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的这天,恰是清云园举行年底会武的日子。
五六岁时,随母亲参加过一次会武,十万帮众无与伦比的庞大声势,把我当场吓哭了。母亲于是微笑着低下头来,把我搂在怀中。
当时以为母亲的呵护,是一生一世的依靠,不曾料到,这却是记忆中最后的甜美。
我仰望着半山间恢宏的清云园园门,刹那间生出些许恍惚,那园门坍了,那高楼毁了,那花谢水流鸟逝云空了……
咏刚催动坐骑,到我近旁,拍了拍我的肩。我看看他,还他舒展的笑意。上苍待我,毕竟还是公允的,在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妹子,相继失去这世上每一个亲人以后,我还有咏刚。
尽管处于总坛大会的非常时期,清云园对外的防守不比往常任何一天松驰,我们一行刚刚上山,便有人相继迎上,恭敬行礼:“文姑娘回来了!”
离园门尚有一箭之地,见到了杨若华。门上悬着数只喜庆的大灯笼,映得眉眼生色,十年未见,她形貌皆无大改,我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拜见:“锦云归园,敢劳杨夫人亲迎?”
她不等我拜倒,便一把拉了起来,喉间发出一声不知是呜咽还是欢笑:“锦云!云儿,你可回来了!”
我略高过她半个头,她伸出双臂环搂着我,抚摸我的面庞,眼泪涔涔而下,道:“象,真象啊!云儿,你长成*人了,要是凭空见到你,我定是不敢认了。”我微微笑着,默不作声地由着她。
她觉察到失态,缓缓放开我,勉强笑道:“真是的,我心里欢喜,什么都顾不得了。云儿,你慧姨她们全在五昊峰,看会武决胜比赛呢。快快随我过去。”又补充一句,“你带来的人,我叫人另外安排招待。”
五昊峰处于外园,但是距此处有相当一段路程。我重又上马,对咏刚道:“你先同他们去,回头我来找你。”拨马回身,跟着杨若华进了园子。
日色已昏,而园内各处举灯如昼,摇摇曳曳,光彩夺目。万灯齐映之下,更显得园景空灵,山脉清奇,这十年来,清云园亦如旧貌,还是那么的繁华富丽。
近五昊峰,山上山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到后来我们压根儿行不得路。我不想上去了,等会武结束再拜见也是一样,杨若华不依,说是慧姨她们都久等了,非要我此刻上山。于是我们折道而行,从侧岭绕了一大圈,五昊峰后面有条小道。幸亏山道修出来了,我们还能骑马上山,不然的话,等到爬上去也要半夜了。
我们上山的方向,不是比武的正面,但也还是挤了很多的人。我从这些弟子兴奋的谈论里得知,今年的武魁已选出。如此说来,会武已至尾声了。
越近山顶,人也越多,全仗着白马的灵活矫健,我在人丛缝隙里穿来穿去,不知不觉和杨若华已散作两处。
情形似乎不对,随着一阵豁然声响,有惊呼声若干:“啊呀,坠楼了!”“有人跌下来了!”
我闻声抬头,高高的停云楼顶层点烛皆无,半空之中,有一个影子,如弹丸流星般地直坠下来!
事出紧急,我无暇思考,在马背上一按,离鞍飞出,踏过数人头顶。那个影子在我面前直坠,从停云楼那么高的距离跌下来,我自忖不一定接得住,朝那小小的身子推了一掌,消去直坠的惯性,再抢上去伸手抱住。饶是如此,我也还是全身一震,几乎立足不定。
那是个小小人儿,精致得如同雕刻般的美丽小脸蛋苍白着,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微颤。
耳边惊呼犹未了,代之一阵长长的庆幸的舒缓如风卷过。几乎差不多的时候,一条灰色身影亦从楼上跃下,那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粗眉大眼,面目略见稚气,看着我笑。
有人在楼上问:“是锦云吗?接住了那孩子?”
我应声道:“是。——帮主吗?”
