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毒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4988

她说,Christine,可以帮我买一把新鲜的罗兰草么?

我从浅眠中回神,睁开眼睛,从地板上站起来,朝坐在那火炉边的女人走去。

她递给我一个金币,笑了笑,说谢谢。我努力地支着眼皮,房间没有窗子昏暗无光,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个终年熊熊燃烧的火炉。

她不时地从身旁的小盒子里抓一把罗兰草末,撒进火堆,膩热的香味充盈着这个房间。

我捏着那枚金币,转身,出门,穿过冗长的走廊,然后是华丽堂皇的客厅,可是现在那四壁上复杂盛大的浮雕和名贵的画都铺上了尘埃,到处布着蛛网。

我费力地终于推开了那合页老化的门,新鲜的空气重新灌满了肺,居然有一丝隐隐的刺痛。我还是难以睁开双眼,因为外面的光线太强烈。

当我走出门,反手又拉上,几个小孩子突然从花园里一棵巨大的、早已枯萎的樱桃树后窜了出来,喧叫着从我面前跑过,争先恐后地爬过庄园的围墙。

都是这个村子里的孩子。他们总是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溜到山上来,然后翻墙进来,进行他们觉得有趣的“探险”,顺便证明村里人普遍传说的这栋“鬼庄园”是否貌如其名。

我走到山下。虽然我在这个村子里已生活了近六年,但是,几乎没有人认识我。我一直呆在那个山上的庄园里,陪着那个离不开罗兰草香味的女人。

村里年纪大一些的人可能认识他。她以前告诉过我,人们应当称她Severo夫人,可是我一直叫她Tequila,六年来就这么叫她,对她说,Tequila,吃饭了、Tequila,厨房里没有柴火了、Tequila,这里好热,我想出去一下。而她则痴笑着远远坐在火炉边望着我,她说,那正好,Christine,请你帮我再去买一些罗兰草吧。

我还记得十年前,那时我好像六岁,可能还要再小一点,当我醒来的时候,头脑中没有任何意识。我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些什么。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堆起的木箱上,木头都已经被蛀空了。我身处一间破旧的储藏室,外面下着雨,屋顶漏水,地面流淌着在雨水中飘浮的油腻,老鼠成群结队搬家。我什么也不知道。头脑像被抽干了一般,我什么记忆也没有。

当时幼小无知,只想着要活着。我不敢离开那个破仓库,可是我饿了,又渴又饿。

我抓到一只老鼠,没有刀子,用嘴和手将它撕裂,然后,喝着那红色粘稠的液体,嚼着能下咽的肉,吐掉鼠毛。

我不知道那突然闯进来的人是谁。醒来之后,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那个黑发的男人流着血,他破门而进,没有看到我,然后匆忙地躲在了那堆我睡觉的木箱后面。

那时是冬天,我蜷缩在角落里,望着那个陌生人,瑟瑟发抖。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我想那是他唯一的武器。是什么人在追害他?他的眼中布满血丝。

我不敢出声。我怕他会杀了我。

我是要活下去的。

又有人闯进来。我从墙壁的缝隙里看到有四个人。他们高声说着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我不懂他们的语言,可是我知道他们是在对他说话。而他躲在那堆单薄的木箱后,死寂般沉默。

那些人开始四处搜寻,很快就要看到他了。我远远地看到他在颤抖,他身上的血在汩汩流出,他们要杀了他么?

我从墙角站起来。望着那四个人。这是他们所预料不及的,甚至,还惊了一跳。他们中的一个冲上来,抓住我的肩膀,很痛,他对喊了一堆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话,我缓缓摇了摇头。

就这样,他们走了,就是这样轻而易举。我看着他们的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之后,便转过身,朝那个受伤的人走去。

我扶他站起来,他吃力地用手捂住伤口,血还是从他手指间流淌出来。

他对我说话,可是我们语言不通,我听不懂他所说的话,我迷惑地望着他,那样子一定很楚楚可怜。

长时间的沉默,因为语言在我们之间失效。

最后,他走近,站在我面前,低着头看着我,黑色的长发零落地从眉宇间下垂,拂碎那乌黑瞳仁中的神采,泌出令人心疼的忧郁和沧桑。

他牵起我的手,遍布掌心的神经迅速传递着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有粗糙的细腻。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离开了那间破败不堪的储藏室。永远地离开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当时站我面前对我所说的那句话。他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他教我语言。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在努力地回忆中感到头痛欲裂,眼泪就在那生疼中寂静地蔓延了整张脸。他以为我是因为思乡而哭泣,于是,他抚摩我的头发,不再说话。我有与他一样的乌发和黑眸。

他让我叫他Severo。他说,以后就叫我Severo。我点头。

他是一个魔术师。也许说魔法师更正确一些,因为他不是舞台上那些头顶黑色礼帽身披红斗篷胡乱耍小花招的人,他的魔法不是用来娱乐取悦他人,而是为了杀人。

我跟在他身边,望着他杀人。我也不会哭泣,对于我,人的血和内脏只是老鼠的放大品。当他用那从他手掌中拔出的光束劈开敌人的身体时,血和碎肉飞溅开来,淋到我脸上,我感到那液体流到嘴边,比鼠血更浓稠、色彩更鲜艳的,便伸出舌头轻轻舔去,然后,我忍不住吐了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苦涩腥膻的味道。

Severo飞快地解下他的斗篷,盖在了我身上,从头至脚。我望着斗篷从头顶罩下来,覆住我的双眼,视野陷进一片黑暗,不再有尸骨、碎肉和血的鲜红。但是那沾在脸上星星点点的血所散发的气味是斗篷遮挡不去的。第一次沾上人血,滚烫、带着特殊腥气、让人难以忘怀的液体。

从此以后,每当Severo要杀人时,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使出他的魔法,而是解下他的斗篷遮到我头上。

我感到Severo抱起了我,他的斗篷一直裹着我,我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他又以如何的姿态迫人如何地结束了生命。

我一阵胡乱的摸索,最后,安静地搂住他的脖子。

他把斗篷从我身上撩开,我睁开眼睛,发现已经身处一间小小的房间。木制的地板,简单的床铺,家具只有一个厨子、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木椅。

我刚才靠在他身上睡着了,此时依然睡眼朦胧。Severo说,这是我暂住的地方。

我站在地板上,环顾这个小小的新环境。那是我第一次蓦然觉悟到——原来Severo也会有家。我跟着他到处漂泊,看他用他的魔法杀人,这种日子进行了很长一段岁月,我只问过他,Severo,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些人?却从未想过要向他提及,Severo,你为什么没有一个家?

