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昏迷的男人都寄存在神殿。莫沙卡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病者仪容也整理得滴水不漏。那个看来五大三粗,不但个矮,连手指都比常人肥短的仆人,对主人的细心与忠诚,令帝国小公主联想起誓忠自己的金色骑士。不知道他,还有那些同伴,现在可还记挂着她?长叹一声,却突然被人从后一拍,令她气息一窒。
“放心,死不了。”
懒洋洋的女声响起,丝罗娜吓了一跳。
普尔玛与那特辅祭比肩而立,连羽毛倾斜的方向都一样。
“喂,奥玛森女人,去喝酒吧!”
“可是,我刚刚才……”
丝罗娜的推却没说完,已经被普尔玛连拉带攘搬出了神殿。
月露村大部分家庭门前屋后会挖个池子种些香蒲与睡莲,前者可以食用跟编织工艺品,后者可以贡奉神灵以及入药,是两种当地主要的植物。本地最受欢迎的酒馆也取名“水烛”(香蒲的样子像长于水中的蜡烛),沃尔玛用她巨大的身躯占据了最好的桌子,恭候主人已久。
看到丝罗娜,女巨人欣喜地一巴掌拍过来,表示热烈欢迎。丝罗娜正好闪了神,被突如其来的一掌击在左肩,扇得跌倒地上,普尔玛幸灾乐祸,高笑不已。
奥玛森的老话说,一般的女人不喝酒;胜基伦国说,女人不喝一般的酒;而月露村本地人却说,喝酒的女人不一般。六人方桌,坐了四个“不一般”的女人,那特淡淡地说有人没到。
月露村的麦酒呈深红色,比起口感稍苦的田野镇麦酒,滋味差了十万八千里,可酒过三巡,女人们的谈兴并未因此下降。
“斯诺维娜的神官为什么可以近色与好酒?”丝罗娜已经忘记“客气”怎么写了。
“笨蛋,你劝别人要信仰自己时,难道告诉他,信仰我就得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普尔玛手指一点,嘲笑着奥玛森人的芋头脑袋。
那特高昂起头,摆出权威又自豪的姿态说:“奥玛森的神派他们的神官跑来我们地盘,跟我们讲,你要信仰我!于是我们反问:会让人痛苦的神,为什么要信仰他?”
“大神巴鲁巴是伪君子!”沃尔玛站起身来,举杯邀盏。
“巴鲁巴是龟孙子!”不少醉汉也推盏干杯,口齿不清地高声和应口号。
丝罗娜苦笑道:“喝成这样醉醺醺的又有什么好?”
“那因为信奉神,一辈子不碰男人有什么好?”普尔玛慷慨陈辞。
谁料那特脸色骤变,她正是一辈子不能碰男人的医祭,显然被戳中死穴。默言再喝了一口,突然举杯往自己好友的脖子里浇去。普尔玛娇嗔一声,抢过两杯同桌的麦酒回敬过去。
“喂、喂,别闹嘛,我们来聊点别的!”丝罗娜的问题被人无视,两个女人把酒当成淋浴互相回敬着,沃尔玛乘着酒兴地大笑,热闹得犹如敲锣打鼓,然后跑到男人一桌去掰手腕赌钱,混得不亦乐乎。
丝罗娜心里惦记着别的事,喃喃地抱怨说:“还想问你们怎么才能让夜莺埃冬帮忙唱歌呢。”
“金丝架,埃冬只认那个金丝架。”
“什么金丝架?”
“那是被神灵加持过的金丝架,把它放到树林里,埃冬就会自动飞上去。”
努力放大醉眼,丝罗娜才发现幽灵一样的苍白女子不知何时已坐在她们席上。
“格儿辅祭,你出现的时候能不能实质化点?”
……
*****
“虽然枝叶众多,唯其真根一条,穿过黑色的墙壁,进入地底.。”
丝罗娜躺在舒适的床上,仰面凝视着天花板的图案,反复背诵着刚刚与女亡魂一起偷看的黑皮手册里的某句古典语。
[女亡魂阁下,您别把谜语念完就走呀。]
[我没走,]女亡魂半天才回应她,[来,把册子再拿给我看看。]
丝罗娜勉为其难地拿过册子,保持躺着的姿势,只把册子平举在眼睛上方。
[酒一定是世上最强的腐蚀剂,我脑袋疼坏了,大神一定会说我是皇室的腐败分子,]皇家子弟不许酗酒在十大家训里可是排第五的,[我睡觉去,身体就交给你,你慢慢看吧!]
