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老管家蔡忠挡在门口,与前次的哀恳不同,老眼昏花里,充满了戒备和敌意,勉强挤出一点讨好的表情,“文姑娘,多谢好意。我家公子体质虚弱,难经劳累,还是不劳动您了。”
我要带走这少年的动机不纯,饱经风霜的老人又有什么猜不到?我无意做更多纠缠,微笑道:“不妨事。”
步下轻移,老人虽说极力防备,怎拦得住我变幻的身法,一转眼之间,我已取代了他站立的位置,右手抱着那孩子,左手搭上了柴门。
冷风卷着疾雨密集的迎面刮进屋子,少年骤然受冷,咳喘数声,身子越发抖索得厉害。老人吼似的扑上来:“不行!你不可以带走小公子!”
我并不在意,一低头刚要跨出门去,不承想那个少年口中所称的“乳娘”玉凤,一声不吭的扑出,我一时未察,竟被她自后紧紧抱住。要发力甩开她不是什么难事,但不知如何,见了她痛苦而焦灼的面容,破破烂烂的衣裳褂子,我心下一软。
这少年身份特别,我非带走不可,可眼前这两人对主人忠心耿耿,危难不弃,他们并不是仇敌。
银蔷大约与我一般想法,一声不作地走上前来,把随身银两取出,有七八锭银元宝,一小块金子,递与蔡忠。
蔡忠推开馈赠,扑的跪地,连连嗑头,颤声道:“两位姑娘菩萨心肠,老奴感恩不尽。可小公子、小公子……”
银蔷不耐烦起来,斥道:“你这人怎的如此夹缠不清,他亲生父亲不肯收留自己的儿子,我们给你银子,带他去治病,难道还比不上你们留着他在这破坟堂里病发待死强?”
“但你们、你们……”老人结结巴巴,急切间难以措辞,玉凤大声接道:
“你们分明不怀好意!”
银蔷柳叶双眉倒竖,她原本心境奇差,若非见二人忠仆,怎肯如此忍耐,三两言不合,由不得怒气横生。
在我怀里安安静静的少年忽然低声开了口:“公公,乳娘,我愿意跟着文姐姐走啊。”
他略一用力,挣扎着站到地下。孱弱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跌倒,玉凤紧紧拥抱住他,呜咽道:“小公子,你不能走,不能走!她们……是坏人!”
少年安详如恒,微笑道:“神仙姐姐是好人。”
他语气毫不激烈,神情更是柔和,又仿佛暗蕴不可抗拒的坚持。玉凤泪流满面,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老人家。”明知这两人此刻无论如何不会听我的话,仍是忍不住出言劝道,“你们还是及早离开京城,迟恐有变。”
蔡忠痴呆呆的,象是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少年却是微微一怔。苍白的面颊迅速转过一抹红晕,忽地弯腰大咳起来,痛苦的抱住肚子,整个人萎缩下去。我伸手与之相握,一股热力自我手心传入他冰冷的掌心,过了好一阵,嗽声渐止。
在跨出那间屋子时,少年回头,低低吐出一句:“乳娘,公公,多多保重。”语声未已,脸向左微侧,一点闪亮的东西在他眼睑闪了一下,急速溶入了漫天雨丝。
银蔷起初不愿与我同归清云,我再三劝慰:“清云即使怪你,也是因颜面难下,当前非常情势,你一旦归去,无异力助,也是给清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啊。”更何况,我微笑着加了一句,“回去了才好一起商量大计。”银蔷终于下定决心。我暗感纳罕,瞧她的神情态度,也不完全是害怕,未婚先孕而含羞怯归,想起她方才言辞间的怨恨,莫非这傻姑娘,还解不开她母亲与他人为媒的那个结?
途中雇了一辆马车,将许雁志安置在内。银蔷说看到他刺心,执意不肯进车厢来。
我不勉强她,也明白她未言出的一层用意。我们是在私囚当今丞相的独生子啊,虽说是个被遗弃得一干二净的人,也难保意外陡生。这样一远一近,一内一外,从安全角度来考虑,的确更为妥当。
绵绵细雨忽紧忽慢,一阵阵打上厢壁,彼此默默无言,间或偶闻少年嗽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分外染着一种凄凉。
少年身有奇寒,我特意为他下了车帘遮挡其实已经算不上寒气的一缕凉风,因此车厢内光线黯淡。自始至终他很克制,上了车厢就乖乖地缩在一角,只是体力明显不支,坐了一阵,不知不觉地陷入昏昏欲睡的境地,绝美的面庞隐在昏暗里,隐隐似有一层光芒浮动,这少年实在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与其出尘的俊美不相称的是,他只穿一件浆洗过的夹衣,袖口处、袍角处打了几块补丁,估计经过了多次改制缝补,原先的颜色已瞧不大出,现在呈现一种泛白的淡青。
谁能想到,本该是玉马金堂、锦衣玉食的宰相公子,竟然穿戴得象个小叫花一样,又是这样一个听顺是流的柔顺少年,直是不可思议。——我脑子里转过一个奇特的念头,就连那相府后园中,那些轻贱卑微的男孩都比他活得更幸福一些?
