“我说黄先生,您这手倒是摸过多少小姑娘的腰啊。”

“多乎哉,不多矣。”他摇头晃脑,“话说了半天,二位怎么称呼。”

丝丝瞄了他一眼,软软道:“当然。我敢保证,过了今晚,您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们的名字。呶,她是林妹妹,我是宝姐姐。”

“哈哈哈,有趣。那我岂非成了贾二爷。”他一副酥倒的模样。

丝丝眨眨眼睛,重复道:“林妹妹,宝姐姐。”

这人还待说话,已经闻得“啪”一声脆响。

那一瞬间的表情真是好笑,他尚不知那一声响来自玻璃杯子同他的头碰撞,仍自茫然间四顾。待找着来源,继而换上惊讶,仿佛无意中踩了狗屎,又惊又恼。

半晌才懂得回过头去。

小毅自然是最准时的,他说十分钟,永远只有十分钟。

我拍拍手,宣布:“时间刚刚好。”

丝丝啧啧有声,称赞道:“小毅,长远不见,还是这么帅。”

小毅丢掉拈在手中的玻璃杯子的脚,酷兮兮的道:“别瞅了,打你的人在这呢。”

这人摸了摸脸,见手上有血,于是“噌”的一声站起来。尚未站稳,被人伸手一推,仍自跌坐到椅子上。丝丝翻翻眼皮,道:“我说过,你也许会后悔。但是很显然,已经晚了。”

我抓起手袋,道:“那只左手,给我打碎了。”

那人又呼的一声站起来,复又被一拳击在脸上,颈中领带给人紧紧一勒,顿时手足乱舞,口内含糊不清的一通乱嚷。

他一定后悔了,此刻脸上只余下了恐惧。

楼上那帮兄弟听到响动,方探出头来,小毅见状,慢条斯理的道:“谁要两肋插刀,快下来。”

此刻,台上演奏的萨克斯风早已经停了。四周一片寂静。他那懒洋洋的声音顿时显得额外清楚。那楼上的一帮兄弟眼见这一群不知道多少亡命之徒,一时间都呆了。

小毅又道:“拉出去,别弄坏了东西。”

我肯定他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仿佛一条狗一样,被拖了出去。

丝丝拿起我那件染坏的衣服,道:“穿着吧。外头风大。真扫兴。走了。”

我们在酒吧外分手。

风确实很大,许是要下雨了。吹的她的长发来来回回扫个不停。

她想点烟,然则风无孔不入,始终没有点燃。终于,将烟往旁边的垃圾桶一丢。不无沮丧的说:“妈的。不活了,有什么意思。”

我阻止她:“得,我还活呢。你少在那唧唧歪歪。那个什么人,忘了他。”

“真以为因为那臭男人么。见鬼了,大家都活的这么腻歪,又都还磨磨叽叽的活下去,倒是为什么啊。”

“你走吧,继续去读书。老头子想让你去哪里就去哪里。没的花那力气反抗,也就是孝顺女了。”

“这时候才做孝女,晚了点吧。况且我这不孝女的名头都背了半辈子,猝然丢开,会舍不得。”

“那才好呢,一直都是不孝女,突然间一转型,老头还不念阿弥陀佛。”

她捏我的脸,“现在的你真可爱,配我刚好。”

“切,别用可爱这种词来侮辱我。这和叫人家才女有什么区别。”

“走了。”她转头钻进她那辆香蕉色的莲花里,架上眼镜,刺的一声倒出来,停在我脚边。那种样子是极帅的。象下了决心似的道:“我看我还是出去算了。反正在家里也一样空虚,四处冷冰冰的。”

“喂!你知足一点,令尊肯给你买这种车子。不能说他不爱你。”

“说的也是。”她点头,“好了,我要做孝女去也。”

“真要出去,知会我一声。”

“好!”

“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回来看看我。”

“不知道我能否活那么长啊。”

“开车慢一点,想必是没问题的。”

“那不行,这种车子开的慢了,有什么意思。”

我让步,“那好吧。只要你开心。“

“这才对。”她笑一笑,“过来。”

我依言靠过去,她将手攀在我脖子上,嘴唇凑过来,响亮的吻了我一下。嘘口气。“搞同性恋也不错啊,女人的嘴唇这样温暖。”

她发动车子,把手举起来,高声道:“走了!你也走吧,省得警察来了,麻烦。”

说着,车子鱼一样滑了出去,只一霎,便消失在远方。

我在风里发了一下子呆,终于也开出车子来,驶回去。

因为有人摸了我一把,便决定废掉他那只手。听起来真残忍。然则试想一想,如果我们真是两个孤身弱女子,能反抗吗?他们或者决定,灌个几杯子酒,放倒了,随便摆布。

在某些时候,我们是另一些人的上帝,决定他人的命运。这个世界的规矩是这样的。

今夜我是那个人的上帝,他惹恼了我,于是我惩罚他。

车子开出去不远,便见沿路有警车闪着红光呜呜的擦肩而过。

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这个城市的警察只会抓摆路边摊的小贩,在网吧打架的小流氓。对于真正意义上的流氓,比如简澄江,他们是不敢抓的。何止呢,便是他的情妇在外杀人放火,他们也不敢怎样。简澄江是许多人的上帝。决定许多人的人生,比如我。

