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
天色微亮,天幕边还留着一弯浅浅残月,只是敛去了光华,淡淡的晨光中,一层飘渺薄雾笼罩着无戒山耸立如笔的高峰,幽静如画,偶尔会响起啼鸟清脆的鸣叫声。
突如奇来的仓促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三个身穿米白麻布衣,脚绑草鞋的少年匆忙向山下奔跑,其中一个身材修长偏瘦,及腰的长发用麻绳缠绕着束起,虽然一身低劣麻衣,却依然掩盖不了他轩昂挺拨英风凛凛的气势,脸上被不知名的脏物抹得黑黑脏脏,神采却是飞扬洒脱,意态间隐有几分随意不羁的影子,他右手牵着的少年身材对比他矮一个头,米色薄纱从头顶遮饰,把整张脸甚至额头都遮得严严实实,一束及臀的发尾透过薄纱的遮掩垂在身后,用一根长长的米白麻绳随意缠绕束起,从薄纱中透露出的眼眸宛如天际明星,清澈幽深却超然淡定,无波无绪,无欲无求,左边并排跑着的少年脸上有一道两寸长的凛洌刀疤,浓眉大眼肤色微黑,身形微胖,个头略比中间少年要矮一些,背上背着一个包袱,此刻脸上正带着些许担忧。
三人疾速往山下奔跑,未留心去看身边美丽如画的风景,“咕哝”声一再自中间那少年的腹部响起,右边那少年抬头看他,与左边那个面有刀疤的少年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古汉,他饿了。”声音轻柔如风似云,如天赖传心,那少年取下肩上包袱,拿出两个馒头递给他们二人,再抬头看那身材修长的少年道:“天凡,你听听他们离得大概多远,如若还有几日距离,不如我们先在无戒山中暂作停留,我们的馒头不多了,在山中还可捕些猎物,找些野果来充饥,如若下了山,到了城里,身上又没有银两,那便是又要挨饿了。”“嗯。”那少年右耳动了动,吞下最后一口馒头,又接过蒙面少年递过来的水袋喝了一口水才不紧不慢的说:“这次好像比上次人更多了,没有骑马,离我们大概八百多里路远。”“八百多里?那些人速度极快,那我们还是快走吧。”古汉有些焦急。
“好啊。”话是这样答,可那修长少年仍是一脸满不在乎,捡一枝枯枝在手中随意扫打着路边的树杆,边走边跳起来用手去扯比他身体高出两倍的树枝,嘴里还不忘了说话:“明儿,你累不累?”蒙面少年轻轻摇头,没错,那身材修长的少年正是楚天凡,九年后已经长大成人二十二岁的楚天凡,蒙面少年便是如今已有十六岁,穿着男装的明雪,她微微扬起手,正在跳跃的天凡便乖乖的走到她身边,牵着她的手悠闲的往山下走着,“古汉,你怎么不吃东西啊?”看着走在前面脚步疾速的古汉,嘻嘻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跟着我们东躲西躲的,古汉,你现在走路越来越快了。”
“都是你带的,每次被你拉着跑,那么快的速度,跑得我脚都离地了,跑了九年,还不练出来就死定了。”
“现在想起来,那段在边城放羊的日子却是最悠闲的,每天有饭吃,又不用逃难。”
“是啊,可惜了我那只肥羊,就这样送给胖子古西了。”
“要说古西,我们也有五年没见到他了,不知现在是否更胖了,古汉,你再不少吃点就要赶上古西了。”
“什么,我吃得够少的了,但还是那么胖,你看你,雪儿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她那份都让给你吃了,你吃双份都还那么瘦。”
“什么呀,这么些年,我从来就没吃饱过。”
“早知道你这么能吃,当初就不捡你回去了,你呀,迟早都会被你那肚子害死,要不是你偷老爷的羊去烤来吃,我们怎么会被他责罚?那雪儿也不会被少爷看见。”
“都怪那欺善怕恶的老爷,我们那么拼命为他放羊做苦力,他都不肯给一顿饱饭给我们吃,每天才那么一点点粗粮,还有那好色的少爷,明儿才多大点?那时才十一岁半,就算生得胜过仙女,他也不该起邪念。”
“那你也不该那样,挖了他的眼睛,你可真够狠的,他就是一直看着雪儿不眨眼,还没怎么样呢,幸亏早些年我们放羊的时候跟着你一起追被野兽叨走的羊,练得跑起来有如神速,不然,我早就被人乱棍打死了。”