许瑞龙的儿子,本也该算是我的仇人罢?只是看着他,无论如何生不出半丝恼恨。
“你又心软了呢。”我握着自己的手,任由指甲深刺入肉,手心的痛楚传至心房,使自己的心在抽搐中坚定和平静下来。
虽然他很可怜,但他就是我的仇人。
我会尽可能的不去伤害这孱弱少年。
但我不能不利用他。
我在心内反反复复提醒着自己,直至双目发热的酸涩。只是酸涩,我却已流不下泪来。
车身一震,许雁志自昏睡中醒来,缓缓张开双目,正接触到我凝视着他的眼神,璨然微笑:“神仙姐姐。”
或许是病后无力,他漆黑的双眸并无光采,但眼神清朗得不掺一丝阴影。他是那么安然的笑着,安然地看着我,我微微转了脸:“我来自清云,带你去那里。”
他已如一叶飘零,随我携向何处,可我觉得有必要告知我的来历和他的去向。
“知道。”少年轻浅地笑着,“公公不是叫姐姐文姑娘么?公公常念叨姐姐的好处。”
但这一次并非出于好意,我无奈地瞧了他一眼。病弱少年的笑容淡若轻烟,那宁静安谧的神色里,深墨般的眸子里透着悲悯异常。原来他不是不明白我别有用心,只是他不说,也不问,他毫不抗拒的接受了属于他的未知的命运。
“嗯。”我有一丝讪然,无话可说。
他继续慢慢地说:“公公常说文姑娘是天底下少有的大好人,在上阱他也见过姐姐,姐姐不认得他,却肯陌路相助。——自那时起,我就时时想着,要是能见姐姐一面那该多好啊。老天爷肯爱我,让我如愿以偿,我……很是欢喜。”
他失神的眸心缓缓燃起一丝喜悦的焰色,轻悄悄的跳跃,他语气诚挚,全然没全分虚假。我心里没来由的一抖,些微好处,竟使这少年时时刻刻地牵记,那么,他这短短一生,受过了多少欺,多少恶?
远远的马嘶人喧,我心随念转,左手急翻,扣住了那少年的手腕,已听得杨若华又惊又喜的声音:“蔷儿,果真是你!”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清云察觉到我们一行,中途迎来,银蔷冷冷道:“是我。”这小妮子明明早就见到来者是谁,偏生不置一辞,怨恚甚深。
和许瑞龙交手以来,这个人翻云覆雨,变化无常,惊心动魄的手段着实太多,以致于我顺利的找到这个太过重要的小小人儿,心里竟不是那么确定,如惊弓之惊,一有风吹草动,便以为是丞相来人。我微觉歉疚,回视许雁志,正自倚车闭目,仿佛对我扣腕之事丝毫未加注意,手腕之间却被勒出一道显著的红痕。
杨若华敲了敲车弦:“云儿,……你可好么?”
我应道:“嗯。”大是有气没力,杨若华有点担心,透进来半个身子,见到许雁志,猛地一呆。我竖起一根手指,摇晃着,低语:“若姨,回去罢。”
她点了点头,一声不响的退出。
大队人马复又起动,马蹄踏踏,疾向前行。走了数步,杨若华叫道:“蔷儿,你一起走吧,女孩儿家单身流落在外,叫人好不放心。”
银蔷冷笑道:“你不放心文大姐姐就够了!”说到最后,只闻得余音袅袅,散失于风雨中。我微微失神,一转眸,看到许雁志不知几时已然睁大了眼睛。这少年自被发现以来,一直是温顺而懂事的,这时,却以极快的速度夹了夹左眼,露出一点顽皮的笑颜。他的手指在缓慢移动,居然写的是一手朝向我的反字:“姐姐骗人。”
我在他手心写道:“何以见得?”
许雁志笑笑,不肯再写。而眼里童诣的狡黠渐渐收去,代起而起的又是一片灰暗无光的沉黯,也许是失落,因为我,是永远不能不骗他的。
车马直入清云分舵,我带着许雁志走下车来,这小小少年甫一露面,便惊住了在场老少男女所有人等。——清云弟子向来以俊秀出奇著称江湖,即使如此,象这样超逸无伦的少年也是少见。
以身份论,许雁志是贵极当朝的宰相公子,可他自幼于贫病交加中长大,生来别说是为人瞩目,恐怕甚至从未置身于如此众多的人群中间,怯生生跟在我身后,低垂的眼睑躲躲闪闪着众相交睫的视线。
我步履沉重,走得摇摇晃晃,从下车到大厅的短短十几步路,竟然艰难得似漫漫长途,好容易把那少年交给了杨若华,嘱托的话尚未出口,口吐鲜血。
于是上下惊慌,以为我旧伤复发,急忙置入内室休息,贾仲亲自看护。他是谢红菁之子,医术据闻颇得真传。
他把了一遍脉,沉吟无语。我问道:“何所见?”
