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长从杏花沟开会回来，已是下午两点来钟，他经过大门外的牛圈时，见自家那仅剩的两头牛，已被媳妇秋菊喂得肚胀腰圆，它们正悠闲自得地“倒沫儿”（即反刍）呢！高校长看着自己和媳妇辛辛苦苦养大喂胖的那头毛光闪亮的大红公牛，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但又立即黯淡下去。他猛然气呼呼地来到院子里，一反常态地高声大叫：
“秋菊！秋菊！”
秋菊嫂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从上房屋里跑了出来。自己的丈夫可从来没有这么高声叫过自己，看着丈夫那凶巴巴的样子，秋菊嫂吓了一大跳。
“看你那死鬼样子，呼儿巴喝的有啥事儿？”
高校长急头怪脑地说：
“今天在群众大会上，人家王乡长指名道姓地逼着让咱家三天内把乡里所摊派的农业税、特产税、乡统筹、村提留、架电款、建校费六大款项一共一千五百九十二块五一下交齐，我想把咱家的那头大红牛卖掉，先把这些款项交上再说。要不，这一千五六百块的钱叫人上哪里弄啊？”
秋菊嫂听后，急的一蹦三尺高，她哭喊着说：
“你把咱家的耕牛卖啦，咱家那几十亩地还咋犁？犁不成地，打不下粮食，你让咱全家人吃风屙沫呀？你说咱家的日子过不过啦？”
秋菊嫂这个坚强女人的哭声里，充满了失望，含满了凄凉……
对于爱妻那可怜兮兮的哭喊，高校长却不管不顾，他今天真像发了疯：
“这牛今天非卖不可，以后的日子咱走着说着，以后的啥事咱再想办法，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
说着，高校长就气冲冲地来到牛圈，颤抖着双手就去解牛缰绳，秋菊嫂慌天失地地跑过去，拼命的抓住牛缰绳死不放手，高校长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狠劲儿，猛地一拽，牛缰绳就从秋菊嫂的手里脱落了。立时，一股鲜血从秋菊嫂的手掌心里流了出来，那鲜红的血液正一股股地往外流，秋菊嫂不管不顾，又扑向了男人高银钟，去抗争着全家人的命运……
正在高校长夫妻争夺不下的时候，他们的三弟――支书高铜柱正好走了过来，他一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劝二哥先不要急，站在那里等一会儿，高青天就把二嫂叫到了一旁，细细地给二嫂叙说了会上的情景，秋菊嫂十分震惊。等三弟走后，秋菊嫂默默地又来到牛圈里，她一下抓住丈夫的胳膊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得异常伤心。好一会儿，她才止住哭声：
“等吃罢饭，你就把它牵到集市上买了吧……”
“这饭我吃不下，我现在就走……”
秋菊嫂什么也没说，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家那头大红牛那发亮的脊背，眼泪汪汪地看着它，心里十分难过：大红牛啊！你成年累月为我们家出力流汗，支撑着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谁知你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你可别怪我们狠心呀！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啦！大红牛呀！请你原谅我们吧……
说也奇怪，那头大红牛仿佛通人性似的，它也眼泪汪汪地看着秋菊嫂，好像在说：我理解你们的难处，我不怪你们。秋菊嫂深情地看着自家这头将要惜别的大红牛，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最后，秋菊嫂温情脉脉地拉着丈夫的手，哀求着：
“你无论如何吃了饭再走，咱家的牛没了，咱的人不能再有个啥好歹。走，快跟我一块吃饭去……”
高校长从来没有见过媳妇秋菊这样的可怜，他真不忍心再伤害无辜的妻子了，他们两口子又重新把牛拴好，一块朝院子里走去……
高校长牵着那头整整为自家出了八年力的大红牛，磕磕绊绊地走在凤凰山里那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他的心里比刀剜还难受。人呀！真是太自私，太无情了，那些为一家人立下了“汗马功劳”的牛，如果急需它做出更大牺牲时，就好不留情地把它舍弃了。
男人卖牛走后，秋菊嫂感到绝望极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牛卖掉，自家猴年马月才能再买起牛呀？没有了耕牛，自家拿啥犁耙地呀？自家那几十亩地种不好，自家日后的光景可咋过呀？秋菊嫂在无限的绝望中又想起了自家那被毁掉了的好几亩桔梗，一想起这件事，秋菊嫂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果自家的三四亩桔梗不被毁掉，自家今年的收入该有多高啊？今年桔梗干药在韩城街的市场上就卖到六块钱一斤，人家洛州市的那家中草药才开发项目部来信说，今年的桔梗药材市场非常好，人家项目部的回收价每斤提高到七块五毛钱，自家剩下的那点桔梗种子种到了南洼，多说有半亩地，就产干桔梗一百八十多斤，那么一点地就卖了一千三百多块，如果自家的三四亩桔梗不被毁掉，最少也能卖到七八千块钱……
秋菊嫂越想越气，她越气也就越想哭，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走在通往韩城街的小路上，高校长牵着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现在，他那发热的头脑才完全冷静下来。是啊！现在把自家这头‘顶梁柱’给卖了，只剩下那头还不很壮实的小牛犊，就眼下的光景，自家再也没有财力买起一头壮实的大耕牛了，那样的话，自家的几十亩地可咋种呀？一家老小吃啥喝啥呀？孩子们还咋继续上学呀？自家原来养了五头牛，为了给二老治病，供几个孩子上学，已经买了三头。这头大红牛，妻子始终把它看成家里的宝贝，它不就是全家的命根子吗？没有它，自家人可咋生活呀？高老师突然决定：牛，不卖了。一个穷教师，撤就撤了吧！名声不好落，不好落就不好落吧！难道自己的名声比一家人的命还重要吗……
高老师牵着牛又返了回来。半个小时候，当高老师拴好牛走进院子时，他的媳妇秋菊还在为这个家庭的前途和命运而哭泣，高老师还听见自己那两位老人也在他们的住房里悲伤哭啼。高老师心烦意乱地站在当院里，他的心里无比难受。自己的荒唐举动惹得亲人们如此伤心，如此绝望，他深感不安。他突然高声喊：
“咱家的牛不卖啦！你们都不要再哭了。大不了我回来种地，也好替家人挑挑重担，分担点忧愁。如果我早点回来，咱家也不会贫困到这步程度！”
这时，秋菊嫂红肿着眼睛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一下扑到男人怀里，怕失去依靠似的紧抱着丈夫，高老师也紧紧地把妻子搂在怀里。他知道，自己走后，妻子一直在为这个家的命运而伤心哭啼，他知道，自己这个坚强的女人彻底失望了。一个人一旦失去了精神支柱，不论你以前有多么坚强，也会变得脆弱不堪。自己心爱的妻子，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可怜啊！高老师为心疼妻子而伤心地两眼落泪，他强忍悲伤对妻子说：
“走！咱去劝劝爹妈，不能让他们老人家再伤心啦……”
高老师和秋菊嫂默默地朝二老住房里走去……
夜里，高老师和媳妇儿商量，他明天打算到乡信用社看看，是不是还能再贷点款，那些税费追加款乡里一个劲地催逼，硬拖着也不是办法。秋菊嫂满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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