因为我自己本身就对“家”没有任何概念,一无所知。他在很久以前好像对我说过,他说家就是一间房子,你可以生活在里面,在那里睡觉、吃东西,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破败的储藏室。在和Severo一起流浪的几年里,那一段最初的记忆同时也在被我逐渐遗忘,不知不觉,而他的话猛然勾起了我的回忆,于是,我开始懂得记忆,努力地回忆从前的事,毫无头绪、一望无底的、关于在那废弃仓库中醒来之前的事……然后,感到头痛欲裂,抽泣。Severo伸手扶住我肩膀。

我看到了那把摆放在房间厨顶上的匕首。正是那把我初遇Severo时,他紧紧握在手中的匕首,锈迹斑斑,毫无光泽。

可是,当我爬上椅子,踮着脚,伸长手臂,试着去够着它时,它那昏暗沉沉的刀刃却在我的手腕上划出了一道豁口。血流出来,灼热的,鲜红的,记忆里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血,和那些被Severo杀死的人的一样腥气。

舔去那来自自己肉体的液体,熟悉的苦涩和腥膻袭上味觉,上一次尝到这种味道是两年前的事,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了当时那种恶心的感觉。

血从伤口汩汩外流,再舔一口。我居然迷上了自己的血的味道。直道被Severo发现,不然我会继续每天用那把锈而不失锋芒的匕首割开左手手腕,心安理得地静静吸吮自己的血。

Severo用纱布缠住了我的伤口。手腕上的伤痕结出了坚硬的痂,痂退去后,不再是原先那种光滑的皮肤。纤长的一条,透明的,微微褶皱,泛着鲜嫩的红色。我可以看见血液在那薄膜下流动,我疑惑着它的来源和流向。

初见Mafth的时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这个阴霾的国度,阳光有如金子般珍贵。

他从光线交织的远处走来,初始,我甚至以为这个纤细的男子是从阳光下衍生而出的精灵,有与光线一样明媚的发色和风一般透明的眼瞳,泛着冷灰。

Severo见到Mafth时的表情淡漠,Mafth不屑地微笑,难以形容的美丽和孤傲。

他们之间的对话冗长,阳光明媚,我站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那时我所掌握的这个国度的词汇不多,尽管我努力地想了解他们对话的内容,可是,我难以领会。偶尔有听懂几个词,却一时想不起它们的含义……

最后,Severo说,我知道了,Mafth。简明得连我都明白。Severo的眼睛里有被阳光切碎的落魄,Mafth满意地回答他,Severo,谢谢你没有为难我。语气却是充满嘲讽。

Malfth临走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而我当时根本不会料到,这一眼,居然会在很多年以后成为一个劫。

Severo带着我抵达这个村子时,已经是傍晚,空气潮湿,蜻蜓沿着湖面低飞,风拂着布满夕阳辉映的湖水,一片橘红的波光。村民们沉默地望着一个陌生黑衣男子怀抱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朝着村子的山上、那座最大最豪华的庄园走去,眼神中满是诧异和迷惑,但是,他们没有一个敢于议论。

我把头靠在Severo的肩膀上,三天两夜,不曾停歇的行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支撑自己的。我疲倦地看着那些村民在Severo背后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却始终没有任何人说一句话。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Tequila,消瘦、憔悴、美丽的女子,她看到我们,我紧紧地抓着Severo的手,Tequila的脸上有同街道上那些村民一样诧异和迷惑的表情,但是,她却没有他们的沉默,她大声地笑,尖声地对着Severo笑,笑容使她美丽的脸扭曲。

她说,我亲爱的丈夫,你总算回来了!

Severo说,Tequila,请你帮我照顾这个孩子。

她尖叫一声,啊——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Severo,我真感动!可是我凭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

请你记住一件事,Tequila。Severo冰冷地注视着她的轻狂,低沉地回答了她,这儿是Severo庄园——我的屋子,而你,正站在我的地盘上。

这句淡漠的话,竟杀尽了Tequila的所有疯狂。她满脸的扭曲平展开来,一时间,显得灰暗而疲惫。

她缓缓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蹲下,把我抱进怀里。她的怀抱单薄瘦弱嶙峋,她俯下头来吻我的耳背。最后,她嗓音沙哑地对Severo承诺,Severo,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

然后,我又看到一丝诡异的笑意浮现在她的眉间,紧挨着我的眼帘。

Severo在离开时,对我说,这是暂时的。于是我一直很安心地与Tequila生活在一起。可是我从来就没计算过,Severo所谓的“暂时”究竟在我的记忆里蔓延了多长的岁月。在他把我留给Tequila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他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越发模糊,他的身影淡化成影子一般的东西,却时常在我的梦境里漂浮着。我努力地想念他,我每天都要告诉自己一千遍,Severo,Severo,Severo……。他曾经的诺言,他是这个世界里,我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后来我明白,我第一次见到Tequila时,她的失态和癫狂仅仅只是针对Severo的。

Tequila其实是个安静温和的女子,在很多时候,她都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把一些腐朽的木块放在面前,不分昼夜地雕刻,我不知道她在其中体味着怎样的乐趣,而她乐此不疲。

Tequila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把椅子,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叫我陪着她,而我只能坐在地板上。

我来到Severo庄园的第四天,Tequila开始在她的房间里用一种香料。

她的房间里有一个火炉,终年燃着旺盛的火,尽管我总是冒着大汗喘着气叫她熄灭它,但是Tequila说她觉得很冷。

她把那些粉末状的香料盛在一个小盒子里,摆在火炉架上,时不时地抓一把,撒进火中。闷热的空气里溢出甜腻的香味,Tequila沉浸在这种气味中深深地吸气,我变换着借口,要离开这个房间,哪怕只过了一小会儿,Tequila又会把我叫回去。她说,她再也受不了一个人时的孤独感。

Tequila告诉我,那种香料的原料叫做罗兰草。

她坐在火炉边,给我一个脏兮兮的金币,她说,帮我到街上买一把新鲜的罗兰草,好吗,孩子?

那时,我甚至还没有名字。Severo忘记给我取名字了,我和他在一起时,只要他望着我,我就知道他是在与我说话,而Tequila,她总是叫我“孩子”。其实她这样做是多余的,整个Severo庄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Tequila说,她已经在这个庞大的宅子里一个人活了11年,但她仅仅只用得着一间房间。她说,这里多么像一个盛大华丽的墓陵。她是个被活埋在这里的女子,鲜活的肉体在浑浊的空气里变得干黄枯瘦。

村子的花店里没有罗兰草,好心的店主让我去草药铺看看。我一直以为有如此甜腻香味的植物一定会是某种长相艳丽的花朵。草药店的老板把一束包好的罗兰草放在柜台上,说,请给我一个金币。

我想看看罗兰草究竟是怎样的植物,我小心翼翼地拆开那牛皮纸,里边都被草汁染成了紫色。罗兰草有纤细的茎条、长条形的叶子和紫色的、米粒大小的花,每一棵,都盛开了几百朵。

走在回程的半路,阴沉的天空开始下雨。我没有带伞,躲在街边的屋檐下,罗兰草捧在怀里。我突然想起Tequila跟我提起过的,她与Severo的第一次相遇,在夏日的雷雨中,在这个村子最华丽的庄园里,她从马车里走出来,没有伞,鞋子和裙角沾上泥泞,她看见女仆为他撑着伞,从屋子里走出来,像所有的贵族公子一样,即使有再兀傲的地位,也不得不顺从父母的旨意前来迎接这位小姐。Tequila说她第一次见到Severo,就对他始终冰冷的目光感到恐惧。她说着,环起手臂,打了个寒颤。房间的火炉烧得很旺盛。

Christine?

