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壁里青灯乍有无(下)
作者:锦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487

死一样的寂灭之中,突然传出一点声息,沉重的,空洞的,“滴、嗒” ……“滴、嗒”……缓慢而轻微,每一记响起都隔了很久很久,象是岩洞石壁上粘着的水珠,沉重地坠落下去。

花岗岩石建成的石室,居然是漏水的么?这水自哪里来?

滴水声缓慢,却始终在持续。这声响或许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着,但之前巨变陡生,心慌意乱之下,没有发现。

我静静听着,心头闪现微弱喜悦。

拿起火折,朝着滴水方向的石壁走去。

石壁下不例外地躺了几个少年,其中一具尸体引起了我格外注意。

显然他进来时还没有气绝,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爬到石壁以下,半个身子搭在岩上,一只手还在向上攀,五根流血的手指绝望地蜷曲着,似乎在拚命的抓着,想要抓破那块坚硬无比的岩石,至死都不曾放弃这般努力。

少年背影异常熟悉,我将之缓缓扳转过来,一张惨白而拥有着俊俏五官的脸,突呈在我眼前。

“轻怜……”是那个恃宠跑来见我一面的少年,玉面朱唇,娇俏可喜。就因为见了我一面,忤逆了他的命令,从而得到如此下场?

这少年明明在做求救的动作,明明在渴望着生存,何以他不去拍打石门,做那撬开死锁的徒劳而又求生者必有的行为,却是爬到了远离石门的所在,染血的手,象是很用力的抓过、掘过。在他气绝之前,倒底试图抓住一些什么?

仔细察看这一面石壁,确是与别处略有不同,石壁的缝隙以内,塞满了污垢的碎泥,只是岁月日久,与墙体一般的颜色深黑,不走近细看分辨不出。水滴声自头顶响起,我循声而望,石壁顶处,缝隙里多塞泥土,水滴,正是自那些泥土里面,艰难、缓慢,然而持续不断的沁出。我跃起触及之处,滑腻潮湿,如此干燥密封的室内,竟有这么一块地方布满青苔!

幼时家的记忆依稀留存,我记得昔日的文尚书府内,引入府后流经的河水,蓄成一个人工池子。

许瑞龙的这座内园,极有可能也同样有着一个水池。

瞧这情形,这间石室恰恰是处在水池池底,其间只有一块岩石的厚度,岩石缝隙间正是水池池底的泥土。日长年久,池水居然渗透了池底,渗入了永锢地下的坟墓。

弹出冰凰剑,剑光矫若游龙的雪亮,瞬间成了这阴暗室内最耀眼的一道光华,完完全全挡过了那只火折的亮度。

朱若兰原已泄气般地垂头坐在地下,震愕地抬起头来,低叫:“冰凰软剑!”

冰凰剑是天下最奇特的一把剑,在平常,它只是刃如秋水,清影碧流,于冷漠中彰显安定与从容,然而它几乎是能灵性的区分所在氛围的不同,一旦处于艰险困辱的环境之下,光芒便会无比伦比的焕发开来。——在梅岭谷中与血魔一战,它也是那般的雪亮锋锐。

朱若兰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身之将亡便在眼前,犹遏制不住贪婪痴迷,颤抖低语:“冰凰软剑,在你手上了啊……”

剑光横空掠过,头顶簌簌地泥沙俱下,我飘身闪开,但终归是失望了,花岗岩石之间的缝隙极为狭窄,即使水滴穿空,仍然不足以撼动它相砌的坚固。

“你别枉废心思啦。”朱若兰忍不住轻笑,“我们逃不出去的,好姑娘,你就陪我一起死罢。一个人死,是多么寂寞啊!”

我不理会她,紧紧盯着那个死前极度挣扎过的少年,脑海中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总觉得其中隐藏着一点端匿,抽出线头,便能找到根源。

为何在这附近求救,这样的动作,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仿佛是抓攫一线生机,又仿佛是想撼动那块大石。

少年抓取的那块岩石呈四方形,约有一尺来宽,它周围的缝隙里也有部分碎泥,可更多的数量散落在地下。

难道这少年有此力量,能以十指挖通石间缝隙?度其位置,此处大约就在水池左近。水池的旁边,会有什么意外的东西吗?这少年确切的知道,因此他毫不犹豫的在这里寻求着生机,直到死去。

我试着发力猛推岩石,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石身竟然传来一丝震动!