回到止水山庄的时候,还很早。沿途的路灯一盏盏,优雅的府下头,温柔的点亮在葱翠的绿叶之间。风一过,点点树影摇动。仿佛不经意间,故事中美丽的精灵便会从树影中跳出来,扇动翅膀,挥舞仙女棒。整条路上只得我一人,因贪恋这一刻难得的宁静,故意将车子开的极慢。

房子里居然亮着灯。这么说是简澄江来了。

门口照例空着,他是不将车子停在这里的。

我推门进去,厅里空荡荡,直找至书房。才看到他。

他正在书架子前浏览,背负着手,一副参观者的模样。没有广告的

我展开笑脸,大声说道:“不知皇上御驾光临,奴才接驾来迟,罪该万死。”

他并不常来,等闲将我一扔,三五个月。这就仿佛一个人拥有的古董太多,总不能时常拿来把玩的,即便丢掉一件半件,也是无所谓。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说:“回来了。”

我回他一个笑脸。当然要笑,你有见对着皇帝愁眉苦脸的妃子吗?不想混了。

“衣服上是什么?”

“血。”

他不语。复又回头去看那书架子。闲闲道:“女孩子家,少看些这样的书。”

那一套三本,教主,教父,教女。

“我并没有看,买回来装样子,那可是英文原版的。”

“看看花生漫画,小王子,简爱之类轻松一点的。”

哈。我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我笑着说:“这场景,画一副画,就叫做简先生指导情妇读书图。哈哈,滑稽不滑稽。”

他待我笑完了,才说道:“别太放肆。”

我立即噤声,规规矩矩的道:“是。”

他皱了皱眉,道:“你以后少给我出去惹事。你知道今天晚上那人,是军区一个领导的亲戚。”

“啊。”我做明白状,“怪道那么横。”

当然,他再横,也横不过简澄江。我当然更明白这一点。

“你也收敛些,一个巴掌拍不响。”

原来他是特地来教训我的。他是这样子的,教训人,也娓娓道来。

“是。”我受教。

他看看表,说:“我走了。”

窗外车灯一闪,只一闪,在玻璃上影了一下,便消失了。

他本不欲久留吧,这时候外套还穿在身上。提步就走了。

我送他到门口,嬉皮笑脸的说:“恭送陛下。欢迎以后常来。”

他看也不看我。径自走出去,车子黑魅魅的停在远处,有人立在一侧开着车门。我使出力气,“嘭”的将门关起来!

这一举动使我自己愕然。

是撒娇发嗔?还是生气?我在气什么?他教训我?还是他没有临幸我,于是我愤怒了?

这些理由无疑都那么可笑。

我找到杯子,倒了满杯的酒。坐到电视机前面去,画面上一对男女正在互相哭诉衷肠,演技太差,大约空自浪费了那些眼药水。

雨开始下起来,最初是稀疏强劲的几点,接着紧锣密鼓的大下起来。空中电闪雷鸣,仿佛天在震怒。

某个房间的窗户没有关,大约被风吹到,玻璃破碎的哗啦声不时传来,接着又是什么倒了,响个不停。风声雨味迂回着,有一些飘至客厅。

帮忙的阿姨回家去了。没有人会替我将窗户关上。

我静静的坐在沙发上,倾听一切。

吹坏的,打碎的。都不要紧,明天叫人来修理就是了。如今我唯一可以说的话便是:“钱不是问题。”

有了钱,我至少可以高兴的决定让它打碎,明朝再装回来。

人不可以要求太多,有许多许多钱了。还怎么可以要求许多许多爱,许多许多快乐,许多许多安全感。

没有人爱我。没有人愿意和我抱头痛哭互诉衷肠。

连丝丝,我那唯一的朋友。她也要走了。飞到重洋对岸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

她有父母,兄长,数不清的爱人。甚至也有钱,可是她也仍然不快乐。

我侧身倒在沙发上,忽然生出疑问。如果连她也不快乐,那快乐是什么。

二十岁以前我过的是快乐的生活,但那时候我不懂得。当时直道是寻常。

妈的,这是怎么了,连这酸不溜丢的句子都整上了。再等一等,只怕连旧欢如梦都要吟出来了。我一定是太无事可做,太寂寞,才会想起从前。

可是谁不寂寞呢。人之一生,难道不是时刻在同空虚寂寞做斗争。

我翻个身,隐隐居然有了睡意。

卧房一定是泛滥成灾了,也许一阵风刮近来,将我了卷出去。楼下是泳池,哈,落到泳池刚刚好。明天的新闻报道出来,我也许成为这场风雨的第一个受害者。

我抱着沙发垫子,沉沉睡去。

看,酒何须人劝,醉何须人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间悠悠只余我一人,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的。

