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和文焕被召入静室。
静室可称得上是清云最为神秘的地方,也可以说,这儿是清云真正的权力中心。唯有掌握叆叇最高机密之人方得踏入此地。
叆叇起初只是在一个小县城,为维护当地商业纠纷而产生的地方性势力帮会,发展得却快,不出十年其势力即扩张进入江南名城期颐。于是,它便在位于期颐城郊的连云岭山腹内设了一个总部。从那时起,便有了专门用于帮中最高层人物会晤、决议要事的静室。当然那个时候,它也许不叫静室。
在一场豪赌中,叆叇得到了连云岭,那几年是叆叇最盛时期,短短几年内跃为离朝的第一大帮,有许多人,比如吕月颖、杨若华等本来都是别帮中的重要人物,差不多全是在那个时候归于叆叇的。清云园随之建造起来,静室依然存在,由于去的人少,而且逢重要事仍在那里聚合,年复一年,有关静室的传说在帮内众口相传,变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儿时,我曾因好奇问母亲,静室究竟是何许模样?
“你以为是什么样的呢?”她反问。
我把听来的告诉她:“在一个隐僻的山谷里,三面利用峭壁直接凿成,对外的一面,浇铸成铜壁铁墙。山腹里藏满了暗器,一般的人,走不进十丈以内就会被暗器射得犹如刺猬,即使侥幸闯过,房子里面的机关更多,步步凶险,决对有死无生。”
母亲莞而微笑:“那我在里面,岂非要时刻提心吊胆,万一它机关失控了怎么办?”
她的笑容,柔和明净,如秋月映澄沼。
那是六岁以前的记忆,六岁以后,我很少再看到她真正的欢颜。
任由无边思绪不受控制地滑过,跟随迎枫,从东部建筑群的后面,穿过一个山谷,继之有一片树林,时密时疏,人迹稀少起来,我小心察看了一下,此处没设巡防弟子。
两旁是奇峰峭壁,巉岩怪石,中间仅留一条供一人通过的夹道。顺夹道转了两个弯,面前豁然开朗,野花杂树,空谷鸟踪绝。想不到,就这样突兀而平淡地步入了清云中枢。
一排水磨矮墙,围着依山而建的三楹砖房。
意外之极,清云园最神秘的地方,竟是个完全不起眼之所在。
文焕本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对此也颇愕然,习惯性的伸手抓抓脑袋。
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装置,门前悬着一枚约五寸来长的黑色铁簪,一头浑圆,连着可供手握的柄。木门上钉着一块散八卦形铁片。
迎枫拿起铁簪,徐徐在散八卦上敲了五下,三长两短,有不同的声音。
“吱呀”一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立在门内,说道:“两位请进。”
院落窄小而干净,显然平时有人打扫。我和文焕踏上居中的青石板道路,身后的门扉关上,迎枫并没跟着进来。
老妪在前引路,她走在旁边布满青苔之处,一夜雨雪之后,道路甚为泥泞,那老妪白头盈然,躬腰驼背,行动迟滞,可不知怎样颤颤巍巍的迈出一步,总是恰好离我们有两步之距,行走在烂泥污地,连半点足迹都未留下。
我暗起凛戒,静室外观不甚突出,但是自然而然,有一种令人严阵以待的威慑力。此人我从未见到过,也从未听过母亲或其他人提起有这么一号人物。她的装束,不过是最普通的仆妇打扮,可是单从她走路的轻如狸猫、片叶不惊来看,她的武功在清云园内只怕是屈指可数。
微一沉吟间已到了静室门口,老妪转身道:“姑娘正在里面等候,两位请进吧。”
她还是按照十多年前的习惯,称谢帮主她们为“姑娘”,可见是清云的老人,并且不太接触外界。莫非她长期居于静室,负起打扫、看守等责任?
