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刀恍若不闻,只怔怔地望着地下的应天狂,许久、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了字:「大当家——」
这张曾不可一世,让他敬若天人的脸,如今是多麽苍老憔悴,眼中空洞灰黯、没有光采,他心中醉楚,蹲了下来,握住应天狂的臂膀,激动地道:「大当家,我是小刀啊,风二少的儿子…您…您还认得嚒?」在他心中,见到应天狂,就彷佛能从他身上寻回一丝父亲的影子。
应天狂身子一震,「大当家!」——那曾经万人呼喊的名号,曾经刀马上的辉煌,用血和汗一点一滴拼下的江山,在苟且偷生时,为了能卑贱地活下去,他逼着自己不能回顾风光,这一刹那,回忆却被人硬生生给扯了出来,这个人,曾被自己看做脚底泥,如今自己反而向他叩首求饶,再丧心病狂,也有一丝羞耻心,此时的难堪,实比万刀凌迟还苦。
应天狂始终没有抬起头,心中煎熬着,他自是记得那对不成材的父子,只是,他认了自己又为了什麽?他来报复吗?还是打算好好羞辱自己?自己该威风凛凛、故作声势的站起,还是继续求饶认错?
凡人总是如此,自己心中如何,看待别人也就如何,他只道风小刀和他一般污秽心思。
风小刀见他低头不语,扶着他哽咽道:「大当家,您好好做人吧,别再做…山贼了,星子村那一夜…」
应天狂猛地推他一把,转身冲了出去,嘶吼道:「我只会杀人、抢人,我不会做别的,我也想做大侠,可老天不给我路…」
大雨中应天狂踉踉跄跄,脚下一滑,摔在窟窿里,头、脸、身上全是泥泞,就彷佛当初逃出「星子村」时的狼狈不堪,那一夜,他本远远地享受「黑风寨」的胜利,却在一瞬间,他的人全倒下,无声无息。
他一样没命地狂奔,索命之声却始终紧贴耳後:「若再让我见你一眼,就是你命终之时!」多年来,这声音不停廻荡在脑海,连睡觉也不敢脱下斗笠,就怕无意中撞见那个令他自脚底冷上脊梁的鬼魅身影——一个戴着半边银黑奇诡面罩、骑着黑色骏马的小孩身影!
潾潾水漥中,映入了一双红金葱鞋,他抬头一望,一年约三十、风韵犹佳的女子,有着七分高贵三分庸俗的气质,全身红金镂衣,持着绿金丝油伞,一双晶亮的眼,在一片苍茫雨色中,探照似地盯着他,娇笑道:「啧啧啧!应当家,想不到今日你落魄如此,当年你是何等威风啊,」那笑声实令人生厌。
应天狂心中一檩:「此人是谁?为何知道…」
那女子似看透他心中所思,蛊惑道:「你莫管我是谁,只需想想,是谁令你失去了一切,令你从山巅摔到了谷底,日不安心、夜不安枕,你——不想讨回来?」她字字句句无一不像是发自应天狂心底的声音。
应天狂颤着声道:「你…你想怎样?」他毕竟曾在风浪尖打滚,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红衣女子道:「反正你已一无所有,失去的也不会太多,不是吗?重要的是,」她缓缓转身离去,声音似飘在空中:「只有主人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她不需要等待答案,因为她明白,应天狂的颤抖不是为了怕付出代价,而是怕一场梦空,曾在顶峰之人,是不会忘记千呼万拥的滋味,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如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无论付出什麽代价,也会紧紧抓住不放。
她的嘴角不自禁地扬起一抹冷笑,任谁见了都要毛骨悚然的冷笑:「十二年!我终於找齐『五阴人』,原来第五人就是他,主人——终於可以出来了…」
绿金纸伞渐渐消失在雨雾中,应天狂挣扎地爬起身,失了魂似,浑浑噩噩地跟着她走——
残破的寺门轧吱轧吱得响,风小刀茫然凝视着门外的狂风骤雨,他不明白应天狂为何见了自己就跑,雨水顺着寺檐一滴、一滴落下,就如落在心里苦涩的泪,因为他不明白怜悯的眼神有时比愤怒的刀光更伤人,只能幽微的希望那深遂无际的黑暗中,会有熟悉的人影出现。
等了许久,人终是没回来,一低眉,见到手中的那角蓝衫,又是心如刀割,无尽的後悔与自责,却再也换不回那个全心依赖自己的弱女子。
当日若不是自己强出头,丢下小蝴蝶,也不会让她遭遇横祸,承诺不再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转眼反让她送命,顿觉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间,他心绪激荡,触动了胸口伤势,喉头一甜,登时呕出了鲜血,「咳!咳!」他剧烈咳嗽着,血渍斑斑地落在手中衣角上,柴火灼灼辉映下,衣角上三个馍糊歪斜的小字,赫然跳入眼帘——「照顾爹」!