我醒来,半边身体麻痹。沙发太窄,我保持一个姿势睡至天大亮。

人的潜能其实是无限的。即便是坏的时候,也只有更坏,没有最坏。

我爬起来,看到地上的杯子中还残剩的一点琥珀色液体,忍不住将之倒在嘴里。被那一点点辛辣刺激,味蕾仿佛又活了过来。啊,照这样下去,一早开始喝,不出多久,还等不及简澄江扔我出去,我已经可以自己醉死在某个角落了。

我在房子里上上下下视察了一圈,决定叫人来善后。

走至书房,书架子放的里,还没有多大的损失,靠窗的电脑,音响,cd之类,大约是报销了。碟片洒了一地。不知道从哪个盒子里掉出来的曼陀铃,躺在积水之中。

不能说简澄江没有费过心,或者替他办事的人没有费过心。这栋房子纯按我的喜好摆设,甚至还准备了一架曼陀铃。

这时候我将它从水中拾起来,随便擦了擦。调了调音。居然还能用。曼陀铃这个东西比小提琴容易上手,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曾一度表示热爱过。

那时候,每当得闲的晚间,父亲会端着茶杯子坐下来,唤我:“平平,将你那新学的曲子拉一曲。”

他其实不通音律,照例只会说:“好。我女儿就是有天分。”

全世界只得他一个人爱我。

我考上曼彻斯特医学院的时候,他特意做了一块小小的铜牌子,上书:穆诗客医生。

背地里得以非凡的说:“看,平平,以后可是大国手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时候的音容。

他给我取名小字平平,正是平平安安的希望。

我随手拉了一只曲子。许久不动,手指和结了水泥一样生硬。

勤有功,戏无意。信焉。

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日子都勤奋的用在了堕落二字之上。话说堕落这种东西,无师自通,无形中尚能精益求精。谁说的:人一旦任由自己往下滑去,最终会倒在街头,倒在地平线以下。

我将琴随即丢在一堆杂物当中。走出去。

前头一面镜子,我这一照面,才发现自己一脸的水。抹干了,又有。这是怎么了,下过一场雨,不成我脑子也进水了。此刻正塞都塞不住,汩汩的流出来。

我收拾完毕,找一套衣服换上。走出门去。

是一个晴天。人们常说,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

我仰着头,寻找彩虹。只是有时候,经历了风雨,照样找不到你要的彩虹。

漫无目的的在绿荫夹道中走去,正值初夏,玉兰花开的热烈。白而小巧的花苞,娇怯的挂在枝头。我几乎可以想象,当它嘭的一声开放,那些香粉将会如何仿佛一个小炸弹一般在空气中爆破,那些看不见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这一列都是小别墅,相互隔的很远,村落似的,四散分布于绿树浅水之间。关上门,大可鸡犬不闻,老死不相往来。

昨夜的雨确是大,一棵桃树被拦腰折断,倒在路中央,触目惊心的露着皮下的骨与肉。这便叫夭折了吧,未成年,便遭横祸。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总有不可预料的无限多祸福,当它猝然将临,只有承受。

这条路是园区的主通道,管理处的清洁车子正缓缓的开着清扫不知从何处集中过来的垃圾。

一位老人,驻着杖,缓缓独行。她走至那死树面前停下来,口中不知唸喃什么。你知道的,老人总是不停的自言自语。她们老了,所讲的不过翻来覆去的数十年前的往事,没有人肯停下来耐心倾听。是以人可以死,但不能老。

我以为她被树拦住,“您要过去吗?”

她的听觉倒还灵敏,清晰的道:“并不是,随意走动一下。”

我点点头。

她难得抓到一个说话的人,又说:“姑娘也出来散步。”

啊,姑娘。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呼唤过了。一种广义的,老式的,语带三分亲切的称呼。

我笑了笑,说:“随便走走。”

“啊。”她笑了,露出整齐的假牙。年纪虽大了,然则她的仪容十分整洁。

我主动说:“昨夜的雨十分突然。”

“你一定不关心气象预报。管理处也发了通知。”

“我没有看到。”

“这次代号美丽的台风登陆,波及十来个省份,已经有60人失踪。谁说人定胜天。”

我的吃惊大约写在脸上,她笑了,颇为无奈的摇摇头:“年轻人。”

我以为老人只要耳目尚聪,已属异数。

“来我家吃点东西。”她不计较,邀请我。“有鲜榨的豆浆,上好的牛肉肠粉。”

我抵不住诱惑。

她家的扇扇门都大开着,自大厅一眼可以看至后花园的草地。一小排水仙开的神采奕奕。室内装修十分简约,米色纱的窗帘在风里微微拂动。

二楼楼梯间一阵咚咚作响,一个脑袋探出来,扬声叫:“姥姥,用下你电脑。我的中毒了。”

老人应了一声。

我坦白:“您改观了我对老人的看法。”

“当我年轻的时候,也认为老人俱该帮忙抱抱孙子,能吃口茶饭可算数。添什么乱。”

“三世同堂?”

“不。我一个人住,乐得清静。”她将我领进厨房。

餐厅宽敞明亮,一扇巨大的窗户,阳光悉数照将进来。

“我决不相信这是一个老人的房子!”

