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行了一夜。．

第二天吃罢早饭，众人结伴来到甲板上透风。周昊然想到此次南行请得石瑞出山相助，筱芊所中剧毒医治有望，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到她身边。只可惜自己不是神医，即使飞到她身边也是无用。好在神医与自己同乘一舟，自己只能在心里默默期盼船速能够再快一些。

“周大哥，你想什么呢？”周昊然听到灵儿在唤自己，忙将心绪收回，道：“没，没想什么。”

灵儿哈哈一笑，道：“我猜啊，你准是在想只要我爹爹一到，那个叫筱芊的姐姐身上的毒便能解了，是不是？”周昊然脸一红，道：“我……没……没那么想。”

灵儿笑道：“既然你不是这么想的，那你脸红什么？”此言一出，周昊然只觉得自己的脖根都在发烧，嗫嚅道：“那……那应该是……是太阳晒的。”

石瑞急忙喝住女儿：“灵儿，你怎么能在恩人面前如此造次？快，快向人家赔礼！”灵儿扮个鬼脸儿，笑道：“我偏不！他对人家有意，为什么不让别人说？”

石瑞被他气得哭笑不得，灵机一动，指着她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跟我来的目的。这一嘛，是想跟着我出来游山玩水。这二嘛，便是来看你那朝思暮想的李师哥。”灵儿听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点出了自己与李永昌之间的情谊，脸登时红到了脖根，神情忸怩至极。她右足重重一顿，在众人的笑声中奔回了船舱。

李晓之前听周昊然介绍了一路上的遭遇，此刻见灵儿一听到李师哥的名字便羞红了脸，知道这个姑娘对李永昌的情谊颇深，问石瑞道：“石前辈，令爱和高足即是从小一起长大，怎么那只黑灵貂还会误伤到她呢？”

石瑞道：“少侠所言不错，小女确是和昌儿一起长大，彼此都对对方有意。但我这丫头从小便喜欢舞枪弄棒，偏偏老夫的武功又差劲的很，所以在她十五岁那年，我就送她到恒山学武。那时候误伤小女的那只小貂尚未出生，自然不识得她的气息了。”他扭头对周昊然道：“哪想到机缘巧合，你和昌儿竟成了结义兄弟，真是天意啊！这小子还不知道我与司徒世家的关系呢。”

“快看！河里有具死尸！”

三人顺着一名军士的手指望去，见河面上仰卧一人，顺流而下，离这条船不过七八丈远。周昊然见那人胸口微微起伏，忙道：“他还活着，快救他上来。”

那军士面露难色，踌躇道：“军校，咱这条船上全是秘密，这外……外人上来，怕……怕是不好吧。”周昊然道：“不要紧，我们把他医治好了便靠岸停船，让他走人。”“可是万一……”

周昊然摇头道：“你怎么这样啰嗦？就算是个死人我们也应当将尸首打捞上来好生安葬才是，何况他还活着？快去救人吧！”那军士寻思：“这条船虽有秘密，但大家都做了伪装，外人应该看不出来。”这才点头应道：“是。”

时间不大，那人被船上军士捞了上来。军士们将他抬到甲板，石瑞忙诊脉施救。可他的手刚搭上那人的脉搏，手指就被弹开。他颤声问道：“阁下是谁？为什么要靠装死上船？”

众人听他此言，心头都是一颤，一些性子急躁的军士早将兵刃拔出，只待长官一声令下，便冲上前去将那人乱刃分尸。

那人见自己的把戏已被拆穿，只好盘腿坐起，身上的水滴顺着他破烂的衣衫缓缓滴落。甲板上除去一干军士粗重的呼吸之声，便是这水珠滴落的声音，各人都感到脊梁骨有一股莫名的凉气。

那人看到众人如此阵仗，哈哈一笑，道：“若你救的正是要杀你的人，你还救他么？”他见众军士不答，又道：“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傻瓜？可天下间真就有这样的傻瓜。为了朋友，连命都能舍得。哼哼，什么‘士为知己者用’？屁话！天下间哪有像司马迁所说的那样豪爽之人？全都是一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有些人自以为很聪明，实际上愚蠢的很！身陷危难却浑然不知。哼哼，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江湖中活到最后的未必都是聪明人，但是先死的一定是聪明人！”