房**有六人,除谢刘以外,尚有许绫颜、方珂兰、赵雪萍,和杨若华。
见我们进去,谢帮主微笑示意:“坐。”谢帮主平素为人严谨,不苟言笑,在此时此地,忽作微笑,无形中大为减轻我们初到静室的那种压迫感。
房中仅有数张陈旧桌椅,我和文焕坐下。
须臾,那白发老妪托盘献上茶来,到我面前时,抬了抬头,我一惊,那双眼睛,透过混沌的外观,光芒一泄即逝,锐利深邃得惊人。谢帮主道:“菊花,这没你的事了,下去罢。”
我猛地站起,低呼出声:“菊花?!”
那老妪又看我一眼,屈膝为礼,悄没声息的退了出去。
“云儿,不错,她就是菊花,三姐的旧婢。”许绫颜柔声解释,同时安抚我震惊的情绪,“你孩提间她还曾抱过你的。她为清云办事,一去经年,回来以后,三姐她……菊花于是就在静室住下,不见外人。”
菊花是母亲的婢女,传有异禀,武功极高,对母亲忠心耿耿,后来不知因何故,消失不见。母亲常自提起她时,还略带怅惘。——只是听母亲说道,菊花比她仅长一两岁,怎会如此的老态龙钟?头发或可因故皆白,但满脸的皱纹如风干桔皮,那是七老八十的老人才特有的。
谢红菁无意与我讨论这细枝末节,她双目炯炯向我看来,说道:“云儿,你可知道我为何将你和文焕召入静室?”
我道:“想是为了年后上京之故。”
谢红菁点头,道:“正是。今年本是清云气象复苏第一年,上下俱和,我本来想着,大家好生乐一乐,安安心心过完了这个春节,再提正事不迟。我没料到昨天在冰衍院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一天不详细说明,想是你一天疑惑在心,反而使你过不了个安心年了。”
文焕插口笑道:“冰衍院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是等得心都烂了,比如上京的日子,到今天我还不知道,成日里牵肠挂肚好不难受。”
谢帮主笑道:“你太也性急,可今番大事,偏是急不得的。上京的具体日子还在选,一方面也得看朝廷的意思。我派去京都第一站的人估计这两天就会回来,日子也就在这两天定了。这回我们上京,任务繁重,有好几件事必须一起办妥。”
提起正事,我那茫然的思绪逐渐开始清晰起来,凝神听着。
清云与朝廷对立,与之相关牵连者不在少数,此次赴京,共有杨若华、宗质潜、彭文焕和我四个人。除质潜以外,其余三人都有双重身份,既代表清云,也代表各自的家族。同时连宗家在内我们这些家族与清云无不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关系。
其间,杨若华与皇族关系最为复杂。玉成帝的父亲德宗,早先皇后为杨氏,杨若华即杨皇后之侄女,从小深受德宗宠爱,册封为秀苓郡主,本是有意将其许与十皇子,杨皇后之子康王。后杨氏被废,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杨若华嫁给了另一个宗族之子钟羽稽,算起来也还是玉成帝的堂兄。宇亲王废帝自立,钟羽稽是宗室中反对最为强烈的一个,或多或少也是受到清云的影响,受削革后郁郁而故。
彭文焕系秦州总兵彭岳勖之子,彭总兵在夺朝时并未明确表示立场,但由于他与清云密切的关系,当然被视为眼中钉,成宣二年与瑞芒交战,兵败身亡,其时文焕的母亲张恒贞也在军中,被不分情由的军民诬为魔巫,火焚而死。
我父亲文恺之系前朝状元,官至兵部尚书,力保先帝而故。我母亲当时已故,她有诰封在身,亦被追夺。
宗家世代皇商,与新朝作对,从而被削去皇商。但宗家控管河运,掌握了整个江南的商业命脉,在政治、军事上处于强制地位的新朝,却在经济上无法抑制或取代宗家遍布南北的事业。
清云本身号称天下第一帮,与这些家族命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时于朝廷的其他一些势力也不无关联。僵持十年,叆叇固然是元气大伤,朝廷从各个角度来讲,亦是急欲于叆叇修好,从而使一系列的关系都连带恢复正常。
这是我来清云之前,所知道的全部讯息。
“德宗皇帝陛下一朝先后立两位皇后,计有十七位皇子和二十三位公主。”
在我以为谢帮主将要提起那拥有玉和璧的女孩时,她的思绪却飘落到很远很远。——德宗皇帝,玉成帝的父亲那个时代,谢帮主她们也才只是年少意气、跃马春风的年纪吧?