“呵……”

我低声呼出,这反映来得实在太过意外,即使我是在锲而不舍的寻求一线生机,也还是一时难以接受如此的豁然转变。

我凝气深吸,将丹田之气聚于掌心,以全身之力一掌击向那块岩石。

这一次的震荡更加厉害,随着残余碎石的飞落,缝隙加大,模模糊糊的,从异处透出一线光亮!

便在这时,也许是我的错觉,竟然听到隐隐惊呼:“啊!”

扬起冰凰剑,沉滞的,剑尖挽起千钧力道,插入了岩石缝隙,随之一掌拍出,两下合力,周围的数块花岗石一齐颤动,“嘭”的沉闷一声,看起来那样牢固沉重的巨石掀动了,我发力一推,数百斤重的巨石扑的向后退出数尺,露出了可供一人出入的缺口。

一个清清楚楚的惊叫在耳畔晌起:“是谁?!”

洞口以外,赫然又是一间小小斗室!

十五六岁的少年,只着内衣,一手拿着把铲子,正自满头大汗,捋袖露臂,看情形也正是在挖掘着这边墙体。

他拿着那把铲子,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以。

亦是俊俏的五官,眉目玲珑,神色间未免有几分阴柔之气。

“你是谁?”他怔怔发问,神色间宛然受惊,在干着这样的事情,一定是不可告人的。

我的目光越过他身后,打量这间小小斗室,一张布着白色灵幡的桌案,素烛燃烧。除此而外,萧然四壁。

但有一道说不上太隐蔽的门关。

有它就够了。这一刻绝处逢生,霎时间如释重负,竟是感到了深深的来自于体内的震颤与力弱,立足不定起来。

少年松手跌落铲子,伸手捂住鼻子,眉尖微蹙:“是什么味道啊?这么难闻?”

“因为你隔壁是埋尸所在。”我淡淡答道,望见了那桌案上一块小小的牌子,写着“轻怜之位”四个字,“你的朋友也在这里。”

“啊……”他轻叫一声,脸上乔装的做作消失了,奔过洞口,将躺在地下的轻怜抱了起来,呜呜地哭了,“轻怜,轻怜!你真的在这里呀,轻怜,我们约好的,一起逃出生天,你为什么就不记得啦?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了啊?”

我心下猜到几分,原来这间小小斗室,是死去的轻怜和这少年共有的密室,和地下坟墓仅有一墙之隔,轻怜知道他们的室密就在隔壁,临死苦苦求救,而这少年则努力挖掘营救。

少年哭声渐止,抬起头来:“我明白啦,你一定是文姑娘。是你害死他的呀你知不知道?”

我轻声回答:“我这时自然知道了。”

少年低叹一口气,细致的眉眼里皆是哀婉:“不能怪你,是轻怜太大胆了。”

他放下轻怜,一把抓住我的袖子,眼里燃起求生的渴望:“文姑娘,你来救那个人质对不对?你从哪里进来,是这边墓室的入口么?”

我怜悯地瞧着他,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墓室只有入口没有出口啊。”

少年神色一滞,半晌神色复杂的苦笑起来:“呵,只有入口没有出口!我们随时随地冒着事败的危险,辛苦劳作了整整三年,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出口!”

这少年与轻怜关系紧密,他的消息似乎也分外灵通,居然听说地下坟场有个出口,他口中提及的“人质”,应当便是指质潜,他甚至很清楚我是来搭救质潜的。能具有如此灵通消息的少年,在许瑞龙身边必定不寻常,我问道:“蜜爱?”

