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凛。在这如封似闭的山谷内,我原不指望着能瞒住他多久,但“血魔”两字出口,骤然将我推至无可回避的现实的深渊,我低头拨弄池水,撩乱水底惨淡而慌乱的面容。
“云。”
我瑟缩躲闪了一下,然而他仍然将手搭上我的肩,重复着唤:“云。”
“答应我一件事。”他慢慢地说,“不要回避,不要躲藏,不要把你的心事一个人承担。我要你知道,我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只知道气你,伤你,却不懂得怜惜你,照顾你。我已经解脱不了一生的遗憾,不想再负担又一次背负于天地的愧疚。”
阳光折射在轻漾的柔波之上,绕着他晃晃悠悠的倒影,碎金般光华闪烁,我的心却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冷谷底:“我不是存心瞒你,只是你知道了徒然着急,又有何益?我只盼望,不要在找到出路以前,我就变成血魔。”
“血魔?……”他有些吃惊,“中毒就会变成血魔?”
“我虽不知详情,但猜想着,中了血魔的毒,大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象我妹妹那样,毒发难愈,要么连自己也变成血魔。”我缓缓说着,“这几天来,我不断在琢磨着自己,似乎越来越喜欢红色,喜欢流动的鲜血与它发出的气味,——就连想想也是欢喜的。我想,我大概走不上妹妹那条路。”
静止下来的波面映出他眸子深处一转而过的惊恸,他在后面紧紧拥着我,说道:“我不管你要变成谁,总而言之,我要与你一起承担,不能承担,我陪你毁灭。”
“即使——有朝一日我变成血魔,吃了你?”
他片刻也不曾犹豫,轻轻说:“假如你愿意。”
“假如你愿意——假如你愿意——假如你愿意……”
那样一个毫不犹豫的坚定的声音,不绝在耳畔回响,一字字如重锤击打在心房。
阳光万缕在头顶飞舞嚣扬,炽烈的燃烧,扩散开来,片刻之间,袭卷了他的身影,覆盖了碧玉水面,天地间如同点燃了血色的光明。
他似乎瞬间有一点吃惊,抱着我的手略略一松。
我震撼地,透过血色望着面前的世界,——这还是第一次,我双眼为迷雾遮蔽以来,依然能清晰的看见整个变了色的世界,万事万物披洒着蕴含血腥的色彩。也许,这就是真正血魔眼中的世界?低下头,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双闪烁着诡异绿色的眼眸,在那样温暖的红包围下,我浑身如浸冰水。
“别怕,别怕。”他急急地说,“我们这就找路出去,设法疗毒,你不会有事的。”
“出去?”我颤声问道,“难道我出去送给许瑞龙作为他挟持你的把柄,还是领他的人情,帮我疗毒?”
他看着我,脸上现出复杂难描的神色:“到现在还顾虑那么多,云啊,你什么时候可以少为别人想一点?”
我闭上眼睛,任由红色的雾在眼帘的黑暗中汹涌,突然有了一种倾诉的冲动。是否人之将死,我再不愿意把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所有的苦楚埋在心底:“质潜哥哥,你那天问我……为什么要赶来……质潜哥哥,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你有半点不测。”
他抱得我更紧,说道:“那么,我也是。”
“你怎么相同?”我凄然而笑,“你背负整个家族的事业、利益和责任,那么多人在企盼着你。我是孓然一身,纵然死了,也不过二三人为我伤心,但过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啊。”
便在此时,听得一阵嘶叫破空而过,在这只有流泉和风拂波浪的寂寂山谷内,这阵豁然划破宁静的鸟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力度。质潜循声而望,唇边绽出惊喜的笑意:“鹰!清云的鹰!”
巨大鸟翼飞掠在血色浸透的天空,那是一只凶猛的鹰鹫。难怪质潜掩不住喜悦,清云饲养训练了一种鹰鹫,专事追踪、传讯,甚至抓人,在我们失踪几天以后,鹰鹫终于找到这如封似闭的幽僻所在,它既然找来了,便能带出我们的讯息,清云救援不日即到。
兀鹰发现了我们,斜飞直下,越来越近,已能听到它双翼划过引动的呼呼风声。募然,我心内涌动起一股杀机。它眼中闪着凌厉的光芒,充满了敌意;急速扇动的巨大的翅膀,挟带着令我厌恶的勃勃生气。
“畜牲!” 明知它是清云的灵禽,由心底涌出的杀机却是那么浓冽,我想也未想,挣脱质潜怀抱,白光一闪而过,剑身已自贯穿了那鹰鹫庞大的身躯。
质潜出其不意的惊呼:“锦云?!”
