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南竹轩”,此时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
李青筠若无其事地笑道:“适才还欠着先生一局棋,此时已无杂事纷扰,这便开局吧!”
季云子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杂事最易烦心,公子若是心绪不宁,怕不是季言之对手呀!”
李青筠大笑道:“听先生这般语气,似乎早已吃定了我!不过一场棋局不到最后,谁也不敢稳说谁输谁赢!此时尚未开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文木棋案依旧微泛着降香的气息,却没有令李青筠心境沉淀平和。。c
即使已是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然而终究还是影响了对棋势的判断,李青筠的棋力本就逊于季云子,加上连出了几次昏着,局势愈见不利。
而季云子居然也不似上回那般温和随意,开局以来招招狠厉、毫不容情,对于围棋高手来说,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过于狠绝、把对手逼上绝路未见是一件好事,而季云子却好像完全不担心意外,自顾自地挥舞长刀攻城掠地!
眼见季云子的刀锋已经砍向李青筠的大龙,却听得李青筠懊恼地“哎呀”一声!随即伸手拈起了自己才刚下出的棋子……
“这一子走错了呢!”李青筠居然毫不顾忌形象地收回了这枚棋子,转而落到棋盘的另一个位置……
季云子与李玉成二人皆瞠目结舌!
在一旁观战的李玉成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凑到李青筠的身侧,以手轻轻拉了拉李青筠的衣角,“咳咳!……少爷!”
李青筠却并不抬头,只盯着自己棋局上的大龙,口中犹自笑道:“真是好险啊!”
季云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你可曾听过‘落子无悔’?”
李青筠居然点点头答道:“‘落子无悔’?这个自然听过!”
“然则……公子适才之举却做何解?”
李青筠毫无惭色,“规则因人而起,因人而废,‘落子无悔’,颇有不合情理之意,我今当另立新规尔!”
李玉成也觉实在看不过去了,伸手捂脸……
李玉子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以探询的目光看向李青筠,“还请公子解惑,这‘落子无悔’如何不合情理了?”
李青筠反问道:“先生一生行事,曾觉悔否?”
季云子沉吟道:“丈夫行于世间,何须怨天尤人,后悔与事无补,故君子无悔!”
“果无悔乎?”李青筠似笑非笑,追问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悔否?子欲养而亲不待,悔否?”且曼声吟道:“空负红颜春光好,蹉跎白了少年头,青春一饷流年换,物是人非几时休?此皆无悔乎?”
季云子沉默半饷,苦笑道:“公子见事明白,季言不敢说无悔……”
“生且有悔,况棋局乎?”李青筠唇角笑意愈显,其意未明。
季云子笑道:“公子此言却差矣!此悔非彼悔也!人生之悔可鉴来日,往昔觉非犹不可追,便同这坪上子落,幡然而悟则当是此后的行止,然已行之事岂可翻倒重来?”
李青筠长叹一声,怅然道:
“先生且看这棋局,落子之前,有无尽之选择;每行一步,即少了诸多道路;棋至终局,已别无选择,输赢乃定!人生便如这棋局,我等幼时可有无限之前景,每行一步便是在舍弃它途,而后一次一次选择,路自是越走越少的,直到行及终处……
“何能保证每次选择皆无差错?何能于错过之后不言后悔?后悔之后又何能翻手重来?”
言及此处,李青筠意味深长地一笑,“所以说人生还真是无趣啊,棋如人生,却比人生有趣得多,先生可知为何?”
也不待季云子回答,李青筠双指自棋笥中挟起一枚棋子,“嗒”地一声清响,随手点在了局中大龙的必救之位上,口中说道:
“且因在这棋盘之上,我等皆可有翻盘的机会,亦可有矫正的机会,先生以为然否?”
“这……”季云子陷入了深思。
李青筠笑眯眯地看着季云子,眼中狡黠一现而过。
一旁的李玉成见到此景,嘴巴稍微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好一会儿,季云子叹了口气道:“公子之言果有道理,然万事皆有其规,‘落子无悔’乃棋弈之律,既为弈者,皆当秉持,奈何随意更改?如此一来,弈者岂非无所适从?”
李青筠悠然一笑,以手叩坪轻击一声:
“我今于这坪局之弈,且为坪局立规!他日若为天下之弈,当为天下立规!”
李青筠此时不过随意而坐,语出平淡、气定神闲,却透出一股傲睨自若的凌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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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适才的棋局,再入棋盘,反而是季云子思绪有些乱了,脑中尽是李青筠适才所言。
他颠沛流离,四方游走,足履中原大地,遍及天下世家,以期得展胸中所学,此时怎能不为适才之语心生震荡?自追随李青筠以来,习惯了这位公子的平静澹然,然他偶然语出峥嵘、奕指江山,竟令人体内热血翻涌、不能自已!
如此心情恍惚之下,如何保持原本安然的心境,手中棋子再不复先前的狠厉之势……
相反,李青筠在此一番话后却似自我调整了过来,精神陡然振奋,转而越战越勇,一路收复失地,重整河山!
季云子节节败退,也不由下出了几手昏招,然纵有李青筠前面的‘坪局新规’之说,季云子终究没有李青筠那么厚的脸皮,做出翻手悔棋之举……
此消彼长之下,一盘终了,细算下来,竟又是李青筠赢了,巧得是,这次依然堪堪仅赢半子!
……
季云子心里这不是滋味啊,恍然若有所觉,自己好像又被忽悠了……
此棋已罢,李青筠心满意足地走了。
季云子一阵无语,转头朝向尚未回过神来的李玉成,苦笑道:“自今往后,季言再不与公子谈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