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秃子他们这一桌，在今天这个饭店里，是最有特色的。

八个秃子，坐一桌，能没特色吗？

前面说了，这八个秃子，就是八条光棍，不是他们头上没毛，而是身边无妻。

大概，也许，可能，相当于都市里的宅男吧。要是八个宅男聚一起……

前面说过，刘大队长是大秃子，董铁匠是二秃子，懒汉王牛马是三秃子，后面五个秃子都是谁呢？

四秃子，是饲养员王泉山，论年龄，他要比刘秃子大，今年42岁了，为何年龄大反而排到老四呢，因为他原来有老婆，四年前，受不了这个穷，跟一个外乡人跑了。由于他加入秃子行列要比前三个秃子晚，所以排到老四。

五秃子，是赤脚医生王军民，今年35岁。年龄比上面几位秃子小，没说的，排第五。

六秃子，就是那个看青的郭铁，今年32岁。排第六，理由同上。

七秃子，是村里的小木匠刘俊生，今年31岁。排第七的理由同上。

八秃子，是大队会计王汉俊，今年30岁。排第八的理由同上。

八个秃子一桌菜，秃子相聚一桌，那自然免不了“秃子话题”。甚至基本上都是秃子话题。

酒过三巡，这八个秃子就相互拿秃子话题开涮了。

树大招风，刘风山是大队长，且排位是秃子榜首，那话儿就先冲他去了。

老七刘俊生端起酒碗来，对刘秃子道：“秃子老大，来，俺敬你一杯，这杯酒，是给你洗洗光头的，好久没洗了啊，哈哈!”

听了这话，这刘大秃子不气不恼，也端起杯来，与刘俊生一碰，道：“行啊，这碗酒俺受了，俺在这里先对你老弟道声谢了。……哎，我说老七秃子啊，最近你的那个凿子的把把，已经安好了吧？”

凿子，是木匠用的工具，这里，是有暗比的。因为刘俊生是小木匠，所以他的话题就是凿子。这个刘俊生，不知是怎么闹的，打18岁起就身患疲软症了，要不是这个毛病，兴许他也就不是秃子行列的人了。前年冬天，父母好不容易给他说了个媳妇，结婚不到半年，人家就跟他离了婚，问是嘛原因，人家指着刘俊生道，你问他吧，他心里最清楚，刘俊生便弄个大红脸说不出话来了。

刘风山刘大秃子这样一说，全桌的秃子立刻大笑起来，整个屋子七张桌，就数这个桌上的笑声最响亮，其他桌上的人纷纷看过来。

笑得最响的，要数会计王汉俊了。王汉俊长着一口大板牙，这一笑，大板牙全暴露出来了。

刘俊生吃一憋，一抬头见会计王汉俊笑得最响，还龇着个大板牙，就来了气了，于是拿他开刀了：“我说老八你笑得倒挺阴啊，还真不愧是一条脑袋上长角的狼!来来来，带角的狼，俺敬你一杯，用这老烧酒烧掉你头上的那只角吧，哈哈哈!”

提起“长角狼”，龙庄子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的。这里面有个典故，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三年，会计王汉俊奉命写革命大标语，他一手不错的毛笔字，刷刷刷一条条地写，红卫兵们一条条地贴，一上午写了好几百条，可能是写晕了头了，最后写一条“狠批XXX一类骗子”时，把那个“狠”字多写了一个点，变成了“狼批XXX一类骗子”。这意思成了谁批那个全国最大的骗子，谁就是狼!这下可不得了了，革命派怎么成了狼呢，王汉俊一下子由红会计变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被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戴着大高帽全村游行，被押到批斗台上坐飞机，当时的郭铁最狠，用烟头烫他的后脖子。直到去年，王汉俊才被解放出来。

刘俊生这一揭老底，又是全桌人一通大笑，王汉俊一下子由搞别人笑的人变成了被别人搞笑的人，脸色一下子涨红得像猪肝了。

这一次，笑得最厉害的，是赤脚医生王军民。这个赤脚医生，18岁那年响应国家号召当了兵，在部队上当过三年连队一级单位的卫生员，退役后在村上当了赤脚医生，他根正苗红，此时面对这个曾经的反革命分子，当然最有资格开怀大笑了。

王汉俊听王军民笑得那么开心，心里就有了气了，你当过几年兵不假，可你不就是个赤脚医生吗，再说你身上又不是没有笑话。沉了沉心，王汉俊端起酒碗来，对着王军民道：“王军民你笑笑笑!再笑你这针管子又要扎不进去了!”

