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开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03

1

我沿着这条路走,有石子的,在六月里面滚烫着的路面。 沿墙有爬山虎,满满的一墙,在热烈的气流里面翻滚着夏天的浪子。

我牵着我的狗,它在我的脚跟旁边不停地打转,吐着舌头,呼呼地喘气。

头顶上方是烧起来的太阳。是的,我想,她毕竟是烧起来了,在夏天这样的暑气里面。但是我并不停下来,任由着浑身暴露在阳光底下,得不到棉布遮挡的皮肤冒烟。它们或许会起皮,死了的那种,然后蜕掉,像蛇一般。

是的,我不停下来,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我想见到的那个男孩。

我时常遗忘他的模样,却又在无数个梦境里面想起来。反反复复,黑夜知道,我在这些来回的梦境里面必须要去和他纠结。

他的名字叫阳树。

2

被阳光淹没了的树荫,我是这样解释他的名字的。我总是喜欢游走在这样矛盾的言喻当中,不和谐的,它们有时候确会更加真切一些。

我在刚入高一的那年认识他。那时候是秋天,阳光混合着一些起伏的,清冷的风,柔柔地铺洒在空气里面,照耀了尘埃。它们失去了自己的颜色,由灰暗变成了浅淡的金黄,于是它们异常兴奋地四处飘飞。

他不沾染它们,一点也不。他在那些飘摇的尘埃里面回头看我,桀骜的眼神,毁灭般的脸,仿佛是一个珍贵的原族遗留下来的唯一血脉。然而,他是王子,王子。

他回头看我,然后走开,没有落下任何的说话和表情,他仿佛高于尘世一般,那样的不屑。

后来,我们被安排在一个班级里相见。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他坐在我前面,有时候会回头借我的原子笔。那是我在后街胡同里买来的,装修最好的那个店面,门口的柜子上摆着毛球和小猪,色彩柔和。我总喜欢从那个店子里头买来各种各样的原子笔。我大约是有这样的怪癖,好看的五彩的图案会让我的心情瞬间好起来。于是,我总是不停地变换它们的模样。

他并不问我从哪里买来的,只是说:“把你的原子笔借我用用。”他没有多余的话,他总是把它们借上一天,在晚上放学的时候去停车棚还给我。

他就是这样奇怪的,他喜欢在我推车离开的刹那,恍惚地绕到我面前,把笔递给我,然后转身就走,不说谢谢,也不说再见。一点也不匆忙。

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明亮得没有聚点。

3

那时候,他和其他男孩是差不多的模样,只是,他在我眼里,轮廓却要更加分明一些。竖起来的头发,清朗的眉眼,平直的眼角,像是伸展出去的一条细线,便再没了尽头。他喜欢宽阔的白色衬衫,任他们松垮在他的身体弧度上招摇,我仿佛能在鼻息间触及到一点点的皂香,它们会越发地变重,最后把我淹没掉。

在此之前,我从未遇见过爱情。我不知道它的模样。我想,他就是那个一直躲在我脑海里面的男孩子,躲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出现。只是,我还必须要隐藏起来,把我的爱情,好好地隐藏起来,它在秋天开了一朵春天的花,这是不合时宜的,它必须要开到暖棚里去,到了春天再暴露在阳光底下。

我说过,他是王子,却只有我发现了,这很好。他喜欢作画,在秋天穿越过冬天的寒风里面,画那些仓促的时间。没有广告的他说,他能看见藏匿起来的时间。是的,他能看见。他画下来的是流失了的岁月,青翠的爬山虎,微黄的梧桐和落叶,含苞的腊梅花。时间是这样走的,在他的纸上很明朗。然后,他画我。那是我,分明的色彩,苍白色的脸。我叫苍白,苍白。这是多么死气的名字,然而,他说,这真是好。长发和蕾丝的裙摆,他把我摆在秋天的尽头,站在柏油马路的中间,这路没有终点。沿路有雏菊,是一朵朵白色小花,绿色的花盘,一点一点。我看向远方,路的最后变作一个孤点,或许有一天我会走到那里,有铁轨和花丛的地方,低矮的灌木和树林,像是童话故事里面所说的那样。

这是我,真的我。无助而迷茫的姑娘,我想说,我是纯洁的,从血液到心脏。只是,我也是微薄的,比起他来,我像是一团空气,或许还夹杂了尘埃,就这么在云层里面飘啊飘啊,遇到风,就飘得更远一些。越发比较,就越发轻飘。然而,最后我会变作公主,和童话故事一样。这个梦很好,真好。