女孩的名字。谁?

我望着雨幕中,打伞的行人来来往往,马踏着地面的水潭,溅起的泥泞沾到我鞋子上,它们拖着连在身体上的车厢,沉默地沿着街道继续走,车夫不忍心再使用手中的马鞭。

马车从我面前驶过,我看见了街对面的男孩,叫我“Christine”的人。他朝我走来。

你在叫我?我问他。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他脸红了。

可是……。我的名字就叫Christine啊。我撒谎。出于某些微妙的感觉,我这样做了。11岁时,为了能和一个男孩多说一会儿话,临时地给自己起了个将错就错的名字,而在那之后,就认定了这个名字。我叫Christine。

真的吗?男孩露出惊喜的神色,你的名字和我一个朋友的一样。

我对他笑。我站在屋檐下,他站在伞下,屋檐和伞檐滴下的雨水汇成珠帘。他的微笑温暖谦逊,这使我想起了Severo庄园大厅墙面上的盛大浮雕,那些长着翅膀的孩子们,也有如此的笑容。Tequila告诉过我,那些孩子叫做天使,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我叫Peter。男孩说,Christine,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于是Peter撑着他的伞,一直送我到山上,Severo庄园前,他疑惑地望着那年久失修的宅子,粉刷的墙面露出裂纹,屋顶覆满野藤条,花园没有园丁,杂草纵生。

我轻轻推开庄园的大门,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响声,几只停息在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地扎进沉重的雨幕,翅膀浸水,飞不高。几年以后,当我们从孩子长成少年,我们坐在村子边缘的湖畔,Peter向我说起了他这一刻的感受。他回忆着,眉宇间流露出让人心动的温和的笑意,他说,我那时以为你是住在“鬼庄园”里的公主。

Tequila沉溺在她的雕刻中,她刻出一些不成形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扔进火炉,我看着被她用刀子挖凿得千创百孔的木块烧成焦炭,发出兹兹的声响,一边罗兰草末的香味疯狂地涌进鼻腔。Tequila在使用刀子时能够得到深刻的发泄,我可以目睹她被怨恨充盈成苍兰色的脸在那一刀一划一刻中淡化,最后,变得憔悴不堪,但她发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声。

她把那些木块想象成Severo的脸,她说她恨他,这不需要隐瞒。她曾经甚至还试着要杀死他。Tequila低沉地对我说,Christine,你知道么,我的一生葬送在了Severo的手里。

他们是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却被束搏在了一起,为了某些我所不能理解的原因,其实他们自己也不曾理解。我想那也许是某种买卖的条件,可是促使这场交易进行下去的当事人们都早已死去,所以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Tequila沉睡的时候,我悄悄离开她的房间。我说不清自己对她抱以的是什么感情,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情感。这是一场交换,Tequila要在Severo的庄园里生活,而Severo要她照料我。谁也不欠谁。

我站在室外,大口大口地吸气,每当我从房间里出来就要深深地呼吸,不然我会感到胸腔里沉闷难忍,并且伴随着阵阵抽痛,Tequila的罗兰草香料浓烈得叫人悬息。

我经常在去草药店买罗兰草的路上遇见到Peter。他总是温和地对我微笑,笑容中流露出淡淡的羞涩。11岁那年在雨中相遇相识,因此我有了一个叫做Christine的名字;12岁时,他拉着我的手在风里奔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那里长着好多好多罗兰草;13岁,我习惯在庄园的大门下等他到来,然后给他开门,再把大把大把从花园樱桃树上摘下的樱桃装满他衣服的口袋;14岁,他带我去了村子边缘的湖泊,春天里那儿有天鹅游戈。我们长时间地并肩坐在湖畔,相视而笑或者沉默不语。15岁,我吻了吻他的脸颊,16岁,他说他喜欢我。

我还记得那时脸上的温度足以使全身的血沸腾,Peter的笑容脱离了孩子的那种羞涩,硬朗的眉骨挺拔的鼻梁,他的一言一行时常莫名扣动我心弦,他以他最沉稳的姿态、最认真的神情、最虔诚的语气,说,我很喜欢你,Christine。

我没有来得及有所应答,我的双脚就已带我逃之夭夭。

我想我是要以肯定的语句回答他的,Peter,我也是多么喜欢这个男孩,从11岁的初次见面,就喜欢上了他天使般纯净的笑容,可是年少的青涩使我不能自已地仓皇逃离,甚至,找不出任何借口。当激烈的心跳渐缓平息,我靠着Tequila房间外的墙壁,安静地喘气。我不能进去,屋内甜腻闷热的空气我叫我难以呼吸。

我在楼上拐角处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梳妆台。

那是属于Tequila的梳妆台,蒙着一层沉重的尘埃。抽屉把手缠着蛛丝,蜘蛛在那里肆意爬行。镜子是碎的,从中央凹面向四周蔓延出血脉般的纹络,一支口红孤零地躺在镜子下,外壳有浅而不平的损伤。Tequila当时把它砸向镜子时,表情也一定凶狠。

我拣起那口红,拔开盖子,深红的膏质即使经历了长久的岁月仍未退去特有的艳丽,在镜子昏暗的反光中泛着鲜嫩欲滴的光泽。那是一种多么妖艳的魅惑,仿佛它在这里沉静至今,就只是为了被我发现,然后诱使我不由自主地拿起它,放在唇边,慢慢涂抹。

灰色的镜面好像在瞬间明亮起来了。镜中迷糊不清的影像渐渐呈现出突兀的轮廓,连那血管般铺张的裂纹也变得晶莹剔透,分格着镜子里、我的脸,瀑布般的乌发、夜幕色的瞳仁,珍珠色的皮肤、鲜红的嘴唇。我从来就没有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美人,有如此秀色可餐的模样。

我要去找Peter,涂上口红,回答他,我也喜欢你,Peter。

当我们站在湖畔,越过彼此的肩膀看到彼此身后,风吹起浮云疾速掠过天幕。我们尝试着接吻。

Peter轻轻捧起我的脸,他靠得太近,他的眼眸有如此耀眼的明亮,我不敢睁开眼睛。

然后,我清晰地感到了他身体的温度在某段时间内急剧下降,我甚至以为那温柔抚过我脸颊的只是湖面凛冽的风。他的呼吸在漂浮着水汽的空气里迅速凝固,变得越发沉重。

最后,他的手滑出了我的掌心。我惊恐地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他仰身倒去,溅起湖水,玻璃似地在光线的交织中支离破碎。

水漫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吻过我的嘴唇,现在,它甚至比水还要冰冷。我看到他在下沉,水草纠缠他的手指,他不挣扎。游鱼争相涌过来,涌簇着他,仿佛是在炫耀,它们夺走了我的王子。

他死了。Peter。

我的唇是凶器么?