我呆得一呆,抽出长剑,鲜血自那鹰胸口涌泉喷出,炽热的血箭喷上我清冷的白衣,溅到我的脸上、颈上、手上,无处不是。
鹰摔落在地,最后沉沉的扑楞了两下翅膀,明锐的眼睛朝我望着,犹自充满了不甘,愤懑与怒火。鹰鹫虽是凶猛之物,但经清云训练,几通人性,从不会未得号令即伤害他人,它不明白一心寻找的人会发难取之性命。
我茫然退开一步,在出手的一瞬间,刺破它腑脏的瞬间,我心内竟是充满了渴望,对鲜血的渴望!如今我的肤肌轻触着热血的体温,夺目的鲜血如花灿烂。可我只觉得恐慌,恶心,和不由自主的战栗。
“我杀了它。”血色的世界黯然,血红褪成了绝望的黑,“我杀了它。质潜……我杀了它……”
“会过去的。”他的脸也如纸一样的白,低低安慰,“只是一场噩梦,终会过去的。”
“可这不是噩梦,是现实啊!”我叫道,一步步远远的避开他,“那是清云的鹰,我心里很明白,便是忍不住出手,质潜,——也许明天,我非但杀生,更会饮血茹肉,……也许,我所忍不住杀的……是、是自己的亲人……”
胸口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捣转,一张口,鲜血自口内喷而出,我身子斜签着倒下。
质潜冲上前来,把我抱在怀里,我昏昏沉沉地无力反抗,颊上轻触到一滴冰凉……又是一滴……那是他的泪呵……我抬目看着他,从不会轻易流泪的男子,他在为我流泪。
在吐出那样一口腥气浓重的鲜血以后,我仿佛清醒了很多,眼前的世界也清明起来。我用指尖摩挲那清莹的泪,轻轻地笑了:“还记得么,小时候你带我到你家的果林去玩,结果两个人在那片大得出奇的林子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了。天色黑下来,我害怕得大哭不止,你哄着我,把果子一个个摘下来,玩两军大战的游戏。我玩累了,就睡在果树下面,后来大人找到了我们,你一见火光就哭了,我才知道,原来你也很害怕。”
他盯着我,眼里是奇异的悲伤:“我记得的。”
“那时太小不懂得,后来才明白,我会害怕,你也一样会害怕的。质潜哥哥,我不要再带累你。”
他微微摇头,口气中是异乎寻常的温柔与坚定:“无论如何,我决不会抛下你不管。”忽地将我背负到后面,用衣带紧紧缚住。
我明知他是急于寻找出路,以期为我疗毒,出谷以后将发生的事情我不敢想象,但总也胜于二人生生困于谷内,到头来总是害了他,因此并不出言阻止。
这山谷四面绕崖,两峰尽是绝壁,挺拔冲天,他早已试过攀登,以人力决计无法攀至峰顶。一面是百余丈的飞瀑日夜悬挂而下,水势看来不急,但在巨变之际片刻功夫注满一池碧水,由此可知水势着实不小,飞瀑两旁的峭壁被冲得光滑如镜,更无借力处。
质潜向我们来时的那座山峰走去,只见乱石堆垒,寸草不生,荒凉得宛若一座死山。曾经亲眼目睹那座山发生过如此恐怖的自我萎缩坍塌,不免心有余悸,因而前几日他在寻找出路的过程中,从未敢走近尝试。但这座死山,在四面峰崖中是最矮的,似是唯一可攀之峰。
他长吸一口气,身形拔起,纵上一块山石,随之手足并用,向上攀援。
先前十几丈甚是快捷,到得后来,山石体积越来越是庞大,方围竟有数十尺,他一跃之力已无法跃过,光秃秃的石上也无可借力之处。他拔出佩剑,虽不如冰凰之锐,也是一把极其锋锐的宝剑,插入石体,勉强又向上攀了十来丈,爬上一块突起的大石,一看之下,不由得心生凉意。
一块悬空的巨崖罩住我们头顶上方,大半凸出,只有一角插入山壁,即使没有外力加诸其身,它也始终在微微震荡摇晃,随时随地便要坠落似的。
岩石下方,纵伸处急转深入,黑黝黝的望不见尽头,倒象是一只猛兽,张大了口等待猎物自动送上门去。质潜拾起一块碎石,发力弹指,石子激射而出,弹入洞口,半晌听得一声脆响,洞里竟发出了哗哗的水声。
质潜无计可施,重又跃下山崖,解开缚在身上的带子,但仍不肯放开我,口中低声安慰,说道:“歇一下咱们再另寻出路。”
这些天夜夜放血以图驱毒,我实是气血亏甚,在他背上起高伏低的,早就头晕目眩,闻言“嗯”了一声,答不出话。在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中,我再也不想睁眼,不觉沉沉睡去。
梦里是一片黑色,耸动着无处不在的心悸。一个女子持剑而立,暗红的衣衫,暗得象是发紫的凝血。
她缓缓提起闪亮如雪的剑,剑尖有血珠不住滚落,对准了面前的男子。
男子的脸藏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却分明感到了他悲哀万端,只是一言不发。
女子眼眸内绿意浮动,全身一紧,连得发丝也在风中飞舞,似要把没来由的悲哀赶出心里去,邪气的笑了起来,转瞬间长剑清光万千,那男子忽然抬起了头。
“质潜!”