贾仲尚未回答,杨若华移步轻入,先说道:“云儿,你莫着急,凡事都有解决之道,将养身子最是要紧。”
我微微一笑,改作传音入密:“若姨,对不起,我是假装伤重,以期瞒过一些人。”
杨若华一怔,以同样方式还问:“瞒住谁?”
我蹙眉道:“我不知道是谁,总之清云人多口杂,有那人的眼线在内。” ——许瑞龙连我们最机密的言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在清云伏下的眼线不知凡己,我不能保证,哪一间窗下,哪一双眼睛,正在密切注意着我们的一言一行,随时向那人通风报讯。
贾仲虽然听不见我们的对话,察言观色,约略猜到了几分,忍不住一笑,传音入密道:“姐姐做得好象,我们可全被你吓倒了。”
我微笑,挂念着质潜等人的下落,问道:“虹姨她们现在何处?可还好么?”
杨若华在我身边坐下,道:“刘师姐及宗家上下押在京城刑部大牢,自有我们暗中调停,苦头是不会吃的,这一场羞辱却无法可免。唯有质潜,他自投相府以后,至今未曾露面,我的猜测,他是被那奸贼囚于相府。”
“……质潜自投相府,可有见证?”
杨若华一顿:“你要的话,会有的。”
“白老夫人不住在宗府,她也在拘囚之列么?”
“没有,老夫人向来行踪不定,要找到她亦非易事。出事以后,我们已派出人手加以保护。”
我颔首,不再续问,转道:“那个孩子,是许瑞龙的亲生儿子。”
杨若华笑道:“我一眼就认出来啦,我派人好生看护着呢,决无差错。”
我道:“若姨,那少年虽然是仇家之子,可自身并无罪孽。况且忠仆高义,殊为可敬,我带他来时,曾允诺为其治病。”
杨若华道:“唉,云儿,你不知道,他母子两个自小被弃,我们也不是没动过他的主意,但几次试下来,发现他倒是似乎在盼着这个儿子早死,恨不得我们代为下手呢。你带他回来,怕是没甚么用处。”
我无声的笑了笑。
我丝毫不存借子质父的指望。那个冷血残暴的人,那个不可理喻的人,倘存一丝骨肉天性,又怎会舍弃得亲生儿子,在外那般零落受苦?我在大悲恸之际想到去做的这件事,用意也自然决非为了万一的“侥幸”。
“若姨,我带他回来,并不是妄想他能有什么亲情人性,这孩子自有更大的用处。”
接下来的话,我将声音凝成一线,缓缓送入杨若华耳内,杨若华初时惊诧,继之恍然,由不得喜容满脸,想了想,说道:“以此或可解除宗家死罪。但是,许瑞龙必不会因此放弃用质潜来胁迫你的机会,那三天后的提亲,却又怎生是好?”
我咬住下唇,微微冷笑:“假如到时找不到文锦云,他即使前来提亲,却向何人说媒?”
杨若华沉吟良久,缓缓说道:“云儿,以前咱们放你一人冒险,那是以为他……他至少还有半分人性罢?唉,我们做事确是自私,而且并不向你细细说明,以致累你今日之苦。”
我凄然笑道:“夫人当初说明了亦是无用,锦云实是……疑惑难解,是非莫辩。今日之祸,是我一手造成,也该由我偿赎。若姨,你可能送我出外,但是,必须神鬼无觉。”
杨若华深深瞧了我一会,无奈,终于说道:“是有一条机密暗道……”
当夜,我忧愤致疾,病势愈发沉重,由杨若华和贾仲亲自照顾。
那个病弱少年,是许瑞龙之子,清云自然戒之大防,刘银蔷和彭文焕寸步不离。
二更鼓后,我的房里息了灯,帘帐深垂,人影依稀,杨若华在床边伏案而眠。
床上不睡着人,只是一席被子卷作了人形。
而我,这个时候,正自宗家的果林后面,从一座石子洞里钻了出来。
想不到宗家的果林,除了供质潜的父亲享受以外,还兼作这样的用途。
根据杨若华的说法,以前文尚书府同样也有类似绝密的地道,专作不时之需而用。看起来,文家、宗家,命运早就与叆叇息息相关了啊。
我微微苦笑。
宿雨初停,月色流瓦,雨后天气焕然一新。四周但闻更鼓迢递,更无半点人声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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