楼上那人笑应:“云儿,快上来。我是刘玉虹。”
杨若华这时也赶到了,那少年微一躬身,示意引路:“若姨,文大姐姐请。”
我心里微微一动,文大姐姐,熟悉而久违了的称呼,这个少年,以前是我该见过的吧?刚才已经猜错过了,不能再造次,默想一遍,从他的面貌和年龄推想上去,豁然了悟:“文焕弟弟?”
文焕笑笑,我们登级上楼,那小小孩子在我怀里发抖。难怪她,从那么高的楼上跌下来,是要吓坏的了。
顶楼灯烛已亮,我眼前一花,一大群人围了上来,——刘玉虹、方珂兰、谢红菁、许绫颜、赵雪萍……我忙于认人,怀中的孩子被谁抱走也未及注意。
还有一个,反是在最后面,一语不发,深深凝眸。我走到她跟前,一屈膝跪下:“慧姨!”
忽然觉得,还是该回来的,便是见一见慧姨,也是值得回来的。
她一手拉我起来,低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顿时哭了。
“是啊,回来就好。”一个爽朗的笑声,这次记住了,是刘玉虹。我忙擦去眼泪,她说道:“云儿,若非你在楼下,这孩子可就没救了。”
我微笑着道:“仅是巧合。”
许绫颜抱着那小孩,担忧地说:“这孩子,太受惊吓,这会子还不醒。”
那孩子紧闭双目,一动不动。绫姨身边尚有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女孩子清丽出尘,神情紧张,另一个俊美无伦的男孩急得直掉眼泪。我几乎要笑出来,那可真是个顽皮丫头,之前还在我怀里发抖,这时偏又装作昏迷不醒,慧黠如绫姨亦上当受骗。
我近前,含笑说:“我来看看。”伸手往她腋下一拍,笑道:“还不醒我就挠痒痒啦。”她禁不住,咯咯笑着从绫姨怀中蹿出,叫道:“我不过累了,想要绫夫人多抱我一会。”
那男孩惊喜地叫出来:“小妍!”她不理,睁着点漆般的眼珠子,毫不畏生的上下打量我:“是你救我的吗?”
全不等我回答,她又蹦蹦跳跳地走到层楼一边。——一排朱红栅栏,少了数根,刚才随她一同坠下去。慧姨担心地叫了声:“小妍,别在那边。”
她弯下腰细看,慧姨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了回来,责怪道:“你这孩子,还要再吓我么?”她摇头笑道:“不怕,就那几根是废的,其他全是好的。”慧姨抱住她不语,脸上犹有受惊后如获至宝的不舍。我惊奇地转过一念:“难道是慧姨的女儿?”
那小小的精灵却不安份,很舒服地依在慧姨怀里,懒洋洋地笑道:“想不到啊,这停云楼是金玉其外中看不中用的,都成朽木了。方夫人,我猜这座楼定是你造的,你偷懒失修哦。幸好是藏珠子的地方坏了,要是刚才我们看比赛的那一边坏了,哈,刘师姐和彭师哥就不比登楼了,比在下面救人,谁比这位大姐姐更厉害些。”
方珂兰正是清云主管程事的,虽不亲自管到这些琐碎之事,若论起“失修”的责任来,的确属于她的职责范围。她脸色微微一变。
我的心则向下一沉。十年了,我十年没回到这个地方,可清云园一点没变。仍然充满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坠楼事件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这小小女孩竟也如此狡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十大星瀚之一的方珂兰。
慧姨执住她手,笑道:“小坏蛋,这等教训也不怕,才脱了危险,便只管胡说八道。来,见过文大姐姐,还要谢谢她救命之恩呢。”
她听从地跟着慧姨过来,口中却笑道:“大姐姐,抱都抱过了,还用再见吗?”慧姨向我说道:“这孩子名叫华妍雪,今年刚入清云。”
我笑了笑,就叫她:“小妍妹妹。”
她歪着头,看了半天,笑道:“大姐姐,先前慧姨知你回来,高兴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盼来了。”
慧姨失笑,既无奈又宠溺。我甚是感激,这小姑娘说话即使夸张,但慧姨盼我之心,我还是能够体会得到。
“一场虚惊,转忧作喜。”
谢帮主不动声色的含笑说道:“锦云回园,武魁出选,小妍找到明珠藏处,无愧本年剑灵之首。来来,为锦云洗尘,也给小妍压惊,我们下楼去。”
我跟在慧姨身后,注意到她用着一枝手杖,脚步尽管不明显,还是略有虚浮。我上前扶持她一把,她微微一笑,说道:“云儿,谢帮主为你回来,特地辟了一所院子。不过今晚和我住,好吗?”