我由梦中惊呼而醒,心怦怦直跳,浑身冷汗。
质潜不在身边,我睡在我们平日栖息的一个山洞里。
我定了定神,慢慢地走到洞口,看着远处的质潜,他正俯身抱起了那只鹰鹫的尸身。庞大的身躯,强劲有力的双翅,这是清云精心培育的奇异品种,即使死了,仍然是那么凶恶绝伦。若它不死,说不定它的力量足以负质潜出谷。
质潜抱着它,走过池边的草地,到了一面山坡上,那里他已经挖掘了一个洞穴。
在把鹰尸放入洞穴之前,质潜有些发愣,极目远测高空,想是在期翼着,清云放出的不止是一头鹰鹫。
万里晴空,澄澈的不见一丝云翳,他那宁定冷睿的神色间亦暗暗锁定了一缕焦灼。
心内的痛楚硬生生撕裂开来,那个噩梦,更象是一个预言,不日即会成为现实。若是找不到出路,只有一天天等待着我和他都将看得见的结局。
——难道我杀死了那头鹰,竟是亲手毁灭了能带来外援的希望,把质潜的生机灭绝于这个没有出路的山谷之中?
在那鹰尸身躺过的地方,仍有大堆炽目的鲜血残留着,渗进地面的砂石,自草丛蜿蜒流伸至那个大池,残酷的血腥,终于渗进了妹妹葬身的所在。
想到了那个池子,我心头微微一跳,迷惘之中隐约透出一线光芒,仿佛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我快步走出山洞,仰头看着那从天直坠的飞瀑,许瑞龙所说过的话异常清晰的响起:“三夫人独自一人茫然顺山里泉涧而走,忽然眼前豁然开朗,空谷寂冷,有一片极大的池塘……”
眼前的空谷、池塘、荷梗,与许瑞龙形容之中不差分毫,唯一与其所说不相若的,便是那“泉涧”二字,我眼前挂着一帘浩浩荡荡的瀑布。
当时清莲将夭,母亲必是无心寻幽探秘,由此可知那条入谷道路曲折或者有之,定非隐秘途径。
此时来路难寻,或者便是在这十几年间也曾发生与日前相类的造山运动,从而填没了那条入谷之路。可此峰除瀑布冲击的周围青苔遍布以外,周围古木森森,芳草郁郁,瞧此生机勃勃的情形,决计不能在十余年间生长繁茂如此。
眼见日光西斜,危崖如削,瀑布自断崖悬挂而下,居间数叠,穿过五六个泉洞廊窟,水石相激,发出哗哗声响,落水口有一块卷髻状苍石,水流分成两股迂迥入池,站得近了,流泉飞溅,宛如身受细雨纷飞。
这山底下既然藏着水源,随时随地形成冲势,说不定我母亲进谷之时,适逢瀑布水歇,也说不定这条瀑布本身是在最近的十余年间才形成的,那么她入谷的来路,极有可能就藏在这条飞瀑后面。
回头看了质潜一眼,他还在掩埋鹰鹫的洞穴前面发呆,手里拿着我那把刺穿鹰身的长剑。
我更不犹豫,提一口真气,轻轻跃入瀑布之中,茫茫水雾自头顶笼罩下来,重重地击在面部、背心、全身,这瀑布垂落百尺,水势看似舒缓,冲击力量却是奇大无比。我凝气屏息,一步步向内走去,每走一步,宛若同时有无数只手一起上来拉扯、撞击,体内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转过来。
水雾烟云的末端,幌幌有物孤立,遮住了半壁山崖。我猛见有物可依,想也未想地伸手欲援,手指触及之处,猛然滑了开去,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被水冲出,急忙凝气立定,仔细看时,却是一方巨大的岩石,遮住半壁山崖,石面上冷森滑腻,布满青苔,我小心翼翼再度攀住,转到了它的后面。
水势登减,那千钧之重的压力也募然消失,石后竟是又一番天地,只见数道涓涓细流,如明珠碎玉般潺潺流出,汇入那条瀑布之中。顺着涓流的上方看过去,一道青翠的山口安谧幽静,仿佛已在那里等待了千年百年。
我心中一喜,便觉手足疲软,再无半分力气,自知再要凭一己之力走出这道飞瀑,是断然不可能的了。
于是,向后一步进入水帘,攀扶的右手离了大石,水浪卷着我的身子立时向外冲了出去。
冲出来历时虽短,却于瞬间与水下的山石相撞了无数次,全身肌肤如利刃片片割裂,痛彻肺腑。我仰浮于水面,见着了质潜焦急万状的脸,拖泥带水的抢上前来,分明感觉到他在嘶声大叫,耳边犹是震天价流瀑轰鸣,全然分辨不出其他声音。
我恍恍惚惚地微笑出来,勉力抬了抬手,指那道瀑布,不确定是否说了什么,一张口,鲜血箭似喷出,点点腥红飘浮在碧绿的水面,这般鲜艳瑰丽,向我扑头盖脸的侵袭而来。
朦胧间似觉质潜搂定了我身子,一股真气自背心源源不绝输入,与我混乱不已的内息相接,在体内震荡冲突,我猝然间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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