众人面面相觑，猜不透他话中含义。但从对方的话语中，大家已知此人是友非敌，心头登时一宽，一些军士也将兵刃缓缓收回。

李晓躬身道：“老人家，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能否给晚辈点透，也好让晚辈以后多留个心眼儿，不至于到死还不知道是谁杀了我。”

那人披散着头发，又在水里泡了半天，头发上粘了很多淤泥和水藻，形象邋遢至极，又被长发遮住了面容，任谁也瞧不出他年纪多大。李晓从他说话的声音判断这人的年龄要比自己大得多，出于礼貌，才称他为“老人家”，不想却激怒了他，那人大声道：“什么‘老人家’？我不过比你痴长几岁，怎能称得‘老人’？你这小子分明就是瞧不起我！”

“呃……”李晓心中苦笑，道：“小弟……小弟方才失言了，还请这位……这位兄长海涵。”那人轻哼一声，不屑地说：“你这小兄弟倒是机敏得很呐！”

周昊然看他衣衫褴褛，心念一动，拱手道：“请问阁下可是丐帮中人？”他话一出口，李晓和石瑞二人都不禁点了点头，均想：“他心真细，从衣衫上就觉察出这人的来路。”没想到那人嘿嘿冷笑，道：“我是要饭的不假，确实也还练过几年功夫。可你什么时候听说只要是要饭的又会点功夫的就都是丐帮的？哼，丐帮，老子还不稀罕呢！”

三人对视一眼，均想：“这人不知是什么来路，难缠的很。”

那人伸了个懒腰，对旁边的军士道：“喂，你去给我拿些吃的来！”

这些军士都是穆桂英精挑细选的御林军士兵，因战功卓著才被选入御林。平日里在皇帝身边，只听从皇帝和元帅的命令，眼里哪还能容得了别人？别看都是些普通士兵，地方上的那些官员对他们都敬重三分。这乞丐言语如此傲慢，那名军士如何经受得住？他正要发作，周昊然摆手道：“给他拿吧。”这些军士对周昊然都十分敬佩，听他如此吩咐，那名军士也只好强忍怒气，回舱去取食物。

那人望着他的背影又道：“喂，要有酒有肉才行。”那军士怒气陡增，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正要冲上去和那乞丐厮打，看见周昊然冲自己摇了摇头，攥紧的拳头这才松开，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这船上没酒，你就喝水吧！”转身进了船舱。

那乞丐吃饱喝足，躺在甲板上直打饱嗝。最先发现他漂在水面上的那名军士见状，使劲叹了口气。那人侧头斜睨他问：“这位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何无故叹气啊？”

那军士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不知您见没见过一种厚皮蛤蟆？钢刀都刺不进它的皮肉，真是让人厌恶。”那乞丐明知他是在骂自己，也不动怒，嘻嘻一笑，道：“小兄弟，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火气？”

他坐直了身子，冲那军士一笑，道：“是你最先发现我在水面上漂着的，对不对？你还怕我这个外人上船把你们船上的这点秘密泄露出去，对不对？要不是有人命令你，我就是漂到黄河里去喂鱼，你都不会心痛，对不对？你这还算是个军人么？”“你……你……”那军士一连说了五六个“你”，也没“你”出个什么来。

周昊然原先想搭救他全是出于好意，但没想到此人不仅能以内力将石瑞的手指弹开，还能听见船上众人的谈话，可见此人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他示意那名军士不要说话，走到那人面前，躬身道：“不知阁下……”

乞丐背过身去，仰望苍天，道：“你听说过周昊然这个人没有？嗯，他可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啊！”李晓眉头一挑，问道：“您这话颇有深意啊，能不能请您明示？”

那乞丐眼皮一翻，道：“明示？什么明示？我还是先给你们说个江湖上广为流传的故事吧。”