“大离朝血统高贵,皇帝选定皇后,程序之繁琐为各国罕见,需择定吉日、良辰、天和时机,开宗庙祭祀天地归认血缘,以使出身本就高贵的新皇后真正成为皇室血统所承认的一员。择定皇后大选的时机往往数年才有一次,可归认血缘并非每人都能成功,每次认血如不成功,那一次就不能再接着认一个预选皇后。鉴此,一朝帝王后位悬空的现象并不罕见。大离立朝迄今先后有十帝无后。每当遇见这种情况,就不得不在帝王血缘最近的宗室子中择定人选。”
谢帮主所讲的这些,离国子民无不尽知,我琢磨着她这当儿提起来有何用意,但文焕从小随高人入山学艺,外间之事极少听说,很感兴趣,问道:“选宗室子的话,是否同样需要归认血缘?”
“要。”谢帮主肯定地点头,“一般来说,宗室子血缘只有单系是被验证过的话,并不表明着他的血缘是纯正的。所以被选出的宗室子也唯有通过了归认血缘这一关,才被视为其被皇室血统所承认。通常会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如立了皇后,而皇后数年未育,这位皇后就会被废。由于皇后本身立而不易,不育几乎是废立皇后的唯一理由。”
文焕迷惑地道:“可是那个,德宗皇帝的杨皇后何以会被废?——现在的皇上可不就是她的儿子?”
谢帮主微微一笑,道:“杨皇后被废,至今是个悬案。离朝帝君不拘男女,但总以子裔为先,如皇后只生了女儿,也确有可能被废。可杨皇后育有三位皇子,实在毫无被废的理由。那位陛下……那位陛下啊……”
她沉思着说:“德宗陛下特立独行,出人意料之举甚多。尽管如此,废后一举仍然是他一生行事中最为荒诞离奇之举。上面提到的种种,可想而知,皇后如要被废,必定是为了维持血统。无故废黜皇后,往往引起极大风波,因为在皇后有子女的情况下,废黜皇后不但意味着血统分散,也意味着独一无二的权威被转移、削弱。
“事实上,历代更换皇后之例少之又少。德宗以上,足有七代,未尝有过此举。在皇后与太子并无能宣召天下之重大过犯的情况下,德宗下旨废黜皇后,原因——只不过是宫内传言蛊患。陛下向来心思慎密敏锐,而这一回,却因这不足凭信的一鳞半爪,雷霆大动,废黜杨皇后并贬太子为庶人。任朝臣进谏无效。其后三年多不设中宫,直至十二皇子颉王立为太子,莫贵妃才母凭子贵,母仪天下。
“莫皇后有二子一女,长子颉王即为玉成帝,次子维显王爷于倾朝之难护驾身亡。
“先前被废的杨皇后有三子,太子贬为庶人自刎以死,十皇子亦被牵连,不数年逝于横祸,所余唯有三皇子,德宗陛下在时,三皇子贬在外地,玉成帝怜其无辜遭殃,即位后把他调入京师颇多照应。宇亲王逐步掌握京师兵权,连积战功,终于……发生了破璧之祸,宇亲王即位。”
在提到十年前的倾朝之变时,谢帮主语气亦不激愤,只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无疑是承认了清云与朝廷真心和好的事实。
我已隐隐猜到她将要提到何事,深为不安起来。
室内寂静,谢帮主陷入沉思,其他人无意开口,连文焕也想不出要问什么,况且很难对目前清云的立场加以评判。
便在此时,我听到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幽幽远远的传出来,我第一所想到的是风在远山间的回荡,随即否认了这种猜测。不是风声。沉闷地,低郁地,模糊地,不知从哪里发出,离这静室若近若远,似狼嚎,似猿啼,又似人声呜咽。
谢帮主恍若未闻,募然接道:“今上唯有一子,未成年而夭。这十年来,并无所出。朝中大臣纷纷上谏议立承继之人,意见分为两派。”
说到这里,我全身一震,谢帮主缓缓说道: “一派大臣以为,以血统而论,如今当立的只有玉成先帝之后,冰衍公主。另一派则认为,玉成帝有罪于宗庙,不能以其后人为裔,不妨从宗室子中遴选佳儿,无非是程序麻烦一些,可召天地精华以证其血缘。——虽然,维显王爷也有一女,于宫倾时下落不明,很多人怀疑其并未身亡。但是由于莫皇后仅是母凭子贵,本身并未另开宗庙归认血统,因此虽也有人提出来找寻此女,说服力自是不足。”
我试探着道:“那么,帮主以为,清云园站在哪一边?”