我道:“是,这个自然。”她欣慰地笑了,抬起柱着手杖的手,拍拍我的手背,我眼中又不觉一阵酸涩。
席间众人问个不停,都是些家常闲话,问我年来生活起居、琐碎详情,以及祖母所患何疾、几时故去等等,我一五一十如实回答。由文焕起,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兄弟姊妹们不断上来敬酒,重新厮认,我已有三分醉意。刘玉虹叫她女儿琬潜再敬一杯,我辞道:“我真不能了。”
宗琬潜笑道:“姐姐这杯一定要喝,这是我代我哥来敬你的。”她哥哥?宗质潜?刘玉虹也道:“是啊,云儿,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就数你两个最要好,总是形影不离。——就跟今天的小妍和阿蓝似的。”那个俊美更胜于女孩的小男孩,在小妍遇险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她前后左右转着,不曾离开过半步,闻听此言,众人再看看他们的光景,轰堂大笑。那男孩羞赧地涨红了脸,又有些喜不自胜,小妍只顾与另一个女孩说着话。
我亦失神,仿佛有一种淡远的记忆,在心底最深处,蛰伏已久,此刻悄悄蠕动起来。饮尽杯中酒,问:“宗大哥想必很忙,没参加年底会武?”
琬潜调皮地笑道:“我哥接管宗家的生意,不曾加入清云。但也还是经常住在园子里,姐姐不用急,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
我对于这没来由的调笑,有点措手不及,但笑不语。
宴散时小妍绕着慧姨,不肯离开,这小丫头虽逞口舌之利,毕竟对方才所遇的惊险心有余悸。绫姨适时解围,笑道:“小妍,今晚随芷蕾一起到我语莺院,可好么?”
慧姨略带感激向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在方珂兰身上掠过,但什么也没说。我倒有些惊诧起来,她莫非也在怀疑是兰姨安排了此次事件?此念一转即过,并未多想。
随慧姨回冰衍院。一路上我总是扶着她,她笑道:“那没什么,好几年了,我都习惯了。”
我自母亲亡故离开清云,隔十年之久。十年的流光我以为会改变很多,而其实没有,清云园仍如昨日,甚至连云姝的相貌,被岁月辗过留下的痕迹都并不多。
唯一改变得厉害的只有慧姨。她那风采俨然,不期然添出几分沧桑,当初她的笑容,和煦得犹如三月的阳光,而今一样的笑颜,却已失去了最初明艳灿烂的光华。
母亲故去的最初几年,我心里很有些怪慧姨,如果不是她在母亲出事时,那么轻易而突兀地谢罪退位,有她这一帮之主在,母亲或许便不会被人逼到绝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领悟,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母亲被一点一点逼上绝路。母亲失踪的两年之中,我很少见到她。她显然也不在清云园,进一步推想,当时她一定也在经受着某种不为我所知的磨难。
母亲去世,恰逢离朝风云变幻天地倒悬,今伪帝篡位,列举废玉成帝的三十二宗大罪,我文家和慧姨皆有幸入选。而慧姨独揽其四,其中一项便是动用朝廷的力量寻找“逆臣”下落,即是寻我失踪的母亲,由此可知慧姨从来也未放弃过拯救我母亲的希望和努力。
我远离清云,初是想着一生一世都不再回来。但云姝每人皆有书催归,并年年派人探望。这些年清云与伪帝对立,处境也甚艰难,既能如此,可见盼归之意殷殷,祖母病故后,我便再也无辞推托。回园之际,尚带少许负气,然而这一切气愤,一切恚怨,在见到清减如斯、憔悴如斯的慧姨之后,便化为了乌有。