这有多么可笑?它杀死了Peter。我最亲爱的男孩。我的吻是致命。

我发疯般地跑回去。我推开沉重的门,一路踩过Tequila种在花园里的罗兰草,脚底沾着汁液,跑在理石的地面,连续滑到,额头的血流过眼帘流过嘴角。我撞进Tequila的房间,她手持她的刻刀,缓缓把目光从腐烂的木块移到我脸上。我对她哭喊着,他死了!他死了!是我杀了他,我吻了他,他死了……。

Tequila望着我,放下刀子,站起来。她走过来,搂住我,伸出手指,从我额头,擦去我脸上的血迹。当她的手指沿着脸颊滑到我嘴唇,她说,我的口红是有毒的。

我从来就不知道她居然会是一个使毒高手,在这整整六年中。

Tequila开始平静地描述她曾经是怎样地把毒药掺进Severo的杯子、涂上他的面包、注进他要吃的水果,可是,那都没能伤害他。她说Severo总是不动声色地喝下、吃下那些有毒的食物,平静到让她暗自信息若狂。她以为自己得逞了,她以为这个冰霜般的男子终于要被自己杀死了,她坐在他身边,微笑着望着他直到他喝下杯中最后一口蜂蜜酒,如果有旁人看到她的神情、她凝视他的微笑,会以为她是多么地爱他。她柔声问他,吃饱了么?而他只是站起来,推开椅子,转身离开餐桌,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Severo从她调制毒药的瓶瓶罐罐中轻易找到了解毒水,就像是餐后的甜饮料一样,一饮而尽。她站在他身后,眼睛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于是我在我的口红上涂了一种毒,这种毒没有解药,并且,它的毒性只在男性体内发作。Tequila边说边摆弄着她的口红,我望着她低耸的眉,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自己主人手中。我拼命使劲要擦去嘴唇上那血一般的红色,眼泪流下来了,我又用手去擦泪水。温热的液体化开满手的鲜红。

她以为Severo终会吻她的,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只要他吻了她的唇,他就会死。她计划着通过另一种方式将毒药送进他口中。

她长得秀色可人,穿漂亮的衣服,神情妩媚。她是他的妻子,她仅仅只是想向丈夫索一个吻而已。

可她忘了一点。一心想杀死他的她忘记了Severo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他甚至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

第一天,他回来,无视她的存在,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第二天,他轻轻推开她的手,走出家门。

第三天,他没有回家。

第四天,他还是没回来,第五天、第六天……两年以后,他终于又推开了门,走进来。她冷冷地望着他。她的嘴唇干瘪又苍白,长久地涂抹毒药使她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她看见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乌黑的头发和眼睛,都和他一样。她是他的女儿么?呵。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Tequila直到现在,都以为我是Severo的女儿。Severo没有跟她做任何解释,而当时我所掌握的这个国家的语言还不足以能够告诉她真相,于是,我也一直沉默至今,也不想再说明。

Petet的葬礼在一个阴霾的雨天。我穿着一身黑裙远远站在墓园的一棵松柏之后,没有打伞。

我望着Peter的家人痛苦地哭泣,雨水淋湿了我的脸,我不知道是否有眼泪流出来。

直到他的家人全部离开,我才走到Peter的墓前。我没有白菊花给他,我只有从Tequila那里拿来的罗兰草,轻轻地插在墓前的泥土里。

我跪下来,吻他的墓碑。Peter,Peret,是我杀死了你。善良的男孩,我心爱的男孩,给予我名字的男孩。Peter,你能听到么?

那天晚上,Severo突然回来了。时隔六年,但他还是应允了他的诺言,尽管他的“暂时”定义了如此漫长的光阴流转。我走时,没有和Tequila说再见。

6年之后,我见到Severo,他已经失去了左手无名指,手掌上伤痕纵横交错,乱了掌纹。疤痂坚硬,粘连肤质,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纹理。他的左手已没有了知觉。

我用尽全力抓他左手,捏的很紧很紧,Severo伸出他的右手稳住我肩膀,阻止了我的歇斯底里。

与6年前一样,Severo带着我漂泊着,同时,杀人。他的左手手掌中再也凝聚不出强大锋利光束。他用冷兵器,一把细长的刀,很轻易地隐藏在斗篷里。

Severo的刀断开最后一个敌人的咽喉时,自己也跪倒在地,艰难地撑起身体。

血腥侵润着干燥的空气,血像涌泉一样从遍地的尸体中流出来。Severo受了很严重的伤,他轻轻倒在地上。

有斗篷在风中抽*动的声音,从远处逼近。我惊恐地看着那个黑色的人影。

我捡起Severo的刀,它很重,我用双手才能举起来,竖在面前。那个人踏过一具具尸体,拖地的斗篷浸在满地的血水里,黑暗中,他的眼睛泛着野兽才有的绿光。我的手颤抖起来。

他从我身旁走过,无视我的存在。我手中的刀根本构不成威胁。他走向Severo,然后,他的脚踩上他的身体、心脏的位置,轻微捻转、渐渐用力。Severo没有睁开眼睛,他松懈的手指伸屈了一下。他甚至无力挣扎。

不要碰他!我大吼着冲过去,刀尖闪着寒光,血液在瞬间全部涌向头顶,我要杀了这个人,杀了他,是霎那唯一的意识,不在乎自己事实上是那样的薄弱和无能。他转过头,轻易地抓住我的手腕。刀掉在地上,冰冷的碰撞声。

他伸出另一只手,掐住我的喉咙,那力量带来悬息的痛苦。他提起手臂,我的脚脱离地

面……

Zinemort,我觉得杀了这女孩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悬在空中不能动弹发不出声音,眼泪倒灌进张开的口中。胸腔挤压着一种撕裂般的刺痛。

Zinemort扬了扬眉毛,接着,突然松手,我跌倒在地,不停地咳嗽,终于缓过气来,胸腔里的刺痛却始终不止。我仰起头,看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很熟悉。

Mafth。俊美的容颜,即使是六年前的印象,也难以在记忆中磨灭的修长身影、金发与灰眸,嘴角的弧度展开不羁的浅笑,他望着我,我们见过吧。他说。

救Severo!我几乎扑倒在他脚边,拉着他的长袍下摆。

Malfth眯起了眼睛,显得不屑而嘲弄。他看了Zinemort一眼。那个魔鬼般的人不动声色,也许Mafth就将此当作了一种默认,于是他走过去,蹲下来,抱起了Severo。

Severo满身是伤。脱下衣服后,隐蔽在衣物下的伤口全部暴露出来,新伤旧伤重重叠叠。Mafth的魔法使创口在短时间内愈合,太深的伤则留下丑陋的疤痂。他仔细审视着一个靠近Severo心脏的伤口,结痂已经褪去,新生的肤质微微皱起,他突然冷然一笑,如果能更准一些……他的一句喃喃自语,叫我一时间有要杀了他的冲动。

Mafth走在庭院的玻璃房里,那里种植着他一手培育的植物。多半是草药,没有艳丽的花朵和色彩,生着奇形怪状的叶片和枝干。我提着篮子,跟随着他,他采下新鲜的药草随手放进篮里。

我问他,Mafth,那个叫做Zinemort是谁?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为什么?可是他那天要杀了Severo。

Christine。Mafth叫我,这一声似乎是一种警告。于是我不再问下去。但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还是回答了我,Zinemort杀人不需要理由。这句话,似乎是在反复的斟酌后才脱口而出,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你怕Zinemort么?于是我针对着Mafth瞬间流露出的恐惧,问他。而他居然被这个问题怔住。