她狡黠一笑,道:“这是侮辱还是赞美。”又道:“莫以为我弄个电脑有多大用处,不外看看新闻罢了。”

我忽然生了闲聊的心,“眼睛可还好。”

“都坏了,看一会,头晕。不外是他们凑热闹,坚持要教。”

想必她有十分孝顺的儿女。许多儿女以为按月付清瞻养费已属大孝,谁关心老人是否寂寞。

我的豆浆肠粉吃得十分惬意。不由赞道:“你们家阿姨好手艺。”

她得意了,笑眯眯的道:“周末休息的时候常来,王婶的糖醋排骨一等一,我咬不动了,你替我吃。”

“我每天休息,不分周几。”

“那穆小姐从事自由工作,泰半是设计或撰稿人。”她爽朗一笑,“我见你周身一股书卷气。”

书卷气?痞气吧。

我本可随便点个头敷衍过去。

然则不知为何,或者我嫉妒她达观开朗,嫉妒她一个老人,居然孩童一般毫无城府。

“实际上,我没有工作。”我将茶杯放下来,等待她脸上的表情,“有个人买了那个房子,将我放在那个房子里。真相是,我只是一个被包养的女孩子。”

她闻言,眼中的诧异只闪了闪,随即又恢复常态。

只缓缓道:“年轻美丽的姑娘。总是任性。”

我没有看到预期的脸色,不能不惊奇。她不是一个一般的老人。

“您为何不表示厌恶,歧视。”

“我为何要?”

我摊摊手,“普通人总是该那样吧。”

她笑一笑:“那未我不是普通人。说的明白一点,同样为获取报酬,有些人出卖力气,有些人出卖脑力,有些出卖其他。那原是一样的,至于获得的回报有差异,纯看个人技艺,不好怨天尤人。”

这个老人,世情在她眼中,已经归及太虚。

“还有什么可以令您困惑。”

“呵。多了。”她的皱褶的布满了斑点的脸上,笑容这样温和,仿佛窗外无处不在初夏的阳光。“比如说,我的蝴蝶兰为何总是如此多愁多病!”

我大笑。“我是那多愁多病身,你是那倾国倾城貌。”

她看着我,了然道:“生活不外如此,你这么美,这么年轻,应该开心点。别总和自己过不去。”

我喝干杯中的茶,她的茶也这样精致,薄薄的白色骨瓷杯子,上好的玫瑰花茶,色泽绯红纯净。光看一看已经是享受。

李碧华说:一个老人最大的财富,应该是智慧。

她无疑是个富有的老人,我在她面前,变成一个十足自以为是的小孩子。人前那一套,完全施展不出来。

很久以来,我讨厌无所遁形。是以我站起来,拍拍手,道:“谢谢早餐。如果我能活至您这样年纪,我发誓您是我的榜样。”

“啊,那不足挂齿。”

她亦站起来,送我出门。

大厅里有一架钢琴,黑色烤漆镜子样的,悠悠闪着光。琴上一帧小照。照片中的女子明眸皓齿,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嘴角微微含笑,一种温婉透过玻璃片,盈盈的流淌出来。是黑白照,保存的很完好。

我扬扬下巴,“美人。”

“每个年轻人,都代表美。”她并不否认。

“这是美人中的美人。”

“呵呵。这张照片,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被小孩子翻出来,坚持摆在这里。”

我向那照片仔细看了看,猛然间想起来。

“啊!”我瞪大眼睛,指着照片。“原来。”

她点点头,笑道:“想不到还活着?”

至今日,仍然有许多许多的报章杂志自历史中翻出她的照片刊登出来。用的最多的,是她身着军装,英姿飒爽的站在飞机旋梯边的一张。在那个对爱情讳莫如深的年代,她身体力行,演示了一场轰轰烈烈毁誉参半的爱情。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震惊一个时代的女子,居然就在我身边。

我太自不量力了,居然扬言要学她。

我太想问:后来呢,后来为何劳燕分飞。

害怕话语真会孙猴子似的自动迸出来,故此忙忙的将照片放回去。笑道:“今天的惊喜太多。容我回去慢慢消化。”

她送我至门口,仍说道:“常来。”

我荡回去。阿姨已经回来了,见到我。兀自絮絮叨叨的念个没完,先表达了她对房子损毁严重的惋惜,又诉说她女儿的孩子多么可爱,简直已经可以遇见是将来的一代英才——她刚晋升为外母。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她手口并用演相声似的忙个不亦乐乎。

除了电视,她是这个房子唯一的语言发动机。因园丁老王是个大闷头,雷打不动的沉默。

我对她的欣喜之情抱十分难以理解的态度。生命这么折磨,既然爱他,何必生下他。

然而为了不使她一怒之下在饭菜中下砒霜,我只得说:“是的,小孩子总是那么可爱。”

“啊,你不知道……”她又手舞足蹈,滔滔江水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说:人之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坠,有落茵席者,有堕粪溷者。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我或是前者。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才是那堕粪溷者。她的人生有目标,有希望,她知道自己在其他人生命中的意义。她自食其力,爱他人,以及被爱。

某些时候,我不是不羡慕的。可是老前辈们警告我们,各有前因,莫羡人——想都别想。

厅内电话一通大响。打断她的表演。

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边道:“想是二婶帮我带了菜回来了。”

看,甚至朋友四处有,守望相助。

“莫小姐。”她捂着话筒,轻轻说:“简先生。”

我接过听筒,“喂”了一声。

那头问:“老宋讲你手机没人听?”