谢帮主并不再绕圈子,说道:“先皇唯有一女,册为冰衍公主,并把传国玉璧赐予公主。这也意味着,先皇在位之时,已选定公主以嫡长女身份,作为皇室继承人。而这位冰衍公主,目下已在我清云园内。”
“什么?!”全不知情的文焕,听到此处,忍不住轻呼出声。
谢帮主向他轻轻颔首,不加解释,不容置疑地又说道:“先皇与清云渊源颇深,且有知遇之恩,无论在公在私,都当力主送冰衍公主回朝!”
我慢慢地问道:“如今这位公主,皇上肯认么?”
谢帮主一字字地道:“今上登基前有一子未成年而夭,直到此时,再无子女。这样,杨皇后那一系已无直接后人。论血统,最有资格继任皇位的,仍然是玉成帝后之女,拥有玉和璧的冰衍公主。”
我应了一声,心慌意乱,竟不知如何回答。
谢帮主意思已表示的非常明白,她要我们此次上京,不仅仅是与朝廷修好,而更重要的任务,是要为这位公主正名,但是,可能吗?
那阵不知从何方传出的奇特声音,时断时续,越发凄厉已极,从怪声中所含的感情来分辨,那是人声,如在咒骂,如在嚎哭,如在咆哮,好似还夹着混沌不清的语句。但凭我侧头细听,也听不清一个字眼。那声音又变了,萧萧木叶,花落惨红,唳风苦雨,凄恻婉转无比,叫人不由自主从心底涌出一股寒气。
谢帮主皱眉,忍无可忍的大声喝道:“菊花,你发什么疯!”
是菊花发出的叫声?!
那声音倏然而止。
余音袅袅,那一阵惊怖迷离仍旧笼罩着静室。静室不静,这突如其来的呼嚎扰乱了每个人的心神。除了我和文焕,人人有一些既色变,又无奈的神情。
我忽然失去了尝试去理解谢帮主要这样做的理由,不再发任何详问,淡淡说道:“帮主要我如何做?”
谢帮主凝神看我:“你愿意了?”
我道:“帮主已经决定了,锦云服从帮主的命令。”
我语中是否含了一丝讥刺之意?我不能确定,但是谢帮主有些难堪的露出几许笑意:“我想,这也会是你……”
我眉尖一耸,猜到她要提及我父母,拦住了话头:“我明白的,菁姨放心。”
谢帮主顺势再说:“朝中分两派意见,我这儿收集了名单。咱们暂不和力主纯血统论的那帮大臣联系。”此言颇为奇怪,不找同盟,意欲何为?
谢帮主慢条斯理的把朝局状况一一分解,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京城:“以我的了解,维持血统论的多是一些谏官,换言之,他们并无直接的权力决定左右朝中局势。而除了这两派以外,有很多的立场并不明确,或者是保持沉默,这里面不乏一言九鼎、力担乾坤之朝廷重臣,几朝元老。”
“帮主是命我去与那可力担乾坤之重臣结盟?”
“不错。云儿可知,结盟第一要务为何?”