经过长久的思索,Mafth露出一种似有似无的笑容,他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很坦然的答案。但是,他继续说,我恨他。也许恨他比怕他更多一点。

Severo的身体在Mafth调制的药剂下很快恢复。Mafth每次给Severo送去新鲜的药剂时,灰色的眼眸中溢出毫不掩饰的轻蔑,而Severo也从来没有感谢过他,尽管是他救了他。

Mafth不羁地笑笑,他对他说,Zinemort允许你活着,看来你对于他还有未用尽的价值。Severo平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直到Mafth离开房间,他的眼中终于呈现出一丝痛苦,虽然只是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于是走过去,轻轻搂住他。就像小时候,他抱着我,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Severo说这个华丽恢弘似宫殿的庄园是Zinemort的。

这里有很多家佣,他们悄然无息地穿梭在整个Zinemort庄园里,每天默不作声地干着自己的活。当他们从你身边经过或者你从他们身旁走过时,他们会向你鞠躬。他们叫我Christine小姐。

我有自己的房间,清晨起床之后,会有女佣送来干净的衣服,上好的绸料,边缘绣着精致的蕾丝,食物包括新鲜水果、牛奶和葡萄酒。女佣总是问我,Christine小姐,要我帮你梳头发么?Christine小姐,你的洗澡水会不会太凉?Christine小姐,你喝不惯葡萄酒,那么我晚上给你带葡萄汁来。

这一切,让我迷惑。

Zinemort有让人产生莫名恐惧的威严——或者说“气势”可能更合适一些。

他骇人的气势来源于他的凶残。我不知道他的魔法强盛到了如何的程度,经常地,他只是轻轻叩动手指,那些令他不满的人就突然倒下去,在头未着地之前就已变成了尸体。

我趁着周围无人时问过Zinemort,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们?Zinemort狠狠地抓过我的手腕,低沉地说,他们是我的仆人、工具、走狗,你懂吗?我点头。他再用一点力就能捏碎我骨头。

我问他,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而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懒懒回答,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我自以为眼神凶狠鄙夷镇定地望着他。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伸手撑起我的脸,两根手指抵住我下颚,我要杀也杀Severo。

心里猛地一颤,一个战栗出卖了我仅有的尖锐,立刻失去所有锋芒。

我咬牙切齿地把头转开,不想再见到这个人,而Zinemort手指的力量轻而易举就扭回了我的脸,逼着我看着他苍白的面孔。

他得意,大笑出声,放下手,笑着背过身去。黑色理石地面清晰地映出他脸部扭曲的肌肉。良久,他停下来,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有时我站在远处,看到Zinemort站在大厅中央,他的下手站在他周围,听任他的命令和指示。空气似乎是凝固的,所有人的呼吸都是小心翼翼,没有声音。Severo和Mafth也在其中,Severo的脸庞隐没在屡屡发丝后,看不见表情。Mafth一定是Zinemort钟爱的手下,因为他总是站在他身旁左右。

还有一个男子,我听见Zinemort叫他Roer。我看到他站在Zinemort面前对他说话,他似乎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怕他,他敢正视他的眼睛,说话时毫不顾虑Zinemort脸上时而出现的或是恼怒或是狰狞的神情。他的目光灼灼逼人,他一定不是屈服在Zinemort膝下的普通杀手。他给我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在庭院的喷泉旁当面遇见他,蓦然地想起,6岁时,破仓库,Severo躲在一堆木箱后,四个人闯进来,到处搜寻要杀了他,我从墙角走出来,有一个人冲上来抓着我肩膀,很痛,冲我喊了一堆我当时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话……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就是这个Roer。

Roer第一次见到我时,眼中目光分明的惊艳,以至于在原地愣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回过神来,问我,你是谁?

Christine。我回答他。一边琢磨着他与Severo既然是任命于同一人手下,却为何要追杀Severo。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Roer说着,可是他的话语里没有一点怀疑的意味。

这个庄园里你没有见过的人还有很多。

不知道Severo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后,他走路没有脚步声。我回过头去看他,顺势拉住他的手。我看出了他身上浓烈的敌意,他知道我认出了Roer,这个曾经被我目睹要杀自己的人,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提起。

Severo经常突然离开庄园,回来的时候身上沾着大片的血腥。我知道他只是在按照Zinemort的意愿为他杀人。平时我几乎见不到他,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跟在他身边。

Mafth说,至少你再也不是他的累赘了。我抬起头,望着这个男子沉鱼落雁的容颜,你也是Zinemort的手下,为什么你不用杀人?

Mafth的眼里有零乱的笑意,可是最终没有笑出来。他想以他一贯的讽刺来解决我的疑问,然而这一切却化成了一声叹息。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沉默,他说,Christine,Severo已经后悔陷入这个漩涡了,但他逃不掉,他没有这个能力。

我总是一个人在花园里徘徊。Zinemort庄园的花园比Severo庄园的大很多倍,有清澈的人工湖泊和溪流。自从上一次在喷泉旁遇到了Roer,之后,我经常在那里碰到他。

他问我是不是Zinemort的杀手,我说不是。他说你怎么会到这个庄园里来?我说,因为Severo在这里。他皱起眉头,你是Severo的情人么?我摇头,我不是。于是Roer笑了,他握起我的手,靠近我,柔声说,那么你做我的情人吧,Christine小姐。

这不可能。我简单地回答他,不,然后抽出我的手。我怎么可能答应一个要杀Severo的人,尽管他的动机是在12年以前。Roer,12年前的面容至今没有多大变化,可我从6岁到18岁,他再也认不出我了。也许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十几年前因为渴切地想尽早杀了Severo而抓着一个弱小女孩的肩膀咆哮质问了一番,可我还没有忘记,并且记得那么清清楚楚。

他总是对我说他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爱上了我,一见钟情。我不理会他,我绕过那个喷泉朝其他的路径走,而他则站在我身后,甘愿望着我的背影,有时我已经走了很远,回过头,他依然站在那里,满心期待我能回返。我想他是真的爱上我了,可是我不爱他,他个要杀死Severo的人。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有一头金色长发,穿着淡蓝色丝裙。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在Zinemort庄园里见过任何一个小孩子,除了女佣,这儿多是成年男子,都是Zinemort的杀手。当然,也有女杀手,非常少,她们偶尔穿过走廊,披肩的长发、柔软的皮靴、飘逸的长裙,她们的眼神娇柔妩媚,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所有普通女子一样。可她们缀着蕾丝花边的衣衫下却藏着小巧的匕首。

那个女孩站在玫瑰花丛中,她背对着我。她随后摘下一朵白色玫瑰,也不顾忌那茎干上的刺,她把花插进自己的头发,转过身来,抬起头看到了我。

那是一张多么可爱漂亮的小脸。远远看去,凝脂一般的皮肤雪白中透着嫩色红晕。没有任何表情的流露,好像是特别沉溺于自己的游戏。她并不在意我的观望,低下头去,继续走在花丛中,又摘下一朵红色玫瑰,放到嘴边,伸出舌头衔下一枚花瓣细细咀嚼。