他顿了一顿，说道：“大概是在五年前吧，嗯，时间我可记不准，这毕竟是个故事么。那天，十几个市井混混儿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围了起来，狠命的殴打他。打了半天，其中一个混混儿掏出刀来，想把那人一刀宰了。没成想半路上杀出两个程咬金，看见这么多人打一个，这俩傻小子就来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和这十几个混混儿动上了手。可两个傻小子怎么也搞不明白，这十几个混混儿看上去那么不经打，却是个个身怀绝技，都是外家功夫的高手。这俩傻小子见半天未能取胜，其中一个便想出奇招制敌。可还没等他动手，那些混混儿就将刀横在先前被群殴的那小子的脖子上，要挟那个想要出奇招制胜的小子，要他自杀。只要他自杀，这些混混儿就不为难余下的两人。”

他看了看方才骂了自己的那名军士，道：“小兄弟，你说，天底下能有这么傻的人么？”那军士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乞丐叹了口气，道：“这天下间当然有这么傻的人了。那个小子听这些混混儿说只要自己死了，他们便不去为难余下的两人，心里也想明白了这些混混儿打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这条计策来杀自己。至于先前殴打别人，不过是他们预先设下的谋划而已。可他现在才看清事情的真相，已经晚了。若论单打独斗，他们当中任何一人都不是己方两人的对手，可对方十余人一起攻来，各司攻守，又偷偷换上了喂有剧毒的短兵刃，自己这一方定是有输无赢。权衡再三，他决定牺牲自己，换取其他两人的性命。这件事他做的倒是细致。他先是劝说自己的同伴，要他赶快脱离险地。他知道自己的同伴轻身功夫不错，这些混混儿根本追他不上。他又让那些混混儿保证不杀害被制之人。武林中人最讲‘信义’二字，如果这些混混儿背信弃义，那两人中只要有一人得以脱逃，日后必将这些人的无耻行径告知整个江湖。这些混混儿自然知道他这步棋的厉害，是以人人都立下了重誓。”

一名军士插嘴道：“那他的那个同伴就这么逃了？这人也太不讲信义了！”

那乞丐摇摇头，道：“他又如何肯逃？可最后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听从了那傻小子的话，打算日后为他报仇。这傻小子见一切安排妥当，这才丢下身上所携的三枚暗器，横刀便往自己颈中斩落。战国时有两位侠客为吃肉糜而相互刀割对方身上肌肉，最后双双血尽而死。哼，和那傻小子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为救别人而自尽，天下间还真有这样的大傻瓜！”

他环顾众人，哈哈一笑，续道：“看那傻小子真要为自己自刎而死，被那些混混儿制住的小子终于忍受不住了。他双手扳住那个制住自己之人的人头，使劲儿往怀里一带，那个混混儿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见了阎王。那小子抢过被他杀死那人的刀，和那些混混儿厮打成一团。那个要为别人而自刎的傻瓜和另一个小子见了，也都跟余下的混混儿动上了手。那些混混儿根本没料到这一层，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全都弄懵了。只呆得一呆，就有四五个人尸横当场。这回那个要自刎的傻小子倒是不傻，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下手丝毫不留情面，一刀挥出，就必定砍中一人，而那人也必定是有死无生。混混儿们一来被方才的突变吓呆了，二来那二人出手实在太快太狠，余下的两人见同伴在顷刻间便死于非命，哪里还有心思再战？连同伴的尸首都顾不上收敛就撒丫子逃命去了。他们临走时说道：‘你小子有种，竟敢出卖我们，咱们走着瞧！’”

他望着众人惊讶的神情，继续说道：“嘿嘿，没想到吧，那两个小子也在那时才想明白，原来他们搭救的那个人，和那些混混儿是一伙儿的。他在这场戏里只不过是一个诱饵而已，是引自己上当的。那小子跪在二人面前，将这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并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毕竟自己做了对不住他们的事，他愿意以死谢罪。虽然三个人最后还是冰释前嫌，结伴同闯江湖，但不管怎么说，那个傻小子救的人却是原先要杀自己的人，自己还险些为此丢了性命，你说这不是天下奇谈么？天下间还真有这样的傻人！”

周昊然颤声道：“阁下……不，前辈，您……您不要再说了……”