难道还不是力举冰衍公主吗?我疑惑地望着她,她摇头,说道: “你想一想,为什么立主血统论的多是谏官?——问题最大之处还在于,目前几派朝臣争得面红耳赤,皇上始终未就此发过一言,毕竟以他的年龄而言,立嗣还未迫在眉睫。”她轻轻一笑,接道:“但我想,以今日之情,多半可以推测至十年乃至二十年后的情况了。”
我沉吟着道:“当务之急,要请他们出面,立奏皇上同意立嗣。”
谢帮主眼中露出赞许之意,说道:“此次上京,若华因其身份,我猜想定要被皇后请入宫中居住。质潜倒底不是清云之人,所可倚仗者唯你与文焕。”
文焕习惯性地又去抓头,仍然一派懵懂,道:“太突然了,我得理一理头绪。……冰衍公主就在园内?那是谁?……还有,”他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怎么她是冰衍公主,她的封号和慧姨住的院子,名字刚巧重合呢。”
我忍不住苦笑,这一点,谢帮主又该如何解释?
谢帮主道:“知道你们要觉着意外,这才告诉你们呢。一时定是接受不了,好在不急,年后才上京,有段时间可对此事详情经过慢慢熟悉起来。”她似完全没听见文焕最后一句问话,不经意地说道:“冰衍公主,便是芷蕾,目下附语莺而住,但因她年纪幼小,尚未告之真相。”
文焕瞠目不知所对,他到这里也无非比我早个两三天,大概除了那个顽皮精灵的小姑娘以外,再不认得其他的小孩了。
我和文焕离开静室,并未再见到菊花。
不知何故,我出来以后怔忡不宁,多半是在想着菊花,倒非谢帮主所吐露的那些秘密以及她所交代的任务。
在我昨天无意中发现真相时,该震惊的早就震惊过了,面对我不得不越陷越深的漩涡,已能坦然待之。
倒是菊花,那个母亲从前的使女,那个未老先衰的武功奇高的人,以及,那狼嚎猿啼般的哀嚎。——那么的神秘古怪,不由不令人遐思。
从她献茶时看我的一眼,我感觉她是有话要对我讲的。她眼神虽深不可测,我仍然揣摩到一丝惊喜,那是故主重逢的惊喜。
以她的身份,那种曾经存在的关系,我确实很想去找她,听她说些不为我所知,但是她自然而起的话因。
可我不打算再去静室。我很清楚,静室是用来商量大计的地方,我并不是个胆大妄为的人,独自去那个地方不是因了召唤,而是为了去探秘。
菊花武功如此高强,她如果真的想见我,她会来找我的。
我借口早早歇息,待初更起,披衣出房。
月华清凉如水,树影迭着梅香,砌满阶庭,我在廊下抱膝而坐,望天边一轮上弦,几点寒星。
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未回头,只轻轻道:“菊花阿姨?”
她道:“你是在等我吗?”随后有一只手拍到我肩头,“跟我来。”
此处并非讲话之所,四下虽然安谧无声,但也许一室一窗之下,还有人同我一样辗转无眠。我站起身来,月下只见一道淡灰色的影子迅速掠去,身法之快,世所罕见。我一提气,赶了上去。
她显是有意在试我的功夫,越奔越快,轻如狸猫绝无声息,我紧紧跟在她身后,一时之间,脑子里却什么都顾不得思考了。
她募然停步转身,我也煞住脚步,有些喘息不定。眼扫四周,这一阵疾驰,是到了一处绝谷,地点很是隐僻。
她双目炯炯有神,向我看来,半晌,扑地下拜:“参见大小姐。”
我吃了一惊,忙扶她道:“菊花阿姨,你是我的长辈,请不要多礼。”不但是长辈,更是对我母亲好的人。与我母亲共事的人虽多,但究其一生,对她好的人实在太少。我心目中能把谢帮主、杨若华她们依然看作是师长,但永不能视如亲人。象慧姨、菊花她们是不同的。
她微笑道:“故主之女,这是应该的。”
继而话锋一转,说道:“若非今日见到大小姐,我还不知大小姐已经回来了。”
我不知怎地,略有愧意,说道:“你认为我该不该回来?”
