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春风”,江湖中人不知什么时候给了他这个外号,他不过学父亲面对母亲埋怨时的笑容,久而久之,这表情像是戴在他脸上揭不下来。如春风般温暖的笑容没什么不好的,十五岁时的他,觉得人生一帆风顺,将来也是一片光明,顺遂地有点无聊了。
一日,父亲从好友燕家堡堡主燕傲天那儿收到一封信,信上证实了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那个称得上豪侠的燕傲天真的出家了,他把燕家堡交给了他的女儿燕惊鸿。那时,他听过她不少的传闻,没有一个好的,有些人甚至传说她是恶鬼转世到了满月会出来吃人。这样可笑的事,他当然不信,却很想会会这个女子。燕傲天在信上托父亲照顾惊鸿,还提到了以前指腹为婚的事。这是几天后,父亲偷偷跟他说的。
父亲和燕傲天交情极深,燕傲天曾经到飞鱼山庄小住指点过他的武功。那时,他并没有听说有这件事。好像燕夫人难产过世后,这门婚事就不了了之了,母亲极反对他娶惊鸿,出生就害死娘亲的人命中带煞,会给亲人带来噩运。他向来反感这种无稽之谈,暗暗觉得惊鸿极可怜,那不是她能选择的事。
“修儿,最近天气不错,你想不想去苏城附近游玩?”父亲问,一心希望两家联姻,完成好友的交托。
“孩儿正有此意。”他说,想看看传闻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到达燕家堡时是在下午,山上的空气非常舒适,管家认得他,带他用了点心到花园小坐,说是堡主很快就来。一等过了两个时辰,日近西斜,他才看到穿着红色劲装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跑到他跟前,上下打量着他。她十三岁,脸上稚气未脱,一双眼睛灵气逼人。太阳晒红了她的脸,她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打湿了,身上的衣服沾着枯叶,像是刚从山上下来,他还以为她故意摆架子让他等着。
“你就是我要嫁的夫君于修朗吗?娶我可不代表娶了燕家堡。”她冷淡地说,有点像在嫌弃他。
原来她知道这门亲事,他想,见她如此反应,不知是哪里不合她的意。自他成年来,上飞鱼山庄说亲的人络绎不绝,他和一帮旧友时常聚会,结识了不少红粉佳人。朋友戏称他为“十全公子”。
“好。”他微笑,用一惯温和的态度。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不是出门时脑袋被门夹了吧。”
“为何这样想?”他牵动嘴角,觉得她有趣得很。“娶你是很奇怪的事吗,在我眼中,你是很好的女子。要是你觉得下嫁给我委屈了你,又另当别论。”
她愣了半晌,忽然捧腹大笑,“你这人真怪。”
爽朗的笑声在风中轻舞,他其实不懂她为何发笑,难道是纯粹的高兴吗,没有女子会因为别人的夸赞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他越来越对她感兴趣,不经意,他现在她手背上的血痕。
“你的手上怎么受伤了?”
她抬起手看了一眼,用力甩了甩,“没事,可能是刚才山上摘毛粟子的时候弄伤的。”
“受伤了要好好包扎才行。”他不知为何,对她轻松的态度有些心疼,这人似乎不爱惜身体。“我替你上药吧。”
“这点小伤,哪用得着上药呀。我跟打架打到鼻青脸肿的,也没有上什么药。”
一个女孩子竟然跟人打架,还打得鼻青脸肿的,他仔细看她的脸,庆幸没留下什么伤。以后要看紧她才行,他想,拉过她的手检查手背上的伤,伤口并不深,不用上药就会好,他却执拗地替她上了药,还替她包扎伤口。她的手心有一层茧,好像是握着刀剑形成的,听说燕回刀极难练,她身上不会还有别的伤口吧?他越来越替她担心。见她没有出声安静地很,他觉得奇怪,抬眼见她紧闭着唇,脸颊上带着红色。胸口一揪,这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好像所有的思想都停下了一样,他的脑中只有她羞涩的模样。
“多管闲事。”她猛地抽回手,伸手给了他一拳,气呼呼地逃走了。
他呆在那里,很快笑出声来,多有趣的人,娶了她一辈子都不会闷吧。
在燕家堡住了几天,他偶尔会跟她碰面,也看过她跟人谈生意的样子。她不适合经商,谈不了几句就气得走人,不留一点情面。在庵堂里长大的女子,才一年就要接手燕家堡,想来也很吃力。他想早点和她成亲来帮她打理燕家堡的事。
临走那天,她送他到了门口,忽然用力握住他的手。
“你看着我,认真的看,”她大声说,“看清我这个人。我很粗鲁,不懂礼仪,没不懂风雅,说话不会文邹邹的,个性也不温柔,脾气大,还爱动手打人。你要是真应下这门亲事,我是绝不准你反悔,也不准你娶别人。”
“我知道。”他轻声笑着,不管手上被她捏得生疼,伸手轻轻拥她入怀。这个女子,是他真心想要呵护的。
回家后,他说服了母亲,应下了这门亲事,很快送去聘礼。友人知道了这件事,暗暗笑他,好像娶了她是他人生的污点一样。
“修朗,她有没有像传闻说的那样凶悍泼辣?”友人打趣道。
他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的好,那是他一个人发现的珍宝。
友人更加以为他是因为父母之命才不得不娶她。
订亲后,他开始接手山庄的生意,和她见面的时间少了,时常听说她把燕家堡打理得越来越好,心下叹息,她其实不用那么努力。关于她不好的传闻没有减少,出入青楼、举止放浪、好恶斗狠……母亲劝他解除婚约,他一面安抚母亲一面问她何时成亲。他想她应该是极爱他的,不然不会每次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会跑来坦然地说很想他。亲事定下后,她从来不曾隐藏对他的喜欢,却把婚期一推再推。
“修朗,你等我一年,北方的生意出了一点问题。”