她握住我手,无语地看我。在宴席之上,慧姨几乎不曾开过口,但这样既伤心,又欢喜若狂的目光,片刻也不曾离开过我。
我忍不住伏在她身上低低地哭了出来,好似茫茫大海之上,获一缕指路的明光,好似迷途孤雁,重栖暖巢。
慧姨搂着我,缓缓说道:“云儿,你人虽回来,只怕还是怪着我们的吧?你母亲获罪的根源,全是从我身上来。你若想知道详情,我决无半分隐瞒。你要恨,便只恨我一个罢。”
我身子一颤,我早猜到母亲之事和慧姨必有关联,否则她们两人不会同时获罪。而母亲掌管刑名,所结冤家不少,出事时自然首当其冲。
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我轻轻摇头。究其内部而言,无论多么复杂,总不外乎是内部倾轧,于是慧姨退位了,谢红菁继任了;母亲死了,陈倩珠接管了。我回到清云,是为了淡忘一切的仇恨,是为了重拾昔时的情缘,又何必重新去挑开那层层血淋淋的伤口?
“不,慧姨你不用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我花了十年时间,是为了淡忘,为了抹却心头的创痛。倘若我仍然怪罪于这里任何一个人,我便不会再回来。”
她看着我,半晌才说:“你真是很象她。”
倾诉别来情怀,一夜未寝。天微明,我问道:“慧姨,萧鸿院——还在吗?我想去看一看。”那是母亲生前住处,但我不确定,萧鸿院是否还予保留?
慧姨凄然道:“还在。设了灵堂,她们说,以作纪念。”从这句话里,听出慧姨有压抑的不满。和我相比,她对当年的巨殇之痛,感触远远深过我罢?
于是稍事准备,下楼向萧鸿院方向走去。
萧鸿院和冰衍院,是所有东部云姝住处相隔最近的两所院落。走不多久,已望见寂寂长门,落着一具重锁。
慧姨推侧门以进,略一踌躇,驻足说道:“这里,平常都是锁着的。一来防人轻入,二来,……她毕竟案子未结。”
我会意,这时开着的一扇侧门,想必是为了我私祭方便。今儿一祭之后,当如平时,我不能常常至此。
庭院凄冷,飒然微风。虽无稗草荒凉,依依若闻昏鸦倦啼。
楼上已封锁,前厅改成素帏白幡之灵堂。两盏长明,昏暗暗,冷幽幽。
我在灵前呆立,心思翻涌。失亲切肤之痛,而今唯余淡淡惆怅。慧姨点起清香,我跪下叩首,暗祝:“妈妈,锦云不孝,重回清云,但愿还文家一个清白,还你生前清誉。妈妈,你在天之灵,请保佑女儿。”
这是我此次回来最重要之目的。
站起身来,见到慧姨扶灵而立,痴痴望住了幡内母亲的画像,哀痛之色不能尽掩,缓缓低声道:“瑾郎,我既不能救你于辱难之中,也不能照料你身后之事,你在天有灵,可曾怪我?”
瑾郎是母亲的小名,她向来为人端严,清云上下尽管人人皆知,除了慧姨再无第二人这样唤她。可在我,再次听到这个熟悉而亲切的叫法,伤心一动,重又落下泪来,说道:“母亲必不会怪你。”
她点头,苦笑道:“瑾郎是不会怪任何人的,可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我无语可慰,只道:“慧姨,保重身子,请节哀。”
过了一会,她又道:“云儿……倘若,倘若她……倘若你还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你能接受吗?”
我浑身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心儿砰砰直跳,惊道:“慧姨,你说什么!不可能……那不可能!”