那乞丐嘿嘿冷笑道：“我不说？既然有人能干出这件事来，为什么不让人说？”他清了清嗓子，浑不顾周昊然那异常紧张的神情，大声道：“你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个故事和你周昊然可是大有渊源。那个轻身功夫极佳的就是江湖人称‘踏雪无痕’的方洪民。而那个原先充当诱饵，最后弃恶从善的小子就是现在太行山上的宋飞龙。而你，周昊然，便是那为了救一个原本想杀你的宋飞龙而险些自刎而死的傻小子！”

李晓之前听郝威说起过他们兄弟结义的大致经过，也知道周昊然和方洪民曾在潭州附近救下了受人围攻的宋飞龙。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不得而知了。今日听那乞丐转述当时发生在潭州城外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才知道原来周昊然为了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竟然肯舍去自己的性命。若不是看到周昊然那默认的神情，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乞丐所说全是真的。

其他人也都和李晓是一个心思。一些性子急躁的军士更是拉着那乞丐的衣袖，不住地问：“这是真的？”那人连连点头，道：“要饭的不说假话。”

他回头望着周昊然，微笑道：“你这小子，为了别人连命都舍得，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愿为你拼命！可你想过没有，那些假扮成混混儿的杀手究竟是谁的手下？他们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你？”

周昊然摇头道：“我不知道。当时我一门心思想着救人，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他心念一动，颤声道：“莫非……莫非……是……张博渊？”

那乞丐微微一笑，道：“这回倒是不傻啊！那是张博渊在暗中指使的，只是这些杀手都不知道谁是真正的正主儿。我想，那两个侥幸逃脱的杀手回去复命时就会被张博渊杀人灭口，所以，江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不是很多。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连我都知道，你说他白成和文宗贤会不知道？你和宋飞龙的情义非同一般，他早就将自己这条命交给你这个哥哥了，他难道还会背叛你？你让他演一出苦肉计，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白成和文宗贤，自然也骗不了当年的那个幕后的手张博渊。你派他上山的目的，一是为了侦知山上的一些情况，二是为了拉拢一些侠客脱离太行山的反贼集团，这三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想靠宋飞龙来牵制白成和张博渊，让他们从内部开始瓦解。我说的对不对？你这件事做的其实很机密，除了你们几个结义兄弟，根本没人知道你和宋飞龙的另一层关系。他上山之后，你们兄弟更是绝口不提此事。可是万一那两人复命后没被张博渊灭口，你这一步棋的风险岂不是太大了？宋飞龙人虽机警，此刻也是身处险地，命在旦夕啊。”

周昊然背后冷汗涔涔。他原先也料到这一节，担心那两个杀手再现江湖，将当年的事情说出来，这一举也确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但他真正惧怕的，是张博渊的心机。他明知道自己和宋飞龙有这么一层密切的关系，却还是配合自己唱了一出苦肉计，邀他上山，用他来牵制白成，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白成虽然能觉察出宋飞龙上山的真实目的，却也绝对想不到张博渊早在几年前便布下了伏笔。张博渊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心计，白成这样城府之人都被他暗算，自己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他想到自从盟主令牌遗失，张博渊便说是自己拿了令牌，可自己连那块令牌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怎能说令牌是在自己手中。他拼命寻找令牌不是为了当这个武林盟主，而是想洗刷自己的冤屈，向世人证明盟主令牌并不在自己身上。幸好那块令牌没有落在他张博渊手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看来张博渊才是真正的野心家，他不仅想当武林的盟主，还想利用太行山上三十万大军来争皇位。又想：“五弟在山上危险的很，必须尽快攻下蛟龙湾，让白成和张博渊无暇顾及。”

他冲那人深施一礼，道：“多谢前辈指点，晚辈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五弟他性命不保。敢问前辈高姓大名，晚辈日后一定登门拜访，向老前辈讨教。”

那乞丐呵呵一笑，道：“你说对了，我的确是丐帮的。”他站起身，朗声说道：“老朽就是丐帮帮主张允，张博渊的亲叔叔！”

附注：

张允所提的战国时两位壮士相互割肉而食，最后血尽而亡的典故，历史上确有此事。司马迁的《史记·游侠列传》中，对这件事有十分详细的记载。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