他终于对我笑,这是自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被阳光收敛了光脚,明朗而透彻,好像三月里的风,点缀出来一些细小的纹路,和暖到血液里面。

他是看着那幅画对我笑的。他从画纸上抽出脸来看我,用一种仔细的神态。然后他就笑了。我忽然记忆起来,第一次他回头看我时候桀骜的眼神,我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少年不羁的灵魂。

4

我们是怎样从那样几支原子笔的牵绊中间逃离出来的,我记得不清晰了。大约是有天下了冰雹,很重的,像一个个小球,从天而降,拍打着我的脑袋。就是那天,他把他绿色的画板借给我遮挡那些冰雹。

那天,他在放学之前,一直盯着窗外看,看那些越下越大的冰雹。它们穿插过冬天光秃的枝杈,没有任何遮挡地沉重地落到地面上,发出凄厉的生疼的噼啪声,窗户外面刮着疯子一般的飓风,玻璃被那些嘶吼的声音敲打到几乎裂出几条缝来。天暗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他看着它们,他不说话。

放学时候,我终于还是走进到那片冰雹底下。我总是在这种时候尤为想念他的脸,我所读过的所有童话故事,那里面落难的公主都会得到一个王子的拯救,一个秉持了一把宝剑的英雄。

冰雹噼里啪啦地敲打我的脑袋,它们像空了一般的木鱼,发出咚咚的回应。然后,他出现了,手里握着我的那支笔,上面有水蓝色的小花,在这样撕裂的爆破中依旧很安静。他把它递给我,然后递给我他的画板。

绿色的,像是夏天爬山虎的颜色。它有些陈旧了,角落磨损得厉害。这是它爱惜的东西,此刻它在我的手里面,承受着冰雹对它的伤害,它们化作水渍,在它上面遗落下来了,伴着泥土和百合的味道,它们连成点连成片,好像开出了很多细小的花,柔软而有点冰凉。

他依旧没有说话,小跑着,从我的视线里面飞快地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在墙角的时候,被冰雹劈打得有些扭曲。磨蓑开来的像是那些古老的,遗落在苍墙上的时间的足迹。我忽然间心疼起来,把画板抱进怀里。我想,它不该再被冰雹侵蚀,它有着他的寂寞和忧伤,它有着他的灵魂。

我奔跑起来,忽然看见有人拿着黑色的书包或者彩色封面的课本遮挡这些冰雹。那些书里面的字迹,或者曾经被紧拥的珍惜的纸业和书皮,在这时候都丢掉了价值,它们都被用来遮挡冰雹的盖顶。于是,我明白,他给我画板,是这样的意思,他想让它为我遮挡它们。

可是我没有,应该说是我没有舍得。我依旧把画板抱在怀里面。我抱着这块绿色,它像是镶嵌在那遥远的梦境里面的,模糊又真实,只是和我有些距离。我抱着它,抱着它,这么一路地跑着。

5

后来,我拿画板还给他的时候,他就拿他画了我。他给我看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他画上的女孩是我。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喏,这姑娘。他说话的样子很轻蔑,带着不屑的口吻和神情。只不过,他的孤傲很温柔,像是被一双手指轻柔地掐过静脉凸起的地方,留下淡淡的淤痕和疼痛。

或许我只是他眼角的一处风景,偶然路过,偶然遇见,偶然停留,便偶然画下。一切都是偶然。像他这样的生命,怎么会轻易从高处抖落一点尘埃呢?

时间走到春天了,原本我的爱情要在这个季节开出花来的。但是,它没有,始终是没有。

后来,他走了,在春天的末尾,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给我留下了那幅画。那天,他没有借我的原子笔,却还是去了车棚,他带着他的那幅画。那天他穿一件浅蓝色的宽松上衣,他喜欢肥大的衣服,却总是把他瘦弱的肩胛突出得很明显。他从怀里抽出那张画递给我,然后不说话地看着我。

我推着自行车,不知道同他对视了多久。时间好像是静止了,我感觉到,我那朵爱情的花正在一点点地开出来,在这样的春天的尽头里面,变成最艳丽的一朵。

很久,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把双手半插进裤子袋里面,面向我走来。一步一步,他每走的一步都像是踩在花瓣上面,轻轻柔柔。然后他同我擦身而过,他的目光在与我擦身的瞬间转移到了前面,不知道的尽头。没有拥抱,没有亲吻,依旧,也没有再见。

