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梧揉揉太阳穴，逐字逐句地审视着秘书递交的稿子——《自主创新，打造东江省创业之都》，这是他明天在管委会联席会议上的发言稿。皱着眉头，用笔重重圈出几行，他长吁口气。

创新创业？！哼，高调子好喊，实绩难出。市里想要申办国家级高新区，也不看看整个科技园区里又有几家真正的高科技企业？！高新区？！既没有高科技又没有创新，让他这个管委会主任拿什么往上报？！难道就拿那几家挂羊头卖狗肉，纯属避税凑数的来料加工企业去申报？！

拿开稿纸，胸口有些抑郁。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早已浸濡得水火不侵，也过了风风火火的年纪。这个圈子里，人要往上爬，首先要站对队，然后顺着螺旋的阶梯不停地踩着他人向上攀登，政绩自然是最好的垫脚石。到了他这把年龄如果不能攀上某个层次的阶梯，那就意味着将越来越游离于核心之外，没有大的转机也就只能在边缘地带等待退休了。

“笃笃！”书房门上传来轻快的敲门声。

“进来！”秦凤梧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年轻而俏丽的脸庞从门口探进，笑着问：“爸，这么晚了还忙着呢？！”

“嗯，审个稿子，明天要用。”他有些恍惚，似乎岚岚那跌跌撞撞吵着要爸爸抱的样子还在眼前，转眼女儿却这么大了。他也老了，真的老了。

秦远岚双手端着一个汤盅，用手肘顶开门，走进书房笑着对父亲说：“爸，歇一会儿。来，吃点糖水，我煮了银耳莲子红枣汤，在灶上煲了半天，又冰镇了两个多小时，您尝尝？！”

秦凤梧笑眯眯地括了女儿一个鼻子，顺手接过糖水：“难得女儿这么孝顺，老爸肯定要捧场喽！”

轻轻拿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尝尝，近乎透明的银耳滑润清甜，微带苦味的莲子又糯又香。

“哎？！手艺长进不少嘛！”秦凤梧慢慢喝着糖水，顺口问道：“尔琛都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保证让他住得舒舒服服。比在家还适意！你女儿办事您还不放心吗？！”秦远岚边给老爸捏着背边撒娇。对父亲怀疑她秦大小姐地办事能力甚为不满。

“你尔琛哥哥从小和你要好。这么多年不见。这次难得他有心回国来发展。你可要替你阿姨好好照顾他。带他到处逛逛。体味一下咱们西南地风情。”

杜尔琛是秦远岚地远房表哥。他地母亲是秦妈妈地好姐妹。祖辈上因为当年国民党退守台湾分离了几十年。在远岚七八岁时两边地亲戚才又联系上。两个小辈自小熟识。杜尔琛在上大学前还来秦家住过一段日子。而后出国读研。两人之间地感情倒是一直非常好。

“知道了。”秦远岚随口应着。两眼在书桌上溜来溜去。“咦？！《自主创新。打造东江省创业之都》？！口气好大啊！哎。爸。您地那个什么高新区项目怎么样了？！”

老秦放下碗。奇怪地看看女儿。有些疑惑：“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些问题来了？！”

“我这不是关心您地事业工作嘛！”秦远岚笑嘻嘻地又问：“那您地高新区是不是鼓励高科技、技术创新呢？！”

“那是当然了。”秦凤梧靠在椅背上，调整出一个适意的姿态，笑而不语，等着看女儿卖什么关子。

“呃，是这样，我有个同学今年刚毕业，他开了家……”老爸不接话头，女儿只好坦白从宽了。“……人家自主创业，真的完全是个人设计创新，技术含量和油品转换率都非常的高。”

“噢——”秦凤梧笑望着女儿，意味深长地问道：“同学？！人家？！”他举起空碗叹了声：“看来这孝顺女儿煮的糖水也不是那么好喝地！”

“爸——”女儿红着脸不依。

“废塑料还原？！”这种小作坊吹得好听，什么环保，什么新科技，其实国内此类项目大多污染严重又没什么技术含量，炼出来的油没什么大用，算得上什么高新技术？！更何况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青人搞的……秦凤梧摇摇头，“你就明白告诉爸，你想要干什么吧！”

“爸，怎么是我想干什么？！我是为您的高新区考虑，举贤荐才嘛！这么好的项目您不让人去看看，真是太可惜了！”

“好，好！我们家的女伯乐是举贤不避亲啊！这样吧，我请你章伯伯有空去看看‘人家’的项目，他是环保局的专家顾问，这方面的最新科技他是权威。”

“什么有空啊？！那得等什么时候，就明天，明天早上我请章伯伯一起去人家的厂子看看，好不好？！”

“好，好！”秦凤梧在女儿的糖衣炮弹下彻底投降了。

“呃，还有……”秦远岚犹豫了一下，又腆着脸要求，“爸，能不能给罗云罗律师打个招呼，我有点事想麻烦他。”

