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耀三年三月二十五日,皇上御笔亲判,江氏一门贬为庶民。江贺之,受黥刑,流放岭南,永不召回。其长子江文浩,次子江文沛流放渝西。其余家眷依旧住在江府之中。皇后江映雪贤良淑德,不知其父兄的劣行,况念其身怀龙裔,免去其他责罚,只扣罚一年宫奉,予以警示。
至此,江家人虽然妻离子散,但是总算保住了性命。尘封了一个多月的凤仪宫终于重见天日。
四月初一,下了一夜的春雨终于停了。一时间更显得草芽青绿,春意盎然。
一大早,就有锦府的大总管来内务府接我出宫。那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形干瘦,但是目露精光,一看就是个精明的人,对我毕恭毕敬道:“在下是锦府的的管家薛仁平,今奉锦大将军之命前来接姑娘入府。”
我舍不得我那堆了一屋子的绫罗绸缎和古玩珍宝,想着搬走。可是那个薛总管低眉顺眼道:“锦大将军吩咐了,姑娘不必带什么,这宫里的都是些入不得眼的东西,要了也无用。”
本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训,我跺脚走了。只将做工精致的一块玉佩和几个金锞子藏在怀中(有了上次身无分文从香玉楼逃跑的经历,这次我也学乖了)。剩下的告诉库公公替我看着,什么时候锦夜看我不顺眼,将我轰出来了,我还可以指着这屋子东西度日。
我终于出了皇宫,走出那朱墙围绕的天地,站在宫门外的我,只觉得浮生一梦,恍如隔世。
一顶四人抬的轿子已经等在宫门外。朱红色的轿帘,绣着大朵明艳的牡丹花,以金丝钩边,银线为蕊,花心缀着小手指大的圆润的珍珠,我又趁人不备,揪了两颗珍珠下来。
轿子里很宽敞,团花的软座,蝉翼薄纱的窗帘,随风轻摆,透过薄纱能够看到外面的街景,外面却看不清里面。轿子四个角垂下来比目玉佩,随着轿子的前进,轻轻晃动。我抓住一个仔细看了看,乖乖,上好的和田羊脂玉啊!本想将四个都揪下来,又觉得做人不能太贪心,所以只将里角的两个扯下来,一并揣进怀里。
要说这轿子除了速度慢点儿,比现代的汽车舒服多了。平稳中稍稍有点儿规律性的颤动,让我很快地就梦游周公了。
不知睡了多久,轿帘掀开,薛总管垂首而立,“姑娘,到了。”
我揉揉睡得僵硬的脖子,向外看去,只见一处院落,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两边站着两排几十号家丁,从敞开的大门里隐见院内飞檐卷翘,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殿宇楼阁。门前是几十阶汉白玉的台阶,门两边的院墙看不到尽头。
一时恍惚,以为转了一圈又回到宫里了,仔细看时,发现大门上一块方匾,上书两个烫金大字,“锦府”,才知道是到了锦夜在京都的府邸。
我下了轿子,锦夜已经站到敞开的大门口,红色的衣衫随风轻舞,身后是湛蓝如洗的天空。
他拾阶而下,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执起我的手,拉着我上了台阶。我被他拉着很不自在,再加上一夜春雨,台阶还有些湿滑,脚下一趔趄险些摔倒,身子一歪,怀里的东西洒落了一地,金锞子和我从轿帘上揪下的珍珠更是骨碌出老远。
我手忙脚乱地待要去捡,却被锦夜一把拉住,面无表情地拉着我的手进到府中,虽然他脸上毫无笑意,但是绝代的风华比满园的****更加明艳。我不禁咽了下口水,我要是有他一半好看,早就参加选美去了。随即又懊恼不已,这要是以后天天对着他这张脸,我还有照镜子的勇气吗?