那后来,他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说,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不是么?他们这么说,带着和他一样轻蔑而不屑的神情,这却是与他不同的,他是温柔的,像那种潮湿的,能滋养花朵的土壤,而他们不是,他们是永远干涸的,凝固的,没有水分的灵魂。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有灵魂的灵魂。

而现在,他们通通都走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或者,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6

现在是夏天,六月到七月的间隙,停了黄梅雨的,暑气正旺的夏天。几天前的暴雨已经离开了,便要到明年才能回来。

而他,到现在依旧没有回来。我前面的座位空了,我放暑假了。我开始寻找他。

我带了我的狗,我害怕一个人的孤单。我牵着他满路走,沿着一条笔直的长长的路,看着前方,迷茫地走,不停地走。我听见我的狗在抱怨地呻吟,我听见它喘着沉重的粗气。可是,亲爱的,能再忍耐么?我终于有时间去找寻他了,到每一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去找,用尽每一分每一秒。我带着我那开不了花的爱情的种子,它快要死掉了,只有他能救它,他可以给它温存的土壤。

地面滚烫得像是着了火。我每走一步都是碎裂。

我每天都遗忘一遍他的脸,每天又记起一遍他的脸。我在每一个找到他的梦里面反复地挣扎,和时间一起挣扎。

我握着阳树的画,我就是他画上的女孩,我要走到他画上出现不了的路的尽头,找到他,然后亲吻他。

7

我叫阳树。

苍白说,我是那被阳光浸没了的树荫,挑选时机地暴露在空气当中。我并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她不爱说话,不爱同我说话。她有各种各样好看的原子笔,每天都在变化。它们那样的精致,像极了她。

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她的美,我知道我不能形容,我形容不了。她就这样,在我第一次的回眼当中便闯入了我的血液,她和它们一起流淌,到我的心脏。我的心脏装满了她,再不能移开了。

可是,我不懂爱情。这个深奥的词语原本和我并不搭界。我是自卑的孩子,每天都只在欣赏自己的自卑和无力,没有强壮的体魄和手臂,我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撑起来一片天为她遮风挡雨。

事实上,或许,我比她更加弱小。

所以,我不敢对她有任何放肆的言辞,我小心地说话,小心地,不透露一点爱慕给她。我害怕她会走远,走到我再也够不到的地方,不再回头。

我每天借着她的原子笔,每天偷偷地亲吻它。我喜欢带着它们去停车棚还给她,这只是一个借口,让我从她面前离开,然后再躲在墙边,看她离开的借口。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喜欢偷窥的变态。但是,我只是想看看她,看看她浸没在阳光里面的脸和带着酒窝的笑容。

那天下了冰雹,下得很疯狂。我借给她心爱的画板。我心爱的,一直用着的画板,我想它能为她遮挡这些小冰球的侵袭。我奔跑在冰雹里面的时候,心里无比昂扬。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赞赏。

后来,我画了她。我没有告诉她,画纸上的女孩是她。长发和蕾丝裙摆,乖巧而纯净,站在路当中,身上倾泻了阳光的色彩。我想说,她站在我的前方,我看得见希望的地方。

我给她画纸的时候,想亲吻她的脸或者是额头,哪怕只是一个拥抱都是好的。只是到最后,我还是故作镇定地走开了。我与她擦肩,仅仅是擦肩。我想触碰她的手指,可是终于还是没有。我的双手牢牢地从里面攥住了裤子的口袋,我很用力,指甲深深地勾断在交错的乱线上面。它们没有愈合的口子,和我的心脏一样。

后来,我感觉我的血液喷涌了。是真的喷涌。我在路的正中间被一辆车撞倒了。我飞了起来,然后神奇地降落。我感觉我像是一只燕子一般地轻盈没有重量。我的头脑嗡嗡地响着,我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我的身体里面涌出来。

哦,女孩,下一次,我一定要勇敢地站在你面前,亲吻你的脸。

下一次。我微微地笑。我眯起双眼,我的眼角有白色的铃兰,还有黄色的鸢尾,它们都开得那样好,在这个春天的末尾。

我被抬起来,送上了救护车。我知道,它要开向我死亡的房间,那张冰冷的床。

我从窗口看见她,我的女孩。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裙子,在阳光里面穿梭而过,人行道上落下她纤细的影子,飘啊飘的。她手里握着我的画,她双手握着,放在胸口。她珍惜它。

我想笑。哦,我的姑娘,你听得见么?我的心跳不多了,我快要死了。现在,你能听得见么?

我快要死了,可是我想和你说再见。再见,我的姑娘,再见。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