说完,也不管亡魂答应与否,大神的年轻女信徒眼帘一阖,沉沉睡去了。
*****
银翼觉得浑身被冰彻心底的寒意所包裹,又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渗进五脏六腑,产生强烈的麻痹感,而他没来得及分辨自己处境时,意识已经被柔软而密实的洪流淹没了。
他意识恢复时,曾经把眼睛睁开缝,然后发现自己打开了黑暗世界。四肢仍然陷入僵硬的惯性中,只有耳朵的机能恢复得很好。
悉簌、悉簌,有东西正往头顶方向移动过来。
他赶紧闭上眼睛,同时感觉到有细微的呼吸近在咫尺,衣袂靠近时产生的气流通过皮肤表面造成了微压的触感,少女熟悉的体香随风进入了鼻孔。
汀娜?
步履飘荡似的轻盈,若然他不是正好处在安静的环境中,肯定不曾觉察到任何动静。
一对冰凉糯软的手伸了过来,在他脸上摸索着,从描摹脸庞的轮廓,再到抚抹正面的五官,比雪还微妙的触感令银翼差点激发出潜藏的男性欲望。但他害怕体温的异常变化惊走这双带来了美妙感觉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力压抑着呼吸的幅度、心跳的频率,仿佛所有空气都凝结在这一刻。
“唉----”
像透自远古苍穹里的幽幽长叹,结束了银翼幸福的瞬间,空气也重新恢复流动。
感觉到声响的主人,正向另一方向进发,银翼突然发现自己能活动了,干脆腰一挺,直起身子。不甚透明的水晶落地窗泛着朦胧不清的光影,却足以判断他的所在可能是月露神殿侧厅的某个房间。白天遇难时的记忆潮水般涌回,慢慢淹没窒息的濒死经验,化成战栗从脚趾迅速蔓延脑顶。
“活着真***好。”粗话对平复恐惧心理出乎意料的有效。
他蹑着手脚顺下地面,为了避免摸索鞋子带来的噪音,干脆弃履而行。直觉她就在某处,身体不由自主就朝心里认定的方向跟踪而去。
神像殿前点燃着牛脂烛,那婀娜的身影正不出意料伫立其中。
“汀娜?”银翼心里叫着少女的名字,嘴上却紧紧克制着惊讶。
少女仅仅穿着薄袍,黑色瀑发如汤披挂,痴迷般往神像跟前的金丝架走去。
“她的目标是那个拿不动的架子?”他与大司祭曾想寄望古籍的记录,希望利用金丝架引来夜莺埃冬护航,但也许真如传说所描述的,那架子是加持了神力的圣物,寻常人都不能搬运,否则他们何须如此鲁莽地用原始方法孤注一掷?
不出所料,那外貌与汀娜一样的女子,走到那个常人怎么用力也无法挪动半分的纯金鸟座前,一只手便举重若轻地提了起来。随即,她旁若无人地往殿外走去。
银翼的跟踪技术相当娴熟,若即若离、不紧不慢地吊在女子背后三十步处。对方也似一无所觉,一个劲往更远的郊外进发。
“哈嗤----哈嗤!”被剥了外套的男人也顶不住初春夜里的寒流,捂着鼻子隐晦地打着喷嚏。那女子似有警觉,顿了一下顿,吓得他赶紧趴倒在地,身子贴伏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冰冻的夜露迅速从衣服的纤维缝隙渗入肌肤。
到达了丛林边缘处的荆棘林旁,艰难的跟踪暂告一段落,密林深处,清晰地传来不知躲在何处欢唱着的夜莺鸣声。
“看你怎么把那鸟叫出来。”难道真的如传说所云,夜莺会自动飞下来?