一个两人抬的步辇落在我身边,我坐轿子坐得腿软,懒得再让人抬着走,“我那个……溜达着走吧。”
锦夜不语,放开我,自顾自地在前面走,我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腿紧倒着,眼也没闲着,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四处张望着。这才发现园子中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兼有假山奇石,凿泉引渠,途经一处半月型的池子,池水清澈碧绿,不比御花园旁边的那个莲池小,池上架着汉白玉的走廊。池边杨柳依依,新抽条的柳枝垂到水面,引来成群的锦鲤啄食嬉戏。园中更是遍植奇花异草,正值春季,百花盛开,引得蜂儿蝶儿翩翩而舞,好一个美不胜收的仙境桃源。
不知走了多久,我开始审美疲劳,兴致全无。心中后悔起来,谁知道这园子这么大啊!早知道就坐着步辇让人抬着走了。
终于,锦夜停在一处院落前,九曲回廊,绿瓦红栏院内翠竹掩映,花深似海。院门上方悬挂着一方匾额,写着“遗珠苑”几个字。
早有四个穿着杏色衣裙,银红比甲的姑娘迎了出来,拜过锦夜,又齐齐向我拜倒,口中诵着“夫人”。
我被雷倒,哀怨地看了锦夜一眼,他不置可否,依旧面如止水,简单地吩咐,“你先住这儿吧,歇息一下,晚上府中宴请宾客。”
说完就转身走了。我发了会儿呆,一扭头,那几个女孩子还在地上跪着呢,我赶紧一个个地去拉,“起来,快起来。以后别跪我,我怕折了我的阳寿。”
年纪较大的那个,模样端正,“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姐妹几个是在遗珠苑伺候夫人的(终于不是我伺候别人了!),奴婢叫春痕,她们几个叫夏屏、秋画、冬凝”她依次指着其他几个丫头,“夫人别站在外面了,里面请。”
一口一个夫人,直叫得我欲哭无泪。只得随她们几个进了院子,院落不大却异常精致,一间正房是给我住的,屋里布置清雅,雪白的墙壁,雨过天晴的纱窗,映着屋外的翠竹繁花显得清幽怡人。
我一直心疼掉在门外台阶上的那些随手顺来的东西,此刻见到雕花大床的床账中央悬挂的有小鸡蛋那么大的夜明珠,和一屋子的古董珍玩,立刻两眼放光,将怀里硕果仅存的两个金锞子、一颗珍珠和一个玉佩都掏出来,送给春痕她们几个做见面礼,“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我手脚健全,不用你们服侍,你们不用称我‘夫人’。我叫林若溪,咱们姐妹相称即可。”
几个人吓得不敢应,又纷纷跪下,“奴婢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夫人面前造次。”
我也无奈,这几个孩子是被万恶旧社会给害了,我只能退一步,“夫人就夫人吧!不过你们不要再自称‘奴婢’了,也不要动不动就跪,我是从宫里出来的,天天给主子下跪,自称‘奴婢’,都有心理阴影了,你们就别再提醒我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她们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心理阴影”,但是我的话还是明白了。春痕大着胆子说:“既然夫人不愿听了刺耳,我们姐妹就依夫人所言不自称奴婢了。只是若锦大将军或薛大总管他们怪罪下来,好歹请夫人替我们解释一二。”
“这个自然!”我拍拍胸脯,大包大揽。
吃过了一顿丰盛的午饭,我抚着肚子倚在窗前的软榻上发呆。春痕托着一个金盘进来,盘上是叠放整齐的一件大红色的锦服。喜庆的颜色灼痛了我的眼睛,我赶紧别过头去,闷声问:“怎么还要穿凤冠霞帔吗?”
春痕窥着我的神色,小心道:“不是凤冠霞帔,夫人……不用穿那个。这是织造府送来的一件礼服,锦大将军特意嘱咐制成红色,颜色喜庆。”
喜庆?我心中一片灰蒙蒙的,没有半分喜悦。不是因为做了太监的对食,而是因为以后的岁月不能跟喜欢的人一起度过,连见他一面都成奢望。
因是结为对食,也可称为“菜户”,不是正经夫妻,所以不需要拜堂成亲的那一套繁文缛节。不过是宴请宾客,让一干赶着给锦夜溜须拍马的人得个机会表现一下罢了。
我听闻不用盖着红盖头迈火盆很是欣慰,再跟锦夜来个“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什么的,我肯定当场晕死过去。
饶是如此,依旧沐浴梳妆了整整一下午。身上的锦衣是织造府的宫人制的,用上好的锦缎制成,轻薄香软,以五彩银丝绣着繁花似锦的图案,镶坠着宝石珍珠,雍容华贵。春痕她们将我的头发梳成繁复的发式,髻后对簪红宝石的双月押发。又在我脸上涂脂抹粉,说是当下流行的“霞影妆”。
我如牵线木偶一般由着她们一通捣鼓。妆成揽镜,看到镜中之人,大红的衣裙,雪白的小脸,鲜红的嘴唇,一脸的呆滞颓样,颇有鬼娃娃新娘的惊悚效果。这要是晚上叫人撞见,都能做噩梦。懒得再看,由它去吧,反正吓唬的也是别人,自己眼不见为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