少年又一次受惊,戒惧地看着我。

“你别怕。”我微笑着安慰他,“我来救人,你要逃生,我们终极目的如一。蜜爱,你可能带我先去救人,我们必定带你逃出生天。”

“你们?”蜜爱疑惑重重的目光落到了朱若兰身上。

朱若兰早已站了起来,一直默不作声的观察着眼前变局,似是拿不定主意,于此变局该当如何对待。然而她的眼中,慢慢露出了凶光。对于有着这样眼神的人,蜜爱自是不能置信。

“啊,我是说你带我去找到那个人质以后,我和那人就有力量把你搭救出去。”我微笑着道。

蜜爱露出了讥诮的笑容:“就凭你们?你可知这园内布了多少机关,藏着多少凶险?”扬一扬头,“逃出去了,又能躲得过丞相的天罗地网?”

我笑了笑,这少年心机如此深沉,后面这句话,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理解为开出的一个条件。

“我来自清云,以清云十万帮众,是否足以保护你?”我许诺给他,“我们会保护你至无任何危险之时。”——只是他心机太深,我可不敢保证留他在叆叇。

他目中闪过一道光芒,克制着泛滥而起的喜悦,说道:“还是很危险啊,万一逃不出这园子?”

“你能找到他关押的所在,我就有把握带你逃出去。”

他掩着口,吃吃笑道:“文姑娘,你别使激将法。我要带你找到那人不难,但你若是想带了他再加我逃出去的话,我们就只好靠你一人一路砰砰乓乓的打出去了,我可没什么本事,自问打不出这个园子的。”

言下之意质潜失去了作战能力,我沉默。

蜜爱见到地下的轻怜,又悲伤起来,轻轻将之抱起,钻过洞口,把尸身平放于桌案之上,用白布盖住躯体,唯独留着脸部,蜜爱看着他的脸,眼中似乎藏着牵缠的柔情。

“我和轻怜进来五年了,一天天都在胆小谨微之间度日,每一天醒来,都可能会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这个人永远不会再度出现。我和轻怜发誓,说什么也要逃出这个可怕的地方。

“三年前,我们双双受宠,也是因为受宠,比别人得到了略微多一些的自由。他是不常栖息在内园的,也从来不要内园的人出去服侍,因此,我们趁他不在内园的日子,开始了挖掘这间暗室的浩大工程。我们的计划是,有朝一日,做出逃走的假象,在这里面躲上一年半载,等风声平息了,也许就有机会逃出去。我们没有工具,没有人力,没有时间,有的只是胆战心惊的害怕,那些嫉妒我们受宠而至于发疯的人,随时有可能看到我们的行动,此事只消透露一星半点半声,我们是必死无疑。

“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相对僻静安全,没有人搜索时会想到水池底下去搜查吧?我们也是希望干脆能挖通池底,通到那个坟墓里去,因为在传说中,坟墓是有着一个出口的。

“牺牲了所有憩息的晚上,耗完了全部体力,拚命的挖掘,整整三年,方有此成就。碰到地底坚硬的花岗石,我们必须寻找更趁手的工具,只得暂时停工,但总觉得离挖通的日子不远了,有时悄悄的提起来,总是兴奋无比。谁知道……”

蜜爱那柔媚的眼睛痛苦的垂下,将脸伏在少年尸身,“那天丞相把文姑娘带进来,我们又是好奇又是惊讶,进这园子的人,都是低人一等的贱物,哪有当成贵客这样郑重其事迎接进来的?轻怜就说想出来试试运气,一来能见一个外人,说不定便是我们求生的机会,二来,他宠我们的时间,比之前宠任何一人的时间更长,这多少给了我们一点信心。轻怜觉得也可以试试他的耐心,如果这一次不受责罚,那么……逃脱的机会更大一些。”

“可是你们完全想错了。轻怜因之而死,而且这个死亡之地,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可不是吗?”蜜爱眼里都是泪水,“三年辛苦俱化一旦,生路固然是没有,密室也被人发现了。”

“没有这么糟糕。”我安慰道,“我不会把这消息泄露出去,密室既通,你大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做出逃跑的假象,在这个地方躲上一段日子,相信是不会有人找下来的。”

蜜爱目光一闪:“你刚才不是说,可以带我逃出去的么?”