我慢慢走近她,弯下腰,她的睫毛纤长而浓密,像蝴蝶翅膀轻盈拍打着眼睑,两颗纯蓝的眼珠泛着灵润的光泽,似乎再一眨眼就会滚出水珠来。

我的名字叫Angel。出乎意料地,女孩看了我一眼,自动报出了名字,声音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甜美,有些沙哑。我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她已经敏捷地踮起脚把手中的红色玫瑰插在了我头发里,然后,像是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仔细打量我,甚至还伸出粉嫩的小手轻轻抚摸我脸颊。最后,她评价道,你很漂亮。

临近黄昏的时候,一个陌生女子从远处向我们走来,她身材娇小,裹着紫色缎子长袍,柔滑绸料紧贴着她单薄圆润的肩膀,勾勒出温和的弧度,一根银色缎带缠在纤柔的腰间,金棕色长发随性挽成一个髻盘在脑后。她蒙着灰色面纱,松松垮垮系在耳后,轻柔地一直垂到胸前,在风中轻盈拂动,隐约可以看见遮掩在纱巾后的脸,皮肤残缺,褐色的疤痂疯狂地颠覆了这个女子原本姣好的容颜。

Angel看到她,跑过去,抱住她的腰,叫她妈妈。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Laura,是Mafth告诉我的。她是他的妻子。

Mafth与Laura和Angel在一起时,我简直无法相信那个抱着小女孩滔滔不绝地讲故事、一边还手舞足蹈地配上动作表演的男人就是Mafth。他拿着梳子仔细地为妻子梳头发,他撩起Laura的面纱,吻她的面颊,Mafth非常地爱她,他绝美的面容与Laura破碎的容颜相互重叠,是一幅如此怪异的画面,可是,却能叫人感觉无比欣慰。

Mafth对我说是Zinemort毁了Laura的容貌。我惊异地看着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Mafth苦笑一声,灰色瞳仁中浮现出凛冽尖锐的光芒。我突然想起他曾经对我说的话,他说过,他憎恨Zinemort超越对他的惧怕。

Zinemort有了新的目标,他命令几个手下去完成这项任务。那些杀手中除了Severo,还有Roer。

我不安起来,我对Severo说你一定要小心。他正擦拭他的长刀。即使左手已没有了知觉,Severo还是一个那么强大而危险的人。

他抬起头来,眉前发丝零零落落。他放下手中的刀,转而轻轻捧起我的脸,我知道,你也不要担心我。

在Severo他们就要离开前的一天晚上,Zinemort突然要Mafth也和他们一同出发。

Mafth唇角始终扬着高傲的弧度,眼神嘲讽地望着那群迷惑不解的杀手们。他优雅地向他们欠了欠身,Roer激动地站出来,皱紧着眉头。他指着Mafth,回头恼怒地问Zinemort这是什么意思?Zinemort没有搭理他,Mafth伸出一只纤长的手,轻轻按下Roer的手臂。他不紧不慢地回答他,Zinemort大人觉得这次行动将会带来比较严重的损伤,因为对方也都是些厉害的角色,所以,跟随一个会治愈魔法的人去是绝对有此必要的。

Roer脸上的怒火烧得剧烈,Mafth毫不在意地赋之于嘲弄一笑,既而转向Zinemort,向他浅浅鞠躬,然后便转身离开。

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在我耳边飞快地丢下一句话,只有我听见。他说,有我在,他就不会有事。

我惊愕地转过身,只看到窗外Mafth翩翩而去的背影。

我发现傍晚偶尔回荡在庭院里的乐曲居然出自Zinemort。

他拉大提琴的时候闭着双眼,结痂的手指游弋在琴弦上,另一只手臂缓和伸展。他陶醉于乐曲中,身体随着节奏轻微晃动,音乐悠扬,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简直无法想象这个残暴的男人心中居然还留有一小块净土,能够展露原始的纯粹。这样的画面释放着一种莫名的引力,促使我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他。一步,两步……。

乐曲嘎然而止,Zinemort猛地睁开眼睛,凶光隐隐地凝视着我。

我愣住,其实更多的是被吓住了。我回头,看清了自己刚才所移动的距离。从小径到庭院花架旁,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那一刻,双脚似乎脱离了思想的控制。

你在干什么?Zinemort沉声问。

我……声音小了下去,我不知道。

他站起来,把琴和琴剧轻轻靠在身旁的花架上。我注视着他的一句一动,着了魔似的穆纳。直到突然觉得一阵绞痛,来自胸腔深处的莫名痛感,经常不定时地发作,犹如针扎般灼烈。

我咬着牙,弯下腰,蹲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撕咬我内脏。很久以前我就得了这样的病,寻不出根源、找不到症结。我没有告诉Severo,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Zinemort握着我的手,他叫了些什么吼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我从来没有见到如此急躁不安的表情出现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随意动一动手指杀死一个仆人下手时的狰狞也不如此刻剧烈。

我抬起头,对他说我没事……很快就会好……我已经习惯了……直到我能够重新站直身体,他才显得镇定了一些,然后,突然搂住我,向来冷酷的眼神居然流露出些许恐惧。

我推开Zinemotr,一时间觉得他在迅速苍老。五脏六腑仍是隐隐作痛,我最后看了这个本质残暴的男人一眼,便转身离开。

是的,他老了,他的眼角泛起皱褶。

冬日,下着第一场雪的清晨,天似乎还没亮,女仆突然把我叫醒,她把厚重的衣物披到我身上,对我说,Christine小姐,Mafth先生他们回来了。

昏沉的大脑顿时醒了大半。我匆忙穿上衣服离开房间,每呼一口气,白色水汽就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

大厅里站着很多人,墙边的火炉燃着旺盛的火,归来的人都显得疲惫不堪。

Zinemort在与Mafth对话,Mafth修长挺拔的身躯突兀在众多人影之间,其他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损伤。

我环顾了一遍又一遍,惊恐地看着每一个人、每一张脸,可是我找不到Severo。

Mafth走过来,对我说,对不起,Christine。我诧愕地抓住他的衣襟,你说过有你在他就不会有事的!

对不起,Christine,Roer发现Severo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Roer?这个12年前就动机要杀Severo的人,我看到他站在壁炉火光所照耀不到的地方,穿着黑色斗篷,脸隐没在阴影里。他的剑丢失了鞘,剑身凝结着干涸的血,那里沾着一根细长的发丝,黑色,还未枯萎。

我几乎断定了是Roer杀死了Severo。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Roer的剑是如何挥开Severo的长刀、刺进他的咽喉、穿透他的身体、插进他乌色的长发,他的血是如何喷射四溅,长发是如何在风中与剑刃纠缠。

眼泪流出来,Mafth试着扶住我颤抖的肩膀。

我没有指出那个若无其事的凶手,我想我要自己去杀了这个人。

一个月后,我约了Roer午后在庭院的喷泉旁见面。这个毫不知情的人,还是那么地爱我。我坐在喷泉池沿上望着他笑容灿烂地朝我跑来。我微笑着站起来,迎向他。

这个愚蠢的人,他说他爱我,可是却一点也不了解我。12年前在那个破仓库里冲我大喊大叫时不了解,12年后心甘情愿站在我身后远远望着我背影时还是不了解。现在我是多么地恨他,这个从头到尾一心想致Severo死地的人。

我一迎上去就直接搂住了他的脖子,对他说,Roer,你不是爱我么?