慧姨看了我一眼,道:“没什么,也许我搞错了罢。”
我不再问,又燃起一炷清香,双手只是发抖,想道:“慧姨伤心过度,神智糊涂了,我的妹妹明明都已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妹妹?她搞错了,一定是她搞错了。”
出灵堂,谢红菁已派人来接,到前面梅圃蕙风轩。我独自前往。
依然是昨日余韵,只少了剑灵。紧张忙碌的总坛大会之后,云姝无论神情和穿着,都显得十分随兴与惬意。
聊了一会,论及帮内一年一度的评定赏罚。谢帮主道:“清云祸乱之后,元气大伤,这几年会武,始终没出什么人才。银蔷已连获三届武魁,咱们为了避嫌,也为帮内稳妥起见,每次都不论结果。今年起清云渐上正轨,我有意大力选拔人才,调定更动,诸位意下如何?”
我听她们讨论帮务,欲要告退。谢帮主不许,笑道:“我们所议之事,也和你有关呢。”
我说道:“帮主但有所命,锦云敢不依从。”
谢帮主道:“我是在想着,叫你和银蔷顶上两个朝波的名额,因此先把你们叫来,问问意下如何?”
我和刘银蔷尚未开口,宗琬潜拍手先笑道:“那敢情好,银蔷姐姐连夺三年武魁,老挂着一个流影的空衔,我都为她不平呢。抑才不用,单为避嫌,倒叫我们太过灰心了呢。至于文大姐姐,自然更加应当了。”
我大急,站起说道:“帮主,赏升罚贬,有一定的成规。锦云初回,无缘无故怎能担此重任?”
谢帮主笑道:“怎么说是无缘无故,三姐已故,威望犹在,你是她唯一的女儿,自然有过人之能。别的不说,单是昨天停云楼下一举,又有几人能为?”
我摇头道:“我母亲……尚为叆叇见弃,岂有借她余荫之理?此其一。另外,接那个孩子,纯属巧合,换成上五级中任何一人在楼下,何尝不能相救。若以此微功,竟然一举而任朝波,焉能名孚众望?”
谢帮主意味深长地端详我,微笑道:“说来说去,云儿,你毕竟是怪着我们。三姐身遭牵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得很,当真是无可奈何。不是我说一句,便为了她而特意眷顾于你,不论怎么做都是应当的。”
我呆了半晌,说道:“承蒙帮主不弃,锦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决然不敢任职。”
谢帮主犹欲再说,方珂兰劝道:“罢了,云儿这才回来,你这付急吼吼的样子,难不成又想把她吓跑么?况且云儿重任在身,等完成那件大事以后,论功行赏,便是理所当然,何必急在一时啊。”
我忍不住好笑,天下之大,敢于当面说不怒自威的谢帮主“急吼吼”的人,恐怕没几个。偏是谢帮主不以为意,想了想,不再相强。我才得缓了口气。
闲步于千株梅林之间。
我之不肯担任朝波,并非是一味抗拒辜负盛情,或如谢帮主所言我还怪着她们。但是,那些事情在心里留下的阴影,毕竟是挥之不去。
过去的事实告诉我,越是身处要职,表面看来越是尊荣无极,底下的骇浪惊涛越是险恶。以慧姨和我母亲之能,尚且不能避祸,何况于我?我无非是个没有志向、没有魄力、没有雄心壮志的小女子罢了。
我所向往的,只是简简单单、波平不起的生活,是平凡之中蕴含着甜蜜。倘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肩,同看这花繁似锦,梅落如雪,一生之愿足矣!
从这一点来说,我更象父亲。我深知,父亲虽然出仕,虽然无意间做出了只有忠臣烈士才会做的事,但他心中,装满了轻怜蜜爱,装满了闲散适意。只可惜那么微不足道的要求,恰恰是我那身在江湖的母亲所不能给的。成*人之后我想起父母的决裂,常以为,即使那几年没发生任何变故,他们之分袂也终在必然。
折下一枝白梅,任意把玩,丝丝嫩蕊,在花心轻颤,一如我彷徨不安的心绪。
有阵阵笑语,自不远处传来。
“倒底好了没有嘛?”