我笑:“出去会野男人了,怎么能带手机。”

“你准备一下,半小时左右差人来接你。”

“遵旨。”

他不必征求我的意见,亦不必解释前因后果。而我,当然,我知道的。我只需服从!

车子将我送到一处私人会所。他一个人坐在桌子边等我,罕见的穿一件淡淡黄休闲T恤,白裤子。一手捏着那茶盅的盖碗缓缓的转着,侧过脸去望着窗外一丛开的疯了的芍药,双眉微微攒着,不知在想什么。不,他并非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他的实际年龄,也才比我大十岁。再苛刻的人,也不能说他长的难看,并且我能证明,从头到脚,决不能从他身上找到一丝赘肉。然而关键的问题是,便是他再貌比潘安,才高八斗,戴白金表,喝矿泉水,一本三国念得倒背如流,甚至还画的清飞机发动机的解剖图纸!骨子里却还是一流氓。

有人告诉周星星,兄台之神采风流,一看便知不是一般的乞丐,而是丐中之王。

星星忙问:那是什么。

答:还是乞丐。

哈哈。好笑吧。

我笑意盈盈的坐在他面前,他方抬眼看了看我。先皱一皱眉,才道:“将你那假惺惺的样子收起来。”

我左顾右盼,故意道:“猩猩,哪里,哪里有。”又将脸凑过去,十三点兮兮的道:“英俊的先生,可以露一个笑脸么。长期绷着脸不利于健康。”

他终于忍不住,象征性的抽了抽嘴角。随即道:“没有人要攻击你,不必一天到晚刺蓬蓬的。”

是吗,也许我只是想刺下某些人。可惜都仿佛刺到棉花上,毫无建树。

食物上来了,出乎意料的可口。我放开肚皮举案大嚼。

倒是他仿佛不对胃口,多半只浅尝辄止。

什么世界,流氓也变得这样矫情了。

我自顾自吃的饱了,抚着肚皮靠在椅背上歇气。

点点筝声穿廊踱水而来,四处是古典繁复的雕花小格子,香炉中甚至焚着不知名的香。如果可以,执本什么书,放个躺椅在那帘子下,看的倦了,分分钟可以睡过去。是谓手倦抛书午梦长。

吃饱能让人一下子忘记许多事。信焉。我连幻想的闲情也有了。

他见状,说道:“吃饱了?那走吧。”

我顺从的说:“好。”

一定得懂得说好,好,好。他是我的米饭班主,得罪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走至门口,他碰到熟人,停下来寒暄。

我等在一侧。

入口处驶进来一辆银灰色的小跑车,样子颇为眼熟。定睛一看。哈!

车门打开,一个妙龄女子先下车。少顷,司机也下的车来。

我拨一拨头发,好整以暇的站在门口。

他只走到我面前,一抬头,那刹那仿佛被吓到,一个笑容僵在脸上。

“好吗?德宁,别来无恙。”我笑的阳光灿烂。

日子有功,如今我已经学会各种各样的笑容,抚媚的,纯真的,甜蜜的,娇嗔的,似笑非笑的。我没有辜负卖笑这一专业。

他还怔怔的,他的女伴一把挽住他的臂弯,警惕的看着我。

她多么年轻呀,七情六欲全写在脸上。我怜惜的想:真是傻。

过半晌,他才轻轻答:“平平,怎么是你。”

“是呀。难以置信是不是。我还没有死!”

他一定没有想到,我非但没有死,还生龙活虎的在他们出入的地方活蹦乱跳。这是个教训,告诉人们,如果你要落井下石,千万丢个大些的石头,省得那人从井底下再爬上来,公然在你面前招摇过市。

当我父亲倒台那日,我匆匆从英国赶回来,那时候已经四面楚歌,以为他是最后一块浮木呢。孰料他快手快脚,当即在报纸上宣布同别人订婚,撇的一干二净,省了大家多少口舌。

“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他问道。

“怎么?”我扬一扬眉,笑道:“对你的前度未婚妻这么关心。你还是一样这么多情。”

他的脸刷的白了。

轻轻的推了推女伴,吩咐她:“你先进去。我即刻来。”

那女孩充满敌意的看着我,我冲她摆摆手,轻轻说:“拜拜。”

她瞪了我一眼,终咚咚咚走开了。

她一定很爱他。爱一个人就仿佛纸包不住火似的,总是容易让人发觉。谢天谢地,如今我已经不爱任何人。

我笑道:“她一定想,这个该死的坏女人。一定还贼心未死。”