我亲昵的举动暧昧的语句使他受宠若惊了。但是,在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我之前,我就凑上去吻他的唇。

Roer捧着我的脸颊忘情地回应我的吻。可是,他却不知道在这个看似美妙的过程中,毒,正顺着他的舌头,蔓延进他的体内,渗进内脏、汇进血液……

是的,我涂了有毒的口红。那种Tequila发明的毒药,对女性无害却能够使任何男性致死。

曾经我的吻杀死了自己心爱的男孩,而此时此刻,我的吻正在悄然无息却又声势浩大地吞噬我所恨的人的命。

但是,出乎我的意料,Roer在毒性发作之前就死了。他的背后插着半截大提琴琴锯。

我扔下Roer的尸体,伸手使劲擦去他留在我嘴唇上的温度。Zinemort从远处走来,他的手中持着另外半截琴锯,折断口的木质呈尖锐的刺状。

你为什么要杀他?我问他。

那你呢?他平静地反问我。

我愣住,无法说话。Zinemort唤来两个手下搬走了尸体,他转身离开时对我说,我不希望变成一个杀人凶手,Christine。

他不希望我杀人,可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杀了Peter,我早就是一个杀人凶手了。

一路上我和Mafth几乎没有说过话。长久的旅程,马车颠簸在雪地里。我从车窗望出去,村口的湖泊冻结成庞大的冰面。雪停了,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到处奔跑,随手捧起一个雪团砸向身边毫无防备的伙伴。我看着马车经过的雪地延伸着一道漫长的轨迹,尽头已经遗失在地平线上。车轮滚过的路面暴露在嗖嗖冷风下,安静地等待下一场雪能够将它们重新覆没,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望着那座山坡上华丽而破败的庄园,它孤立在那里,突兀显眼,仿佛是隔离在那里的一块墓碑。

我回来了。Severo庄园。Tequila。

Mafth给了车夫一袋金币。我们站在庄园的大门前,门半掩着,锁早已生锈失去了作用。花园里那棵枯萎的樱桃树斜倒在一边,像一具干枯的尸体躺在雪地里。屋子的墙面到处散布着凌乱丑陋的图案,一定又是偷溜进来的孩子干的,他们用Tequila种在花园里的罗兰草草汁液在那上面一潘胡乱涂鸦,经过日晒雨淋仍残留着一抹淡紫。这里比两年前更像一个鬼庄园了。

我敲了敲那扇高大的木门,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开门。是Tequila睡着了没听见么?

我又敲了一次,良久,终于听到屋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衣物拖过地面的细索声响。伴随着一句沙哑而慵懒的“谁呀——”,门打开了,紧接着两年后的Tequila呈现在视线里,与想象中的距离太遥远,这个消瘦的女人老得似乎太快了些,一头棕发变得灰白,眼眶深陷,皮肤干黄皱起。

我与Mafth对望了一眼。

是谁啊?Tequila眼神空洞。她的声音干涩低沉,像石磨碾转。

你不认识我了么,Tequila?我望着她,轻声问她。两年的时间,难道我的变化太大以至于她认不出我了么?Tequila,我是Christine。我说。

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既而转为了惊喜。她伸出双手摸索着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真的是Christine吗?你回来了……啊,我不知道……啊……Christine,我的眼睛瞎了,我没有看见是你……她声音颤抖着,她的手顺着我的手臂肩膀和脖子最后够及我的脸。她摸着我的头发、我的额头鼻梁和下颚,嘴里始终重复着我的名字,Christine,Christine,真的是你…。。。。

Tequila失明了,她把她刻毁的木块扔进火炉时溅起的火星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坐在两年前的那个房间里,守着她的火炉和成堆的木块,拿着刀有气无力地凿着它们,一边向我讲述这两年来她一个人生活的事情。有时刀子一个错位划开了她的手指,鲜血直流,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不知道疼痛。Tequila的话语冗长,她越发唠叨并且健忘,把已经说过的事情又重复几遍。

她还是在使用罗兰草末,她如此深刻地迷恋着那种甜腻的味道,无可救药。Mafth拉着我悄声离开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把房门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任由Tequila继续无终无止地阐述。她什么也看不见。

Mafth说,她是个疯子。

我们站在走廊上,Mafth靠着墙壁,窗外飘着小雪,他抬头望着那里,光线迎着他脸部分明的轮廓细细勾勒。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那双傲气四溢的眼睛。我从来不知道Severo有这样一个家,他说,以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不知死活的白痴。

在Mafth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Zinemort救了他的命,作为感恩,他便服臣于他。他当时并不明白Zinemort的野心所在。他协助他杀掉所有阻碍他行动的人,看到遍地的尸体时还学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直到后来蓦然醒悟时,他的手已经无法改变地沾满了血腥。他不再愿意为Zinemort去杀任何人,Zinemort暴怒,他毁了Laura的容貌以此作为对Mafth的惩罚。Laura是Mafth心爱的女子,于是他学会了治愈魔法以为可以修复她的容貌,可是Zinemort的魔法太强盛了,最终的一切都是徒劳。

我恨Zinemort,但是我杀不了他,他强大到了无人能敌的地步。我想带着Laura和Angel离开,但是那是不可能的,那意味着背叛,而背叛者在Zinemort的手下就是死。Mafth睁开眼睛,目光没有焦点,他顿了顿,继续回忆着。我觉得像是陷入了一个泥潭,根本无法抽身。他一直软禁着Laura和Angel,不让她们离开庄园,因为他知道我会带着她们逃跑。他就这样拿我的妻子和孩子作为枷锁限制着我的自由……后来Severo突然出现,成为了Zinemort身边众多雇用杀手之一。

Mafth对Severo说,你这是踏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你知道吗?

Severo冷冷地回答,我知道。

Mafth说,你会后悔的。

至少目前不会。Severo简短地说。

那时我简直想杀了Severo将他碎尸万段,我不能理解我绞尽脑汁都无法逃离的地方却有人义无反顾地闯进来,但是现在我终于能够体会他那时的心境了。Mafth扫视了一番周围的景致,发出一个冷笑。可是Severo还是遇到了后悔的那一刻。他遇见了你,Christine。Mafth转过头来看着我,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只有现在Angel那么大,那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在Severo的那间木屋里。

我从来不知道七岁时与Severo一起平静地生活了三年的时光其实是在Zinemort的控制之外。那时Severo就已决定带我逃离,可是最后,Zinemort还是找到了他,并且差使Mafth命令他回去,所以Severo才会把我送到Tequila这里、所以他的左手会被毁掉……

几年以后他觉得Zinemort对自己放松了警惕,于是他来到这个地方找到你,计划着一个更遥远的逃亡方向。但是仍然失败了。Mafth的声音嘎然而止。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似乎是在等待着我做一番感想或交待。我端详着那俊美的脸,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后来我对Tequila说Severo死了。她起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微笑,片刻之后她咯咯笑出了声,干瘦的肩膀颤动着,手中的木块和刻刀掉在地上。她一直笑到泪流满面。