“修,你再等我一年,南方水患,有许多商铺受损。”
……
忍下心中的不舍,掩着不安和寂寞,他等着她一年复一年,有时会觉得遥遥无期。
有次去燕家堡,他去找她时她正陪着小羽,那个院子,据说是禁忌,他刚踏入,被她抱在怀里的小羽尖叫了起来身体不停地发抖。她紧紧地抱着小羽,吩咐人叫大夫来,然后皱眉对他说:“快点出去。”
传闻中被她逼疯的弟弟原来对她这么重要,也许比他还重要,他想,心里闷着一口气。
等小羽好些了,她才出来见他,“小羽见不得生人,你以后不要再进去了。”
“好,他的病怎么样了?”他淡笑地问,看她沉着脸,就知道不好。
“复川说,光用药治不好,只能稳定他的情绪。他之前才好些,现在又恶化了。这个样子,我没办法嫁到别处去,和你的婚期还得等一阵子。”
“成亲后,我们可以住在燕家堡。”他说,不知要怎么说服母亲。看她似没什么心思谈这个,他安慰道:“放心,小羽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也这么觉得。”她笑着,好像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她已经有足够的信心。
第一次,他对她的直白感到无奈。
除了小羽,在她心里还有很多重要的人,那个俊美无双的大夫复川,还有一直跟在她身边日渐强大的笑陌。他们两个都对他抱着敌意,原因是那个不解风情的惊鸿。笑陌每日跟在她身边,最让他担心。有次,燕家堡不知惹到什么人引来很多杀手。笑陌为了护着她,受了很重的伤,她手上也被划了一刀。他担心她,赶到燕家堡,发现她趴在笑陌床边睡着,两人紧握着手,笑陌没着上衣,胸前那圈纱布刺眼得到很。惊鸿可能陪了笑陌很久,睡死了,没发现有人来,笑陌却醒过来,淡淡地看向他,那目光分明带着挑衅和得意。
不安在心中喧嚣,他想快些娶她,不让别人靠近她。那天,他再次求亲,她再次拖延。他不能说是因为妒忌才想要她快些嫁过来,心底他相信惊鸿还是爱他的。曾经两人游湖,他曾经的红粉知己挑衅地挽住他的手,竟被生气的惊鸿扔到了湖里。友人笑他找了一个母夜叉,他却暗暗高兴。他宁可她是凶悍地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母夜叉。
回到家里,他心中郁结,加上母亲又劝他要么快些完婚要么另选亲事。母亲对惊鸿越来越不满,过年过节惊鸿也没有前来探望,只让人送东西过来。她说要陪着弟弟,他又能说什么。友人约他出去喝酒,说起家中娇妻生了孩子。当初是他们羡慕他,现在是他羡慕他们。那晚,他也不知喝了几杯,醒来时,是在秋娘的房里。秋娘是他旧时知己,一心爱慕他,到现在也没有嫁人。他以前和他们出去,找些女子相伴喝酒,却从没有越矩,对秋娘也一样。晚上的事,他模模糊糊记不清,见衣衫完好,他也没有多问。几个月后,忽然听人说起秋娘怀孕的事,他隐约觉得那孩子是自己的。找到正想隐居的秋娘一问,真是如此,他没奈何,在母亲作主下,纳了她为妾。
他知道惊鸿一定会生气,暗暗又盼着她生气,证明她心意未变,借机让她快些下决心嫁过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平常事,父亲惧内才娶了一个,他是真心喜欢惊鸿才答应她不娶第二个,秋娘只是意外。她果真是来了,穿着喜袍,站在山庄门口,脸上全无笑容。不理会别人的目光和母亲的反对,两人草草拜了堂。他没想给她这样的婚礼,他想要给她最好的,关心她,爱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伤害。他不是背叛,只是无心之失,这样的解释没有一点用。洞房之夜,没有一点欢喜可言,她像隐忍着什么,却又不语。
第二天,她的态度变了许多,早上乖乖地奉了茶,还去探望怀孕的秋娘。他怕她会对秋娘不利,匆匆赶过去,见两人聊的高兴,不禁松了一口气。
“你娶了一个很好的女人。”她说,正好看到他安心的表情。
她对娶和纳分不清,秋娘半天才知是在夸她。
“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他在她面前说,依旧唤不回她的笑容。也许相处久了,她慢慢会相信他,他想。没想到他们相处有时间只有三天。
三天后的午后,他在书房听说有刺客,等一群人到了她房间时,看到的是她和笑陌共眠的情形。散落在地上的衣衫,是她这几天忽然换上的靛蓝,亮得刺眼。他不语,直到母亲来了大声喝斥,他才醒悟。那是一瞬的醒悟,意识到她想要离开,然后意识又陷于混沌,所以他才会写下休书。一定是这样的。
两家交情不浅,父母不想让她太难看,让她拿了休书离去。他留下她,和她单独说了几句话,心底是空的,只是想多留她一会儿,再看看她,再听听她的声音。
“你是故意的吧,为了离开……”
“是又如何。”她笑了,没有一点羞愧,那些事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
“于修朗,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唯一能容忍跟别人分享的男人。从此,你管你的飞鱼山庄,我管我的燕家堡。我们只言商,不言情。”她扔下绝决的话,转身离去。
从此之后,形成陌路,她会对他笑,却像普通朋友一般,没有多余的情绪渗杂。听说她娶了许多夫君,包括笑陌,包括复川,他期待是她心痛的证据。她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喜欢上别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吸引她。她迟早会回来的,回到那个相识的午后,她会打他一拳,然后露出羞涩的脸……因为她爱他,深深地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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