她微笑着道:“大小姐这么做当然自有道理,好比——你对谢帮主说,她已决定了,你照做就是。你也明知她决定了的事,就算你质疑,也不会改变。对菊花来讲也是如此,大小姐决定了的事,菊花只想着如何尽心尽力的帮助大小姐,其他事情我都不会多想。”
我眉心不觉一点点的拧了起来,菊花说话的神情、语气,以及话语之中的条理,有如此清醒的思路,难道可能会是在静室的某一个角落,发出如疯若狂的癫呼的那个人吗?
菊花侧转了身,仰头凝视长河明月,眼神温柔,我知道她这一刹那是在想着我母亲。她缓缓说起身世: “菊花是一个孤儿,被人倒卖了两次。从小受到的欺凌打骂,更是不计其数。长到十五六岁,被折磨得瘦骨伶仃,看起来只象是十一二岁的小孩。那一次在人贩市场,我头上插了草标子卖,我在生病,看上去就要断气似的,人贩子逼着我爬起来又跳又叫,可是没用,谁都看出来我有瘟病,买了回去立刻死掉还是小事,说不定还会传染,那更是自找麻烦了。卖了两天,也卖不出去,人贩子急了,当众打卖,有人笑说:如果他能用十样东西折磨我至死,就付他十两银子。”
她云淡风轻地回忆从前之事,提到加诸在她身上的苦,折辱,仿佛在说着人家的事,一点不觉伤心:“奴隶的命不值钱。快死的人还能值十两银子,人贩子当然高兴得不得了。那个人于是找出十样东西,鞭子,匕首,绳子,石头,好象还有牛皮什么的……我记不准啦。这十样东西,每一样都要用到,都要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用的过程当中我不能死,直到用到最后的一样,那是象筷子粗细的一根硬柴禾,才可以把我一下致命。我在当中死了,或是最后没死,都得不到银子。这个过程当中,随便哪件东西要我死都很容易,偏偏我不得死,而最后那根不粗不细的柴禾,要一下致命,倒有些难度。人贩子一边思考,一边在我身上下手。两个人抓住我的手臂,我光着身子,象畜生一样尖声厉叫,身上的血,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我虽知她最后被救,而救她的人定是我母亲,仍然为这样的惨厉而失色,尤其听到她最后说“象畜生一样尖声厉叫”,登时想起了静室听见的那阵怪声,有点相信确是她所发了。
“那个时候,她象神仙一样的来临了。她穿着白色的衣裳,乌黑的长发一点没绾起来的垂到腰后,她当真是个仙子……我透过带血的眼睛看她,看不清她的面貌,象是满身有云雾绕缭一样,在云端悲悯地望着受苦的世人,那双眼眸,只有天上的月,才有那么纯净,只有天上的星星,才有那般璀璨。周围本来看我被折磨无不兴高采烈,但她一出现,人人都窒息般地盯住了她,不知不觉的鸦雀无声,在她身边,逐渐地让出一大片空地来。”
那是我的母亲了。我咬着唇想,那是如何的丰仪?不能想象,那神仙般纤尘不染的人物,却出入在人贩子市场那么肮脏残忍之地,我的母亲,只合做一个出世之人,而她一生,却为入世而亡。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似是不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的残酷。过了那么一刻,人人都觉自惭形秽起来,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菊花幽幽的语气,如在自语,“她的语音也如月般宁静轻柔:我买她。”
我听着不由地吁了一口气,菊花笑了:“你道是完了吗?还没有呢!——那个人,要十样东西折磨我死的人,是个三十来岁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他要我死,只是因为百般无聊,他的下人帮他想出来的取乐法子,现在来了你母亲,他觉得似乎比弄死我更好玩了。于是他也出价来买我。他出的价钱,我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姑娘的神色微微一变,失望地低了双眸,那个价格,以当时清云园的势力来讲,即使出得起,也不允许她因为一时意气而挥霍的。”
“那……后来呢?他把你送了给她?”