龙庄子缺医少药，多年来甚至无医无药，后来当地号召每村一个赤脚医生。在部队上当过三年卫生员的王汉俊，走马上任了。可是，他有救死扶伤的好思想，却没经过救民于水火的专业训练，在部队上不这就是给一位医生打打下手而已，一个连队，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打针的，实践锻炼少，哪有什么医疗技术可言，当了赤脚医生之后，头疼感冒发个药还凑和，这打针可就免为其难了。就像相声里说的那样，打一针往往要折腾半天，还往往扎不准地方，大人疼得龇牙咧嘴，孩子就更是哭叫连天了。所以，在龙庄子，哪个孩子一哭闹，大人就吓唬：“再哭，就叫王医生给你来打针!”孩子立马就不哭了。

而且这王汉俊还有一怕，就是打针时怕见女人的屁股，只要往女人屁股上扎针，他的手就哆嗦得像打摆子。有一回，给贾珍珍打针，贾珍珍那是何等春光，王汉俊手哆嗦了半天也没把针打进去，最后实在没办法，对贾珍珍道：“嫂子，俺打你的小腿肚子行不？”

这回，轮到郭铁哈哈大笑了，因为他向来与王汉俊和不来。

王汉俊于是就冲着郭铁道：“别笑了你郭铁，再笑，咱旁边那个桌上的娘们们，又要把你的那玩艺揪下来了!”

这又是一个关于秃子集团的段子。

大家还记得吧，这郭铁，负责生产队的看青，就是看着地里的庄稼别让人偷跑了，为了视线远，村民们借鉴小日本炮楼子的长处，在田地里用木头架个临时的炮楼子，就是十几米高的观察哨。还别说，站在上面，就是看得远，眼神好的话，方圆几里，看得清清楚楚。这郭铁别的特长没有，就是长了一双贼眼，视力怕要在2、8以上。

视力好不可怕，可怕的是这视力有时候用的地方不对劲。夏天，村民们干活时，要到没人的地里解手不是，妇女们躲在庄稼地里，自以为没人看得着，谁知有个居高临下看青的。这郭铁也是，看就看了，一个光棍大秃子，沾了便宜就沾了，可偏偏他沾了便宜还卖弄，给另外七个秃子绘声绘色地描述他看到的情景，哪知七个秃子也不是铁板一块，不知是哪个秃子给告了，结果妇女们众志成城，找个晚上，把郭铁摁倒在地，蒙在麻袋里，狠揪那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回，轮到饲养员王泉山笑得前仰后合了。

“王泉山你笑个JB!你不就是个破筛子不兜底吗？”郭铁涨红着脸骂道。

一语未了，这个桌上的秃子们还没来得及笑，临桌的贾珍珍先就红了脸。

当饲养员的，有个家什，就是筛喂牛草用的筛子，这筛子下面的漏眼，一般有豆粒大。前面说了，贾珍珍的丈夫王大贵，不是跟着王老汉喂牛吗，这个王老汉，就是王泉山。

由于王大贵在饲养处干活，贾珍珍免不了常常家时有什么事到饲养处去找王大贵。

王泉山一个大光棍，见了如花似玉的贾珍珍，不动心才怪。他和王大贵常在一块干活，当然知道王大贵那地方不行了。

有一天夜里，王泉山和王大贵一起铡草，一直铡到半夜，王大贵竟然倒在王泉山的破炕上睡着了，王泉山一看来了机会，急马火眼地用筛子端着半筛子饲料，借着夜色踅到王大贵家，想给贾珍珍送饲料喂鸡，顺便那个那个那个……哪知这筛子是漏底的，饲料撒了一路，正好被夜巡的民兵们看到，民兵们顺着一路饲料找了去……结果，王泉山偷鸡不成还蚀一筛子米，外加落下一个“秃子笑话”。

郭铁这一句“破筛子不兜底”，又是一桌子大笑。

他们笑，旁边桌上的男男女女们，听到的也跟着笑。

龙小井在旁边的桌上，听到这一段又一段，起初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笑不起来了。

这些秃子笑话，当真那么好笑吗？

在他们相互耻笑的背后，又掩藏着多少苦处？

恍恍惚惚地，龙小井觉得自己有很多事要做了。

特别是，那个木匠刘俊生，他那个病，就不能治吗？

其他几个秃子，当真辈子秃到老死吗？

……

这顿饭，整整吃了一大下午，不喝酒的女人和少年们没事，几个老家伙，和几个秃子，却是被抬到大牛车上拉回家的。

一车又一车的醉汉，还没进村，先酒气席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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