他苍白着脸,说道:“平平,请你原谅我。我有我的苦衷。”

他自然有苦衷,每个人的借口,都叫苦衷。

我施施然道:“那个平平死了。你叫她怎么原谅。”

“我知道你当时一定很伤心,很伤心。但那时候我,我父母……”

我将手抄在胸前,认认真真的等待他说下去。

他终于觉得无法说下去,只得又道:“后来,我一只在打听你的下落。有人说在美国东岸的一个小镇见到你,我在那里找了你很久。”

他看着我,漂亮的脸露出那种往日的孩气似的恳求来。

啊,德宁,他还是往日的德宁,他在他的象牙塔里,一点也没有长大过。可是时至今日,穆诗客已经是另外第N个升级版的穆诗客。

故此我耸耸肩。

他带着那种恳求的神情,问道:“你会原谅我吗?”

“德宁,那不重要。做人不应该为当初的决定后悔。尤其那决定又未曾让你有半分损失。别让你那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影响你的心情。”

“平平。”他悲哀的望着我。

简澄江这时候走了过来,见到他,轻轻点点头。

我学适才那女郎,自然而然的迎上去挽着他。笑道:“再见。”

我将头靠在椅背上,那一抹笑还停在嘴角。

“你这是何必呢,明知道他做不了主。”简澄江发动车子,一边说到。

难得他今日里居然亲力亲为了起来。天大约要下黄雨了。

“你倒是一清二楚。”我嘲讽。

他默认。

“然则夫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吸一口气,冷冷的道:“不,不原谅,不宽恕。”

他想一想,道:“也是,我也做不到。”

“怪只怪他自己。他应该象许多人一样,毋论做了什么,都更理直气壮的活下去。”

他不再接口,一踩油门,车子箭一样直射了出去。

激怒他是个玩命的活。

好在我视生命,也只比草芥要好一点点。哈,这是我的武器,我不爱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车子一直走一直走,出了城,视野渐渐开阔,到了市郊。径直往一条小公路驶去。停在一栋民房之前。我打量这绿荫掩映下白墙红瓦的小房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段时间你住这里。”

哦!明白了,打入冷宫。

“太好了。”我耸耸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你听着。在我找你之前,不要主动找任何人。这个房子的主人姓李,你可以说租来住的,随便编个名姓均可。你的东西我尽快差人送过来。”

我这才觉察出一点异样来。感情这不是发配充军。

“发生什么事?”

他看我一眼。道:“你别问。简言之,一句话,别让人找到你。”

我顿时觉得一颗心只往下沉,看这阵仗,非同小可。

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递到我手里。

初初我以为是一个设计别致的打火机。只得十多公分长,精致的雕着花纹。

一柄手枪。

“是真的?”我骇笑。

“好好看说明,非必要不要拿出来。”

原来手枪也有说明书可看的。我的见识再一次长了一级。

“何谓必要时候。”

他点一枝烟,淡淡说:“有人要杀你的时候。防的是万一。”

等一等,又说:“若有警察来,你不必怕。这东西别给警察见到,藏匿枪支是什么个判法,你去翻本书看一看。真到那一步,没有人护的了你了。”

我合上盖子。道:“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我并不怕死。”

“我怕。”他简单的道。

我沉默。努力消化他这几个字。

“那年春天。第一次应你父之邀去你家。书房的门开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子坐在窗子下同老师学琴。不知是什么曲子,反复的奏同一个调子,过了许多年,我仍然记得她的脸,在灯光下,一块玉一样的。”

那一年我多大,也许十七岁。

他提这些做什么。他不该提的。

“他一度对你不错。”我说道。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也并不能阻止你,在他遇难的时候袖手旁观。”

我回来的时候,实则事情已成定局。父亲在双规期间心脏病发,报纸杂志铺天盖地的报道,标题离不开“贪官”“落马”等字样。所有以前对我亲近有加的长辈们一下间对我视若鬼神,敬而远之。

唯一愿意搭理我的只有丝丝。全只因为他父亲反对。她只做她父亲反对的事情。

坏的远不止如此。父亲终于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得到最大解脱。而我,还须得应付他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一笔私人债务。许多许多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比方说,他居然有外债。

不过百来万的数目。于是我将自己卖给了简澄江。

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决断力吗?并不。我别无选择。

他打开皮夹,取出一张卡,递到我手里。

我接过来——直至今天,我仍然别无选择。我听从命运的安排,顺流而下。

我吻了吻手上的卡。对他嫣然一笑。

“事实上,当日我亦曾想,那样做,是否会毁了你。”

我失笑,道:“今天是怎么了,集体告解忏悔日?我可不是万能的上帝。”

对我而言,上帝从未存在过。或者他是存在的,只是不眷顾我,他在见到我的时候,别过头去。

“你错了。”他说道:“我并不是后悔。在当时,我亦认为,这是可以留住你的唯一方法。”

我点点头,道:“没有人会怪罪你的不择手段。放心。”