这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疯狂。她的怨气如此凝重,反复酝酿,不可化解。

三天后的黄昏,我们回到了Zinemort庄园。我睡着了,Mafth叫醒我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庄园大门前。我站起来打算下车时,Mafth突然把我拉回去。他抓着我的肩膀靠得很近,他神情悲哀凝重地看着我,说,Christine,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他的眼神黯淡无光,失去了平日里的盛气,显得哀伤无奈。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Christine,其实是Zinemort命令Roer杀了Severo……

他后来他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只有第一句话是有价值的,我想。Zinemort叫Roer杀了Severo,呵呵,这不是玩笑吧。我跳下马车,却只感到胸腔深处一阵刺痛,病痛又发作了,来势凶猛。

我捂着胸口倒在冰凉的地面,身体陷入积雪,蜷成一团。Mafth抱起我,往庄园里跑去。

家佣们忙作一团,他们手忙脚乱地端来热水却不小心滑倒,玻璃器皿砸在地面顷刻支离破碎。

Zinemort匆匆赶来,他站在我面前弯下腰来,一手搂着我的手臂,眉头拧成结,Christine,你……

我没有让他说完一句话,就把一块玻璃片狠狠插进了他的身体。

Zinemort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我,紧皱的眉宇挤出无边无际的痛苦,从眼睛里汹涌而出。他张开的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我再也不想听这个人的任何一句话。

我拔出了玻璃,对准他心脏的位置,径直刺下去。

血溅了我满脸。女佣们尖叫着四处乱窜,一片混乱。Zinemort依然死死盯着我。他倒下去的时候,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欣慰而满足的。

我扔掉手里的玻璃,我的手淌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滴下去。我踉跄地跨过Zinemort的尸体往门口跑去。一个女佣迎面上来,扶了我一把后飞快地混入了混乱的人群。当她离开我的时候,我的腹部多了一把匕首。几秒钟后,我终于感到了钻心的疼痛,以疯狂的速度蔓延到身体每一个角落,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只记得在那个女仆的衣襟上闻到了一股很淡的罗兰草的香味。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觉得身上很冷,女佣给我盖白色的毯子,这使我感觉自己就像具死了很久的尸体。

我的手腕插着一根透明的导管,与皮下血管相通,管子里流淌着红色粘稠的液体,我一直想知道这汇入我身体的外来血液是谁的,可是我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一个星期以后,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我以为又是女佣,可是进来的人是Mafth。

他走过来,站在我床前。我伸出手,它苍白嶙峋不住地颤抖,我没有力气控制它。

Mafth轻轻握住我的手,掌纹传递着热量,我抓住那温暖,不想放开。

这是你的血么?我问Mafth。他摇头,灰色的眼眸溢尽沧桑。他说,这是Zinemort的血,他死了,他是你父亲,Christine,我一直在骗你,Severo根本没有死。

……

Mafth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望着他,居然有眼泪从他眼角泌出。这个男人瞬间毁灭了自己所有的自负与骄傲。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哽咽着,声音颤抖。

对不起,Christine。他痛苦地闭起眼睛。

可是忏悔有什么用?

其实Mafth从头至尾都知道我是Zinemort的女儿。他说八年前他第一次在Severo的木屋前看到我时就认出了我,我和我死去的母亲长得很像。Zinemort也知道,但他并不打算告诉我。他怕我恨他,因为当初是他销毁了我记忆并且抛弃了我。Severo的死也只是Mafth制造的谎言。Roer的确与Severo决斗过,并且几乎要杀了他,可是Mafth救了他。他还活着,Mafth却告诉我是Zinemort命令Roer杀了他,那样我就会恨Zinemort,以至于杀了他。Zinemort的魔法无人能敌,可是他是不会防备自己柔弱的女儿的。就这样,Mafth利用我杀了Zinemort,他所恨的人,我的亲生父亲。

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恍惚惚中,天崩地裂,世界轰然倒塌,耳边始终萦绕着Mafth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Christine。

这里是Severo的屋子,我从来没有想过,十岁那年离开后,过了八年居然还能再回来。

Severo站在那里,黑色的长袍和长发飞扬在身后,他抬头凝望着天空,阳光下,修长的身躯犹如一道影子。

我走上去,他转过身来看到了我。长久的对视,并且沉默无语,仿佛时光倒流了十二年,重新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废弃的储藏室,六岁时的我和受伤的Severo站在原地凝望着对方,似乎十二年的岁月不曾流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光阴凝结在了这一瞬,至今,尚未破解。

Severo拉起我的手,他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一次,我清晰地听懂了这句话,除了感动得流泪,除了义无反顾地点头,除了跟随他,我再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在这个世界里活了下来。

离开的经途,我们又去了一次Severo庄园。我敲门敲了很久,Tequila也没有出来开门。Severo在门边的花坛里发现了钥匙,他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甜腻香味夹杂着一种腐败的臭味迎面侵来。我扶着墙壁猛烈地咳嗽。

Tequila死了。她躺在地板上,像一截裹着布的干枯树枝。火炉中终年不熄的火终于熄灭,死寂灰沉,罗兰草末撒了一地,Tequila的手中还紧抓着那个盒子。

除了牧师,Tequila的葬礼上只有我和Severo两个人。牧师念着祷告,我和Severo沉默地聆听着。这对于Tequila和我们,都是一种洗礼和救赎。

我们打算离开墓园的时候,我发现脚下的路面长着些许罗兰草,紫色的小花蓬勃招摇,再放眼望去,远处更是一片盈盈浅紫,我们沿着罗兰草铺展的小路走去,最后看到了Peter的墓碑。

当年我插在那里的几株罗兰草现在居然繁衍得如此茂盛,覆没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回忆着不堪回首的往事,胸腔中熟悉的疼痛突如其来,这早已成为习惯。我跪倒在地上,白色的衣摆立刻染上了罗兰草的色彩。Severo抱住我,他捧着我的头让我靠着他的肩膀。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似乎这样,剧烈的疼痛就能减缓。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所有所有的一切,那找不到根源的病痛、把匕首插进我身体的女仆、Tequila的死,都是因为罗兰草。

Tequila至死都是如此怨恨着Severo,而她始终都以为我是他的女儿,所以她的心中也同样憎恨着我。罗兰草末的甜腻香味是一种慢性毒药,Tequila想以此在不知不觉中杀了我,可是,我没有死就离开了,毒只来得及在我体内埋下病根。那个刺了我一刀的女佣其实是Tequila雇用的杀手,两年之后我的探访使她知道了我的下落,于是就找了那个女杀手混进了Zinemort庄园,只为了乘机杀了我。但我还是没有死,Tequila,而她自己却最终在罗兰草香气的萦绕中哀怨地死去,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Severo搀扶着我走出墓园,登上马车。我始终抓着Severo的手,这是我的全部。

一切都结束了么?终于,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么?初春,残留在路面的最后一滩积雪融化,水在阳光下蒸发,车轮滚过的痕迹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如此的结局,就如什么也还未发生过……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