“怎么？！”秦凤梧皱皱眉，女儿一向乖巧，没事找律师干什么？！

当父亲的听到女儿和“人家”的事一般都不好糊弄，尤其是一个当了多年领导的精明父亲听到女儿和“人家”的事似乎还得牵扯上律师，那就更加不好糊弄了。有求于人的女儿只好老老实实地把事情都坦白了。

“真是胡闹！”秦领导又好气又好笑，毛头小子就是办事不牢，搞个炼油作坊还把自己弄进局子里去了。看看一脸恳切期盼的女儿，他也只能长叹一声，女生向外，女生向外啊！

“行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快去休息。”秦领导无奈地拿起了电话。

女儿欢呼一声，搂过老爸，狠狠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晚安，爸！明儿一早我就去找两位伯伯！”

*********

早上8：30，市巡警支队大大小小的公务员们刚刚上班，罗云罗大律师在非正式委托人——秦远岚秦大小姐的千叮万嘱之下，见到了他的非正式当事人。

“……十二小时继续盘问的时限快到了，”罗大律师指指手表，微笑着对警官说：“汪洋先生显然有很充分的证据证明他的油料来路正当，至于汪洋先生的公司未取得成品油零售经营许可证，也未办理营业执照经营范围变更登记，擅自从事汽油、柴油生产零售的问题……汽油、柴油实行许可销售并不意味着它们属于法律、行政法规规定的专营、专卖物品。个人以为汪洋先生的行为并不构成《刑法》第225条所规定的非法经营，也未严重扰乱市场秩序，其需要规范纠正的行为也应属于工商部门的职责。

……当然如果警方还需要我们配合去汪洋废品收购站实地取证，我们当然也会尽好市民的义务，全力配合。”

“当然当然，警民合作，共同搞好咱们洛州的治安嘛！”老张警官僵着笑脸说道，心下嘀咕，就这么屁点大的事，又是托公安局长，又是叫大律师，还得听上一节法律培训课，咱当个基层警官容易嘛？！

“小黄，你就和罗律师他们走一趟吧！到你老同学地盘上去拜访拜访。”

“行，老同学们，罗大律师，请吧！”黄凯爽快地应了。

秦远岚走上前，拉住汪洋的手，凝望着他轻声说：“昨晚还好吗？我让大侠去接一位环保方面的专家，有他到场更能说明问题，证实你的清白。”

“我没事。谢谢你，远岚。”汪洋紧紧地反握住女孩的手。

等他们驱车到达汪洋的小作坊时，大侠陪着章教授早就到了，员工们也老早候在一边等老板来开工。

花白头发的老教授，几乎把他那付酒瓶子底似的厚眼镜贴在了两台宝贝机器上，喃喃念着：“国内外的塑料还原技术无非就是热解催化，从来没见过这种构造，加热室呢？裂解室呢？这到底算直接热解还是催化热解？！没道理啊？！”老先生敲敲这头，摸摸这头，对这古怪的机器百思不得其解。

大侠一见到“荣归故里”的汪洋总经理，立马扑了上去，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念念有词：“还好，还好，没缺胳膊少腿的。这回可得好好去去晦气，黄嫂你给老板弄点柚子叶洗洗……”

“哎！好咧！”黄大炮仗高声应了，扭头就去，至于老板们一会儿带个老头儿来，一会儿带个警察来，这些事就不是她想关心能关心的范围了。只要给发工资，咱就是个打工的，啥事挨不着边！

“哎哎！！怎么说话的？！”黄警官不乐意了，这话说的，当咱人民警察是什么？！瞧这小白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哼，什么汪洋公司副总，根本就是个“共犯”！

“哎，警官您多见谅，我这嘴臭！”大侠转头对秦远岚郁闷地说：“小岚，您这位专家什么来头？！一早上到这儿，就趴在机器上不下来了！问了我成千个问题，我哪知道什么原理什么设计什么催化的呀？！差点没把我问趴下！”

他拉过汪洋往“十万个为什么”老先生面前凑，一边招呼：“黄警官，您也过来看看吧，瞧瞧咱们的高科技废塑料炼油，别真把我们当贼了！”

老先生听到动静，终于舍得离开机器了，望着汪洋：“你是……”

“这是咱们公司老总，这机器他一手设计制造，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他！”任大侠赶紧介绍。

“好，好，我正有许多不解之处，这为什么……”老头大喜，扯过汪洋问这问那问头问脚，何止十万个为什么。

“停，停！”汪洋脑袋瓜一时之间只觉得嗡嗡作响，塞满了问号，他此刻终于能够深刻理解孙大圣在紧箍咒之下的非人痛苦了，“要不我先把机器打开，事实胜于雄辩，您看了再问怎么样？！”

也不给老头反对的机会，赶紧回头对手下们喊：“开工开工！”

机器几无声息地进料，震荡，出油——汪洋公司上下再熟悉不过，也再简单不过的流程。

“不可能！”章老先生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差点把眼珠子给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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