他木着脸,发动车子。

我打开门下车。昂着头,几乎想高歌义勇军进行曲。

我住的很惬意。茶饭自己动手,房间自己清洁,忽然发现日子一下子容易过许多。

附近的邻人经过,偶尔好奇的问:“咿?先前那几个小伙子走了。可好了,不用每天吵到天光。”

我莞尔,道:“我也正想找人来开个宴会呢。跳舞到天亮。”

老人狡黠的笑一笑,道:“你不像,你是斯文人。”

哈,老人的逻辑,跳舞的都是古惑仔。

又叨叨问道,还上学吧,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同学要租房子的,她家的房子想出租。等等。

我玩一个拼图,一万多块的碎片,我将之摆在一个房间的地板上,逐块逐块的拼起来。并不觉得费力。

拼好了,又打散,重来。每一块每一块都是寂寞。我的日子是寂寞推挤起来的日子,我的人生是寂寞的人生。

毋论走到哪里,都一样。

我打开水龙头洗碗,寂寞从水里汩汩的流出来。打开电视看本地新闻,寂寞从播报员的叙说里流出来。从灯影里流出来,从杯盘碗盏的碰触里流出来。寂寞交织着寂寞。

我关了水,走出厨房。还来得及听到一把四平八稳的女声说道:“……目前税务和公安部门已经介入调查,江华集团主席简澄江先生仍在联系当中。来自中央剧院……”

画面上江华大厦的影子一闪而过。迅速切换到一群五颜六色的小朋友身上。

她们的笑脸仿佛小太阳一般,对着镜头齐刷刷的喊:爸爸父亲节快乐。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想。父亲节到了么。是哪一日。

终于来了。他们找不到他,他在哪里。

我拿起电话。又放下,我不能找他。他说过的。

我尝到比寂寞更糟糕的滋味。人这种脆弱的动物,对悲伤绝望焦虑没有任何免疫作用,不会因为上一次遭遇过,下一次感觉便会轻一些。

也许没有那么坏,他那么横,摆的平。

我整天开着电视,新闻里不再有消息。

我暗自松口气,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我们这个社会往往如此,有了钱,很少有搞不定的事情。

直至第十一日。

我忍不住,还是拨了他的电话。关机。

我又拨老宋的电话,老宋似颇为意外,道:“穆小姐。简先生未曾吩咐我们联系你。”

我开门见山:“我知道出了事情,只是烦请你告诉我。有多严重,他此刻人在哪里。”

“情况目前还不明朗。穆小姐,遵从简先生的吩咐。别让任何人找到你。”

说完急急挂了电话。

我再坐不定。开出简澄江准备的一辆不知什么牌子的车子,显然是个二手货,车尾箱有明显的被撞过的痕迹。

他的写字楼我只去过数次,甚至记不清他的办公室在几楼。

才步出停车场。

冷不丁前头闪出一人,见到我。就差大惊失色。

“穆小姐。”他象地下党似的先左顾右盼一番,方一把拉住我,折回车内。

沉声道,“你将车子开去江南会所。我上去取个东西,十分钟后到。”

他没有食言。

老宋是个发福的中年人,天一热,便汗出如浆。

此刻他坐下来,开口第一句话便说:“穆小姐,你应该沉住气。”

“我只想知道事情始末。我听完就走,绝不添乱。”

他抓过桌上的餐巾,擦了擦汗。方道:“事情比我们想象的,都要严重的多。”

“那则新闻报道,只是个引子。幕后种种,另有原因。总而言之,十分困难。”

“有多坏。”

“全军覆没。”

我睁大眼睛。

“简先生一早已经作出安排,止水山庄那个房子开始就用的是你的名字登记的。以及那两部车子亦是。”

我微微吃了一惊。

我并不知道。

是了,那天还给了我一张卡。这简直是!

“他曾无意中说,如果再发生什么事,你不至无家可归。只是眼下,那里不便回去。等过了这一阵再说吧。”

“他在哪里?”

“他此刻不方便见你。”老宋从他那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

“简先生托你的朋友丝丝小姐在美国替你申请的学校。以及一些其余的手续方面的文件。你可以拿回去细看。我本想再等一等邮寄给你。不想你竟找来了。既然你现在来了,也许你会考虑有用。”

我忍不住,问道:“我为什么不可以找来。他并没有结婚,不至破坏他的家庭。”

老宋闻言,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脸上竟是怜惜。

“穆小姐。原来你毫不知情。”

我只得茫然的看住他。

“这么说吧。你知道的,简先生之所以在本城吃的这么开,当然有许多朋友帮助。”

我点头。

“在某种意义上说,朋友有多少,敌人就有多少。这些人中间,黑的白的都有。很多人做事心狠手辣,只计结果,不计手段。江湖上流行一句话,要击败一个人,先找到他的弱点。”他停一停,“穆小姐,你就是他的弱点。”

“我怎么会?”我摇头。

“我跟了他多年,是以有些事情还算看的明白。自令尊不幸之时算起,人们怕牵连怕到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你或不知道,他是如何顶着风浪四处奔走的。只是彼时正逢上头新官上任,立志要烧一把火。才无果而终。他怕牵连你。所有关于你的事情,都是安排在先一步,时时处处都考虑好方算。现在你明白了,他并不时常去探望你,从不将车子停在你处。一有风吹草动,先即将你安顿好。”