菊花微笑了:“是啊,大小姐猜得没错,不过,也可算是买下来的。人贩子乐坏啦,当即把我送到那人面前。我浑身是血,污秽不堪,那个人及他的下人都嫌脏,皱眉退开。这时姑娘突然过来,把我抱住了。别说是所有旁观的那些人,连我都吓呆啦,她那么干净,那么超凡脱俗,怎么可以抱住满身是血、肮脏不堪的我?她轻轻地抱住我,分外小心,不是为了怕弄脏她的衣服,而是为了,怕弄疼我身上的伤口。她抬头,很坚定地对那个人说:我一定要她,还用刚才的价钱。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跟着你,偷也好,抢也好,总之是我要定了。
“那个人听她这么说,哈哈大笑起来:要定了?这么说好象你看中了情郎一样,很容易让人误会,你是要定了我呢。她一点笑意也没有:我要定了她,你让不让?那人说:不让,你别忘了大离朝有王法的。她说:王法?王法不外人情,奴隶生来不是让王法折磨于死的。
“那个人可答不出来了,于是说道:姑娘,咱们不妨商量一下,请茶肆小坐。她说:我和你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么一说,她忽然动武,我眼前一片白晃晃的东西,先后缓急地向那人飞去。那人大笑声中,一一用纸扇托住,姑娘抱着我,在这阻挡的片刻功夫,就飞身出了那个陷人的魔坑。那一年,姑娘十四岁。”
菊花语气之中,对我母亲敬重之意,并未因时光的流逝和伊人的故去而减去半分。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说也是送也是买了,我母亲掷过去的是银子,而那人能用纸扇一一托住,自然是非同小可,远胜于那个年龄的母亲。他既是不追,也等于是把买下来的奴隶送了给我母亲了。
“买下我以后,我病得越发沉重,一天天的连眼睛都张不开了。眼见得救不活我了,姑娘整天守在我身边,叹息、落泪。那时谢帮主可还太小,不会医术,就在她以为无望时,来了一个自荐医生,这人一出手便使我死里还生,原来他竟是南道北医中的北医淳于极,直到现在大概还传在医术上没有人能胜过他的。”
我诧然,当时清云尚无很大的势力,就是用请,也不一定能请来名头如此之大的医生,更别提自荐了,一想:“这人是那个折磨你的人派来的罢?”
菊花一笑:“是啊。大小姐有兴趣不妨猜上一猜,那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据我所知,北医有皇家御医的四品封诰,若是什么王爷伯爵之流,菊花不必叫我猜,我淡淡说道:“我不关心那人,你往下说罢,后来如何?”
菊花继续她的故事:“我人虽好了,因受惊吓折磨过度,变得痴痴呆呆。人人都笑姑娘,千方百计买回来一个傻子。姑娘可不因此看轻于我,她给我取名菊花,教我在住所附近种上菊花,教我识字,念菊花诗,她希望我象经霜的菊花那样,傲然不败。她还教我武功,说是她未必可以一直保护我,我要学会自保。说来也怪,她教我识字念书,那算是白废心机,学起武功来,却如有神助,不出三年,已不在她之下了。刘玉虹刘姑娘笑她捡回了一个大活宝,人是白痴,可这么高的武功,与她形影不离的,等于武功平白高了一倍。姑娘平时脾气温和之极,从不生气,听得刘姑娘取笑我是个白痴,却忽然沉了脸,一句不说地走开。
“那时的姑娘,已有十七岁了,叆叇发展非常之快速,短短几年已令整个江湖不敢小觑,她的功劳可谓最大。白帮主有退位之意,她所中意的继任帮主人选,姑娘的地位还更重于慧姑娘一些,姑娘坚决不肯,于是白帮主禅让给慧姑娘,她自己担任刑部。
“其实象姑娘那样的人,只合如浮云闲散,世外逍遥,可是她的一生,仅为清云忙,为它生,为它死。到头来……倒真如浮云掠地,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微笑着,忽视菊花的感慨,问道:“菊花阿姨,那么……你的痴病是几时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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