“快了,快了。只管做你的,别理我。”
是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边说边笑,欢快得如同洒落梅林的一地碎金。后面说话的那人,语调懒洋洋,语速慢吞吞,声音之中,不无故意地孕含着强烈的魅惑力。
原来走到了庭院边缘,要想退开,已是不及,当前情形扑入眼帘,心里微微一跳。
小院围栏,辘轳金井。一个黄衣绿裙的丫鬓,捋起两只衣袖,在阳光下露出白生生的手臂,提了一圈纺线,挂向晾绳。金井边晾绳上,挂满一圈圈如是的雪白纺线,风动起来,吹得纱线层层散开,流水自纱上飞珠溅玉般滚落。或因用力之故,少女脸蛋儿红通通的,肤色与她的笑声一般健康明亮。
栏杆里,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白衣青年,肩上随意搭着一件名贵的白狐裘,面前摆着画具,摊了一大张白纸,手中拈着画笔,迟迟不曾落下。
那黄衣绿裙的侍女回头看他还是那般凝神观看的模样,跺足含笑嗔道:“画了一上午也未画好,要让刘姑娘等你画来,早就挨骂啦。”
那青年脸容略见瘦削,俊眉斜挑,额覆一块光华夺目的宝石,映衬得目光清锐,四下略略扫视,我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觉得他看到了自己身上。听得少女如此说法,他唇际若有还无的笑意加深起来,道:“因此我才找你呀。”
侍女嘟起嘴,用力的整着刚刚搭上去的纺纱,平铺开来,媚眼如丝却是毫无愠意:“噢,原来拿我当替代品呀。”
青年笑道:“怎么会?当然是因你堪可入画。”低下头,一枝笔落纸疾飞。
侍女抿嘴嘻嘻而笑,说道:“少爷便是这么会说话,明知不是真的,教人家听着喜欢。——你今天不好这样浪费时光呢,文大姑娘来了,你赶着回来不是为见她?偏又耗在这里许久。”
他灵感到了,神情专注地挥笔不辍,一边道:“该见时自然能见,何必急于一时。有美人美景如画,令人流连不忍遽返。”
我定下神来,确信他二人打情骂俏,必是没有发现我。当下慢慢移步隐落到花枝之后,就这么不声不响的退出这是非之地,以免大家相见尴尬。
走出十余步,忽闻有人唤道:“云妹妹?”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唤惊了我同时也惊了那偷欢的小女子,她向我这边望来,轻呼:“哎哟!”飞红满面,拎起裙子象只小兔子一样逃开。
那青年却是若无其事,慢条斯理把画笔画纸放在一边,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襟,从容含笑站起,注目着我。
我羞红了脸,暗暗后悔,被他当场识破倒象是故意在窥人**似的,只得道了个万福:“宗大哥。”
他微笑着一步步走过来,那探究意味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说道:“一别十年,妹妹比从前越发美丽动人了。”
我淡淡一笑,忍不住道:“一别十年,宗大哥这等油嘴滑舌讨人欢心的脾气可是半点未改。”
说了这一句,十年来的隔阂感顿时消失,情不自禁地相视微笑。“油嘴滑舌讨人欢心”,八字评语正是我母亲打趣他时所给的形容,偏偏他的母亲刘玉虹听到了,引以为荣。后来我们一帮小孩子也就不免就把这八个字作为他行为准则的衡量标准。
“文大姐姐。”
我回头一看,那是贾仲,面带惊愕地放缓了脚步,说道:“宗大哥,你也在这里?”
宗质潜重向栏杆坐下,懒洋洋地笑道:“是啊,偷得浮生半日闲,和云妹妹随意聊聊。你找她有事么?”