他摊摊手,“凡此种种。我是个男人,不瞒你说,我亦感动。”

我听得满头蒙。事情怎么会这样子。

老宋又说:“他不过等你爱上他。”

他等我?怎么会,他是简澄江。我开始有一丝高兴,接着一下间心中五味杂陈。

“穆小姐。你实不宜在此停留过久。莫辜负简先生的心意。他希望你很安全,不受任何骚扰。”

“我知道。”我喃喃说。“但是他在哪里?我想见到他。”

“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急切。

我希望见到他,远远看一看也是好的。我哀求:“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

“请你。”我几乎流下泪来,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我的人。而现在他有了麻烦,我至少应该看一看他。我想告诉他,我不怕。我不怕任何危险。

忽然发现了有人爱,心中顿时踏实下来。

“穆小姐。”老宋说道:“原本我不该告诉你,然则也许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他吸一吸气,似需要更多力量。方问:“你知道金色年华号。”

那是一只船。简澄江带我去过一次。说是游轮,实际是个赌场,我亲眼看见人们仿佛电影里演的一般,提着一箱一箱的现钞进去豪赌。那是简澄江的船。

我点点头。

“他在船上。”

我站起来。说道:“好的。谢谢你。”

“你要去?”他问。

“是。”

“别去。”老宋将我拉住。“坐下来。”

他的声音太不寻常。怎么说呢,我不知道那代表什么。

我只得坐回座位。

“那艘船。昨天晚上失事了。”

我呆住,世界一下子静下来。

“你骗我。”我很努力,才勉强发出声音。

老宋低下头,沉重的说:“穆小姐,都是真的。”

“那不是真的。昨夜只有一点点小雨,那么大的轮船,不可能失事。不可能。”我提高声音。

“同下雨关系不大,是有人针对他去的。有人执意置他于死地。”

“有人生还吧!备用的救生艇。”我紧紧纂着桌布,杯盘碗盏一阵抖动。

“镇静一点。来,擦擦眼泪。”

眼泪。我摸一摸脸,竟满脸都是湿的。于是抓起桌上的餐巾,狠狠的擦起来。但是旧的擦去,新的马上簌簌的滚出来。一直滚出来。

我终于徒劳的放下餐巾。道:“总有人生还的。是不是。”

“有的。”老宋答,“但那一定没有他。我们知道那没有他。他们冲他去的。”

“不。”我的肩膀垮下来,唸喃着道。“不。”

“所以,穆小姐。我不该告诉你。”

“不。”我仍念道。

“你得打起精神来。我们不能总呆在这里。你起来。我送你回去。”

“不。”我说道:“我哪儿也不去。”

“我们不可以呆在这里。你忘记简先生的吩咐了。”

我仍坐着不动。

老宋怜惜的看着我。轻轻道:“对不起,如果你执意要坐在这里。我可要先走了。”

我呆呆问:“你要去哪里。”

“实不相瞒。我一切准备妥当,我现在就去机场,飞往欧洲某个小国。”

我当然不能承望他会说:我去调查原因,核对失事名单。

树倒猢狲散。这一句最没有错的。他一旦失事,人们便以最快的速度瓦解他建立的一切。是这样的,我有幸将又一次见证墙倒众人推的盛况。

我那不负责任的母亲生我的时候一定选了一个很烂的时辰,故此我到哪里,一定将噩运带到那里。

“对不起。”他似还有歉意,“我身上也有许多瓜葛。并且我有老有小……”

我点点头。轻轻道:“你走吧。”

他还待说什么,终于只道:“那么。你保重。”

他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幅的玻璃窗下。窗外是夏天暴虐的太阳,热辣辣的洒在每一处,树,建筑,车辆,行人。室内的空调开的很足,冷气自四面八方漫卷过来,我就浸在一片的寒凉之中。渐渐的麻木了。室内很静,窗外想必是极吵杂的,不过相隔一层玻璃。这像不像许多人的人生,明明不过一步之遥,一进一出,便是天差地别的两重世界。

我没有说错,自二十岁以后,我是上帝的弃儿,我不曾对他持真诚的爱戴,故此他报复我,他在见到我的时候别过头去。不肯漏一丁点的好处与我。

我刚刚窥见一点点幸运的尾巴,它便哧的一声,溜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站起来,准备离去。

一个不小心,差点栽倒。服务生忙走过来,关切的问:“您还好吧。”

我轻轻推开他。冷静的走出去。

原来我一早已经爱上他,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开出那辆轻狂做响的老爷车。他大约为了在那里最大程度的不引人注目,才弄来这样一辆那些地方许多人都有的这种车。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我将车缓缓的倒出来。驶回去。

是的。我只要回到那里去,静静的等待就好了。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我的。

最好是在春天,我会寻一个夜晚,开着灯,认真的拉一首曲子与他听。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