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刀三人跟随公子益循着千盘鸟径,蹬道上游,两旁杜鹃盛开,姹紫嫣红,继而修竹吐翠,遍山皆绿,登至高处,眼前一道山脉由西向东绵延百余里,峰峦连绵起伏,秀丽多姿,山中尽是一片片浩瀚无垠的绿林、翠波万里的竹海、百道清澈不竭的山泉,最令三人惊叹的是星罗棋布数百座精雕建筑,式样各异的亭、台、楼、阁,不论是庄重或轻巧,优雅或雄浑,均美不胜收,气象万千。.
这数百房舍,四散而立,高低错落有致,耸立在山峦峰顶者,可远眺晨日夕阳,赏四时变幻,座落於溪边泉畔者,可枕石漱流,观鸣泉飞瀑,掩身於修竹花丛者,可品竹闻花,听鸟歌蝉唱。
最引人注目者当是居中一五楹堂屋,彩色琉璃瓦顶,朱红屋檐,门窗雕干将、莫邪彩图,外墙雕栏玉砌,雄伟宏敞,想必即是阁主居所,眼目所及的辽阔山区尽属剑阁范围,由此可见其家底之丰厚。
公子益领着三人来到一泉畔小舍,舍旁俏立一美貌小婢,见到三人盈盈一拜道:「小婢知修负责服侍大爷小姐起居。」
公子益恭身拜辞道:「三位贵客请稍事歇息,明日一早,在下会来领各位面见阁主。」
过不多时,知修离去,又领了孤焰来与三人相会,画儿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路潇遥指了指屋外的风小刀道:「月大哥,小师叔不大对劲,他一直不说话,只顾自个儿喝闷酒。」
孤焰问道:「你可知为什麽?」
路潇遥只隐约猜到可能是菊仙歌出了事,寻思:「这是他心底私事,他从来也不说,我怎好代他出口?」便摇摇头道:「不如月大哥问问他。」
霭霭红霞落照在屋畔清泉之上,整条泉水似一条晕染了金光的带子般粼粼耀目,孤焰让知修备了数十坛剑阁名酒「白云醉」,然後挨坐在风小刀身旁,二人并肩同赏这一幅夕日照冷泉的绝美景画。
孤焰自己先饮了一大口,才递过风小刀道:「二弟有什麽愁烦之事,可愿说来听听。」
风小刀彷佛没听见他声音,只怔怔地望着远方,接过酒坛,就口猛灌,任凭酒水滚滚淌下,孤焰伸手想拿回酒坛,却见风小刀握得坛子极紧,微微发颤,便道:「不管什麽,都该分大哥一点。」
风小刀明白他话中含意,微松了手,任由孤焰将酒取走,喉头却似哽住般说不出半句话来。
孤焰见他强自压抑,先喝了一大口酒,才道:「你若不说也无妨,大哥就陪你喝个尽兴。」又将酒坛递了过去,二人就这麽你一口,我一口,沉默不语,只纵情地轮流喝掉数十坛的酒,直到天幕低垂,逐渐都有三分醉意。
孤焰忽叹了口气,道:「唉!大哥心中苦闷,想找人聊聊,却不知能向谁说?」他知道只要这麽一说,风小刀必要答应。
果然,风小刀终於回过头来,本欲出言相询,却见到孤焰出尘而淡定的神情,似乎从来无事能乱其心,忽然明白他的用意,恍惚间想起若水,不禁嘲讽地笑道:「大哥,应天狂那恶贼说得不错,我原是他山寨中的小贼,我不配当你的兄弟…」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他不配做若水的弟子。
孤焰道:「交朋友、结兄弟,贵在情义,不在身份,人总无法选择自己的出处,但英雄何需怕出身?」
风小刀藉着几分酒意,戳着自己胸口,大声道:「可他说得不错,我风小刀是个无胆小贼,做了错事,只会推到别人身上,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出自最坏的贼窝,就是个害人的恶贼!」说罢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
孤焰拿过他的酒,一拍他的肩,陪着苦笑道:「你若能算恶贼,那我就是邪魔了,所以咱俩旗鼔相当,果然是好兄弟!来,我敬你!」也喝了一大口,再递给风小刀。
风小刀想他乃是为诛杀上万邪魂有感而发,接过酒水,咕噜地喝了一大口,苦涩地道:「大哥,你不明白…你总算是惩奸锄恶,我却是到今日才看清,自己竟是这般卑劣…」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头已垂埋在双膝之间。
孤焰看着他厚实的身子微微地抽搐着,许久,许久,传来虚弱的吸鼻之声,知道他十分痛苦,只得轻拍他的背。
当日菊仙歌被捉时,风小刀受云水天和应天狂所伤,不能动弹,就算有心相救也无力,但自从下山之後,他只觉君家三口的惨事、自己内心的逃避导致菊仙歌的受辱身亡,玉冰华严厉切实的指责,无一不像烈火般,熊熊地烧灼着他的心肺,使他痛楚难当,几乎要崩溃,他哽咽着道:「我想救人,却总是害人,我自己没本事,却怪起别人,我答应君伯父终身不得为恶,可到头来…却一错再错,我真不是东西,我是天底下最卑鄙的混蛋!」他猛地扬起酒坛,砸向自己!