我道:“我很佩服你们为逃生所做的努力,如果帮我救人,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危险。与其如此,你不如按照这样的法子更加妥当一些。”

“这也谈得上妥当?”朱若兰插口,冷峭的讥笑,“小子,你可知道你家主人小时候是怎么从他主人那里逃出来的?你们的把戏,在他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罢啦。说不定他早就发现了,便是不动声色的瞧着你俩能玩什么花样。”

“我家主人?他的主人?”蜜爱吃惊,“丞相还有他的主人?”

他小心翼翼地瞧着朱若兰,低声问道:“文姑娘,这位姑娘也是你的朋友么?”

我一怔,不知如何回答。论起心机与做作,我远非这眼前二人的对手,索性不答为妙,心下不住盘算,既脱困境,如何找到质潜的下落,朱若兰又该如何处置。我本已发誓要亲手杀了这同门仇敌,但绝处逢生,心境舒畅之极,想起朱若兰刚才那样的落寞孤寂,十年来过的是非人生涯,竟是懒洋洋的提不起杀人的决心。

蜜爱叹了口气,不说话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牵挂着那个死去的朋友,也许是耻辱微贱岁月里唯一的朋友,缓缓把白布拉上轻怜面庞,柔声说道:“轻怜,我们总算又见面啦。你看,这里是我们共有的家,你就睡在这里,好不好?说不定我终究也会来这里陪你的,世事难测,谁能预料?我和你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本就没打算真有活着出去的那一天啊。”

桌案白布掀开以后,露出底下一层,整整齐齐叠着两堆衣裳,蜜爱抖出其中一件,仔细穿戴周全,一面微笑着说道:“密室里气闷燥热,再说我要干活,生怕衣服上弄脏了,或者凌乱了,出去就不免为人所察。”

他指着另外一件衣裳,笑道:“文姑娘,这是轻怜的衣裳,他人不在了,我拿了进来权为纪念,哪知可以派上用途,你穿上它吧。”

他言下之意,竟是答应了带我混入内园。我略有迟疑,我们困于石室多时,此时外面想已天光大透,即使穿上了园中少年的服饰,贸贸然地走出去,岂非仍旧惹人嫌疑?

蜜爱似是猜到我的转念,微笑着道:“我敢在这儿动工,自然是这个地方安全的很,丞相不到天黑是不会进来的,更何况天黑了他也未必进来。园子里常有面生少年,你又生得这么美,谁会怀疑你啊?”他轻软白皙的手搭上我的肩膀:

“文姑娘,让蜜爱来服侍你梳头更衣。”

我没作声,任由他摆布,只觉得头发发髻一松,千万缕青丝飞瀑般垂下。

蜜爱熟练的徒手挽起青丝,把长发自顶心中分,分作两绺,依次再分,一绺绺结成长辫,归于顶心,十根手指不时盘旋推压,轻巧若无骨:“蜜爱这里只有两套衣服,文姑娘,只能暂且委屈你的朋友,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等到天黑另行择机行事,你说好么?”

我斜睥朱若兰,她已走到了两处相接的洞口,神色间依然怔仲不宁,不知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我并不指望她在经历了一次从死亡到复生的考验以后,能够改邪归正,况且即使迷途知返,以她曾经犯下的罪行,也决计不能饶其性命。我决心已下,只是含混应答。

“文姑娘,蜜爱再求你一件事,可以么?”

“什么事?”

蜜爱眼神凄恻,几乎又堕下泪来,轻语婉转:“我不要让轻怜的尸身与下面那些人共处一室,只是我手无缚鸡之力,却堵不住那个洞口。我……”

小小密室留有出气口,两室相通以后,很快为强烈的地下疫气所席卷,此时留在这间斗室,与在地下实是无甚区别,堵住洞口,也是我心内所想,点了点头,还没开口,蜜爱手一颤,一缕发辫散落下来,他指住朱若兰,颤声道:“你……你……啊!”

声音尖利,响彻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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