对方把鸟座的支杆下端插入泥里(在神殿有一个管状的基座,金丝架就套立其上),看来是准备停在这里有所行动了。银翼赶紧不顾寒意继续匍匐在地,昂首探望。
那女子哼、哼地清清嗓子,嘴巴一张,竟唱起歌来!
闭上眼睛,都能听出是汀娜的嗓音,只不过作为她同行数月的旅伴,银翼实在想不起来她何时有过这种天籁。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根本听不懂少女唱歌时使用的晦涩语言,那些词句,简直就像是大司祭偶尔提起的古典语。
“夜莺夜莺你的歌声夜夜唱不休,
请告诉我你将飞向何处去遨游。
别的少女听见你是否感到忧愁?
是否凄惶不成眠,热泪长相流?
夜莺夜莺你试飞向异国去寻求,
是否找到一个少女比我更忧愁?”
饱含着倾诉意味的歌曲立竿见影,林中原本自唱自歌的鸟儿,听到歌声,竟然开始转换它的调子,模仿起女子所唱的旋律!
“风儿风儿,
我的歌声你为我传,
告诉人们黑暗里,
我倾吐着妙乐,
月光下这泣血之吟,
愈唱愈缠绵。
犹如万万里外的星星,
亘古长明,
然而生命的玫瑰,
却被无情踏践。”
尽管听不懂内容,但银翼能听出少女第二首歌曲更换了的乐调,从充满哀怨的倾诉,变成火药味浓的挑战竞唱。果不其然,密林里黑影一闪,飞出一只其貌不扬的拳头小鸟,精灵般轻巧地,又得意洋洋地君临到纯金鸟座上。
一挨到它的宝坐,名为埃冬的夜莺,唱得越发嚣张,仿佛是讨厌有人打扰,不乐意看到人类在它这歌唱之神面前进行炫耀。它越唱越高亢,企图把所有比它美妙的声音比下去。
神奇的事再次发生。金丝般的光芒在夜莺脚下浮现,把纤弱如草的鸟脚与金座羁绊成一体,夜莺竟然转眼化成了镶在座上的黄金,整个架子看起来就像一把权柄!
为了弄清眼前的不可思议事件,银翼不知不觉支起身,寻到女子可以感知的范围。少女被响声惊动,转过身看到这银发如天降月华的男子,发出“咦”的一声。
银翼也是大感异样,不是因为那人“身体”就是汀娜,而是那双茶色的透明眼眸,是“她”,又不是“她”。眼光中,虽然悲伤与忧郁不变,却同时也没了天真与青涩,似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故事在其中,默默闪烁着神秘深沉的光芒!
她知道什么?回忆着什么?叙述着什么?怀念着什么?那无比深邃的眼神到底藏着的是什么?
也许是被人发现了,女子眼中光华一敛,身子便倒在地上失去知觉。深怕这一摔碰到地上的石头,银翼身形前射,冲到她身边扶了起来。
“喂,醒醒!”仅穿了薄袍的娇躯浑身冰冷,银翼搓着她小手,又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是赤足出来的,只是刚才都掩在长裙下未被发现。
“什么乱七八糟的,伤脑筋啊!”
“……哈嗤!”感觉冰冷的丝罗娜悠悠醒转,眼睛还没睁开,身体已本能地寻找温暖的地方使劲钻缩。银翼俊脸微赧,却又加紧了臂环间的力道,仿佛生怕怀中之人多受了半分冻。
渐渐清醒过来,丝罗娜抱着头,刚想挣扎起立,却发现被银翼搂得生紧,于是不满意地一推,让男人往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你变态,即使要对人不轨,也不能穿这么少在荒山野岭啊!”少女不知从哪学到的流里流气,叫银翼哭笑不得。
“像我这么出色的男人,天气再冷,也不能穿着臃肿,”银翼拍着屁股爬了起来,指着夹在两人中间那鸟架说,“不过,在追究我是否想对你不轨前,你能否解释一下这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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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传说中,夜莺为了保持彻夜清醒,就用荆棘树枝刺着自己的胸膛,一边流着血一边持续不断地唱歌;又有一说,如果有声音很吵杂,夜莺就会唱得越发努力,把所有噪音都镇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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