贾仲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但神情间甚是冷淡,向我道:“大姐姐,我母亲为你安排了住处,她命我来带你过去,安顿住下。”
我微笑道:“有劳。”向宗质潜望了一眼,他正在不紧不慢地收拾那些画具,把方才那张画,郑重卷起,全然无意与我同行,我于是说:“宗大哥,那我先走一步。”
我也是需要及早住妥,然后,方能安排咏刚去向。我自入清云还未与他联系,想必等得我急了。
贾仲与我并肩而行,沉默着。我无意识的把那枝梅花,一朵朵在指尖挼碎,零落。
他忽然开了口,缓缓说道:“那一年,我还小。但很清楚记得姐姐被令祖母派来的人带着,上了车,一身孝衣,双目红肿。我妈妈、虹姨、绫姨她们一一抱你,吻别,可你自始至终,没向清云园的任何人瞧上一眼,小小的身子更没动过一动。”
声音略觉幽冷,微带怅惘,我回想当日情形,记忆已非常淡漠,微笑道:“我当真那个样子吗?可是太不懂事了。”
“姐姐只是想通了。”贾仲淡淡道,“可笑的是,我母亲她们,到今天也还没有想通。”
我微微一惊,转脸看他。
我不大记得贾仲。正如刘玉虹所言,小时候和我最好的是宗大哥,形影不相离,母亲遭难,我在帮里颇受冷遇,多亏宗大哥处处呵护,照料周全。贾仲比我们小了三四岁,当时来说,小了那么一大截,是个怕羞、内向而爱哭的小男孩,我们在玩耍时,他就象一个小小的影子,不声不响的尾随在后。
当年那胆怯怕事的孩子,已长得如此高挑,我必须抬起头来,才能注视着他的眼睛。我展起笑颜,说道:“你看天空中的浮云,不一会儿就随风散去。不愉快的回忆,如同偶然掠过的阴霾,最终投向大地的,是这漫天阳光。”
他若有所思,徐徐颔首,眼中露出一些温暖之意。
我的屋子,就安排在梅苑附近,这里也是绝大多数云姝儿女栖居之处。是为相互之间往来的方便,彼此之间,仅隔粉墙矮垣,各处曲廊回栏,垂花门径相通。我刚刚经过的闲庭小院,就是宗质潜的别居,难怪会在那儿遇上他。
一进门,迦陵便满脸笑容的从内迎出。
迦陵是从小服侍我的丫环,昨晚方到时,杨若华把我带来的人全部留在外头了。这时见到她,不免诧异,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贾仲代答道:“母亲命我为姐姐安排,问知她是姐姐的随身侍女,小弟擅自作主,便把她带进来了。”
屋子都已安排稳妥,连我从家乡带来的不多的行李,亦安置停当。想不到这么一个青年男子,做事如此细致周到,他又说道:“姐姐还有几位同来之人,暂居客舍,他们是长住还是——?”
我“嗯”了一声,颇感为难,我本来的意思,是要让咏刚也搬进来住,但梅苑如此格局,我要带一个外人进来,极不妥当。但是我又不能让他们把咏刚当成我带来的随从之流,思忖一时,说道:“他们都是我父亲的人,我的世兄辛咏刚,此次随我同来,年后一同上京。”
贾仲忙道:“原来如此,姐姐不说,险些慢待贵客。我这就去另外安排住所。”我急与咏刚见面,很想和贾仲同去,终未提出。落在有心人眼里,不说我轻狂,倒要疑我不满清云的安排。
只得嘱咐迦陵前往,顺便就把我的起居告知咏刚。
从萧鸿院出来,尚未与慧姨告别。心内不安,便想再去一趟,方出门时,宗质潜一袭白衣,悠悠的倚在门扉边:“云妹妹要去哪里?”
“问候慧姨。”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自慧姨出幽绝谷,我还没见过呢。怪想她的,我陪你走一遭罢。”
我们来到冰衍院,方珂兰也在。听我说起住在梅苑,慧姨只说:“常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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