风小刀灵光一闪:「那日击我一掌的是君伯父吧?」
如果冷无殇的死已让君无言醉酒如狂,他简直不敢想像君无言如何面对爱女之逝,心中明白这是小蝴蝶始终挂心之事,从今而後,也是他的事了,除此之外,小蝴蝶为何没有留下一丝凶手的线索,想起九狐儿曾威胁於他:「若不是九狐儿,还能是谁?」也许到无间岛,见着君无言,方可查出一丝端倪,此时顿觉得不该如此消沉:「我绝不能让小蝴蝶含冤莫白!」
黄衫小子支走少妇,清理了二魔屍身,见风小刀仍呆坐在庙中,拱手作揖道:「这位大哥好本事,想必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小弟佩服得紧,不知是否有幸义结金兰!」
他在风小刀身旁团团转,见风小刀冷漠以对,兀自喋喋不休:「我先说了,我叫路潇遥,是『潇湘夜雨』的『潇』,不是逍遥快活的『逍』,不过『遥』就是逍遥快活的『遥』,你问我怎麽不乾脆叫逍遥快活的『逍遥』,那你得问我娘亲去。」他罗嗦了一串,风小刀依然冷得像座冰山。
路潇遥道:「喂!你不结拜不打紧,总得报个名号,山水有相逢,日後也好打招呼。」他见风小刀仍不相理,只得又道:「我知你有伤心事,不过伤心时最好大醉一场,你若要找人喝酒,我倒可以陪你。」
半晌,他拿起雨笠,叹了口气道:「唉!谁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我这就告辞了。」
「风小刀。」他本不是冷漠之人,只是身心俱伤让他心灰意冷,思绪纠结。
路潇遥嘡目结舌指着他道:「你…」,旋即变了一个笑脸道:「风大哥想喝酒吧,小弟这就准备去。」说罢一溜烟去了。
不多时,他果然叫人抬着数十坛「千日醉」至「梵音寺」,风小刀虽觉这小子有点古怪,但他本就不拘小节加上心思沉重,实不愿多想,一掌拍下,坛上封泥立时散成灰粉,他拿起酒坛,一倒而尽。
路潇遥在旁大声蛊惑道:「风大哥,咱们比比谁喝得多!」,喝的数坛,路潇遥见他有几许酒意,问道:「风大哥有什麽伤心事?」
风小刀想起自己辜负小蝴蝶,眼中微泛泪光,无言以应,路潇遥见状,暗吐舌头,不敢再问,立即递一坛酒过去,吆喝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诶…那个…对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自己也拿了一坛就口大饮。
风小刀听到他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想到他和小蝴蝶分别十数年,只一瞬重逢,从此悔恨无尽,一时悲从中来,忽仰起头来,拿起一坛酒当面浇下,却不知是想把自己灌醉还是淋醒?
潇飒风雨夜,寺外雷电交加,寺内二人豪气拼酒,狂醉不已,风小刀虽自小在黑风寨养成好酒量,但伤心饮酒,一坛接着一坛,片刻已清了数十空坛,二人倒成一团。
宿醉之人最痛苦的莫不是要面对明日的头疼,可风小刀眼才微睁,赫然还有更糟之事——自己竟瘫躺在千百人之中!
自己怎会如此糊涂,他急忙坐起,惊见千道目光正射过来,右手一翻,立将长刀横守空门,众人也是倏然提刀,刀法快俐不下於自己,他顿时酒意全消,定睛一膲,才发现这千百人竟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不禁哑然失笑,见到千百个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的自己,任谁也要被吓坏,可这念头刚起,另一个不妙的念头已至:「我是被困在阵法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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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章节12.邪魂大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