孤焰见状,急忙伸臂一拦,但他现在状况怎挡得住这一击,风小刀一惊,内力疾收,酒坛受劲力压迫,忽於空中爆裂,酒水、碎片,当头洒下,淋得二人十分狼狈,风小刀本能地震开碎片,孤焰的脸颊却被碎片割伤流下血来,风小刀颓愕道:「大哥,我也害了你!」
孤焰看着他绝望哀伤的眼神,忍着痛楚,收回红肿欲裂的手臂,笑道:「你害我什麽?我还没这般喝过酒,真是痛快!」他拨去脸上残余的酒坛粉末和血水,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才道:「很多事未必那麽糟,端视你怎麽看。」
风小刀看他手臂红肿,脸上兀自流着血水,还宽言劝慰,更觉悲伤不止,无可自抑,拿起身旁的酒,边喝边激动道:「大哥,我对不起你,你为何不骂我?我害死一个小姑娘不够,又害死另一个,她们也不怪我,她为了护我,我却弃她於不顾!我真是罪大恶极,万无可恕!」
孤焰一愕,寻思:「二位姑娘?其中一人是菊仙歌嚒?她与『云梦大沼』应有某种关联,可我该怎麽告诉二弟?」他想起这女子千娇百媚,心中忽地一亮:「云水天是为了菊仙歌才投入『云梦大沼』?…二弟莫不是也对她动了心?」
他本以为二人只是画舫萍水相逢,後来菊仙歌被应天狂擒去,这些日子风小刀虽曾打探消息,却从未向他们提及二人关系,自己只得不动声色,想这女子若能自动离去是最好,今日看他这麽伤心痛苦,忽然感慨不知自己做得对是不对。
孤焰反手搂拍风小刀的肩头,安慰道:「天下之事,自有定数,况乎生死?咱们只能在所居之位,尽力而行,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哭出来吧,发泄过後才能真正面对,面对才能解决。」
风小刀泪水连着酒水涔涔而下,终伏首放声大哭道:「有些事,可以面对解决,可有些事,一旦错了,就无法回头,无法弥补,我什麽也没为她们做…什麽都来不及做…我不能面对的是我自己…」对於心中的憾事,他已经痛得无法说出口,只能让它们埋藏到最深处,永远啃蚀着自己的心。
剑阁的酒是极品,「白云醉」入口香浓醇烈,全身暖呼呼,令人如躺云端,软绵绵,飘飘然,欲罢不能,风小刀又哭又醉,直到气虚力空,头昏脑涨,天地一片茫茫然,才倒头昏睡,大字地瘫在软柔的绿茵上,顶上是明月如鈎,星光闪烁。
孤焰沉静地望着那弯清泉,从一条金红艳丽的带子慢慢转成一道璀灿的银河,四周景色也逐渐隐没在苍茫深浓之中,身旁的风小刀早已双眼垂闭。
他兀自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淡淡地道:「二弟,我并非天生淡漠,只是我家传绝学让我一旦伤心难过,便要受噬心威胁,所以从小我就需训练万事不及心,记得十岁那年,父亲身陷囹圄,我身心煎熬,几乎小命不保,千钧一发时,我忽然想通了,难过有什麽用,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对』,就算万般困难,我也得加倍练功救回他,不能『面对』的只好『接受』,为了不轻易妥协,我必须使自己更冷静,从此我便明白与噬心症相处之道,也从冷锐锋利成了如今的宁静自处…」
孤焰以为这个二弟已不醒人事,这番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谁知他忽地翻了身,伸手扯着孤焰的手臂,含混不清地咕哝道:「大哥的敌人这麽厉害嚒?害得你需练这奇怪的武功,来日我定和你联手救伯父出来,大哥便可不用再练了…」说完这些话才真正睡去。
孤焰见风小刀酒後吐真性情,仍以仗义救人为志,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禁莞薾,他抬头仰望苍穹,满天星斗光耀灿烂,就如何丽丝星子似的双眸、明朗的笑容,这个女子和二弟都有一股自己所没有的诚朴率直,低头看了沉睡的风小刀,令他淡然的心生起一丝感慨:「或许有朝一日,你反而会觉得,我才不是你兄弟!」
他忆起五失所说的「生死劫数」,和远在冰天雪地中那个绝美的身影,又喝了一口酒,喃喃自言道:「如果,我遇上什麽无法解决的难关,神功又未竟,嘿!就是我命终之时,又如何能弥补她呢?」说罢,咕噜咕噜地将余下的酒喝个精光,也躺在风小刀身旁,呼呼睡去。
路潇遥和画儿识趣的待在房舍之内,只透过窗纸遥遥关心户外二人,却无人注意到清泉彼岸,茂绿丛中的树梢上,一双晶亮亮的眼眸闪闪发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以天地为庐,酣声大作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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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章节:宝刀之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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