“那要是怎么样再动手就迟了,那双眼睛充满邪念,明儿胜过我的命,谁也不能动她。”天凡撇了古汉一眼,十分认真的说,“嘿嘿,而且你应该多谢我嘛,不是我,你现在跑起来哪有那么快。”转瞬又变得嬉皮笑脸,把手搭在古汉肩上,看到他脸上的刀疤,突又面露愧意的垂下了眼,“哎呀,是啊,如果不是你,我就在边城放一辈子羊,受老爷一辈子的压榨了。”古汉搭上他肩头笑得云淡风轻,“如果不是我,你脸上也不会多道疤,也不用跟着我们逃亡,十年前我与明儿坠悬掉到古母河,是你把奄奄一息的我们背了回去,你救了我们,而我却为你带来不幸。”眯起眼睛下唇微突吹着额上的头发,丝毫没有愧疚之意:“嘿嘿,不过古汉你放心,这样的苦日子不用多久了,我告诉过你……”“你叔叔是王爷,你爷爷是大楚皇帝,他们特别疼爱你,还有你的婆婆,她武艺超凡,还会做许多好吃的小菜,还有你的……”“喂,喂,你好像不太愿意相信喔……”“不是我不愿相信,是你说了太多遍了,你掉下来的时候身上衣着朴素,又无一饰物,说你是皇室后人连古西都不相信。”“好了,哼,到了楚国你便知了。”……
一路上两人吵吵闹闹,话说个不停,天凡说到兴起时便一跃而起从树上折一节树枝,或者连翻几个跟头,朝身后两人做个鬼脸,又或者突然静下来,然后猛的朝一个方向疾速奔去,古汉与明雪只是自顾快步走自己的路,丝毫没有半点惊讶或担忧,似是对他那种随性不定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很快追回来的天凡手中就多了一只野兔,满脸笑容的大喊着:“晚膳有着落咯。”“是呀,是呀,就你行,快走吧你,快追上了。”古汉无奈,天塌下来都当被子盖,真不知要到哪一天他才能长性子。
一阵微风吹过,阳春三月的风,带着些许寒意,却不凛人,明雪面上的薄纱微微飘起,左额的火红胎痣微微显露,若隐若现,那块胎痣小时候只是一块红印,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变成了一个图形,似一团焱过烈日的火焰又似一只绝伦倾世意欲腾舞的凤凰。
天凡回头看去,蹙起了眉:“到了城里第一件事便是弄一块锦绸,这东西太薄太轻,都要被人看到了。”
“雪儿生得太美了,也难怪人人见了她都会入迷,只是我不懂,为何这样绝美的容颜总是为她带来祸水呢?先是少爷,后来又是边城城主赫金大人的少将军儿子赫羽,硬是要把她抓到才罢休,赫家势力如此庞大,又是皇族,这一路若不是你有耳听万里的异能,我们恐怕早已落入那些人手中了。她左额那块火红的胎痣真是奇异,到底是何物呢?”古汉瞄了瞄正伸手轻按住被风吹起的薄纱的明雪。
而从来随意不羁的天凡此时眼神却变得无比幽深,仿似微暗的天际里暗沉的落日般,隐着一丝日落光华去的无奈憾意,和一丝对明朝朗日升空的憧憬,只是片刻,清朗无邪的笑容又涌了上来,“那是因为没有安全的保护,是的,是这样,明儿绝美的容颜会为她带来祸水就是因为她没有受到绝对安全的保护,有一天,我会做到,有能力保护明儿,让她不必再遮掩自己惊为天伦的容颜,让所有人只能远远仰望她,不敢对她起丝毫邪念。”古汉抬头看着天凡认真的表情,那句话,似是一个极重的承诺,重得让许多年后的古汉仍然心有余悸……
而明雪,眼光眺着远方,那思绪似乎飘得九霄云外,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不入她眼内,包括,天凡的承诺……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古汉不解,相处了十年,他极少见她说话,从不曾见她笑过,哭过,除了天凡,她甚至对外人都有一些排斥,她到底是怎样的女子?
“走……”天凡大喝一声,拉起明雪的手向山上飞奔而去,“反了,上山干嘛?”古汉急忙跟上,“追了三年,那赫羽变聪明了,居然还从反方向围攻,让我只顾听后面的追兵,没料到前方还有恶狼。”天凡说道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古汉的胳膊:“快,人很多,不到五十里。”
一路疾速狂奔,始终不及身后骑着马的追兵,快到山顶,追兵疾而齐稳的脚步声已犹在身后,惊得古汉额头满汗,带头的紫袍男子年约二十五六,剑眉黑瞳,英俊的脸上带着一股霸气,长发以紫色锦带束于脑后,见到不远处渺小的三个米色人影,纵身跃立马背,自身后取出一把长弓瞄准前方三个人影中间那修长的身影,峻马依然疾速奔腾,而那男子居然稳立不倒,身体未有丝毫倾斜颤栗,突然,倏的一声,长箭飞射而出,前面那声音却在同时带着左右两人一起飞跃而起,避开那只箭,然后三人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这边,古汉看着射入地内半截的长箭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长箭尾端犹在微颤,足见方才那一箭速度之快,力道之猛,紫袍男子纵身跃起,瞬间便飞至三人面前十米之距,随后的赫非族武士也很快包围过去。
眼眸望向天凡,眼内满是杀气,再看向薄纱被微风吹得飘逸而飞的明雪时,眸光又瞬间变得温柔而又执著,半晌,抿唇含笑道:“跟我回去,我便不杀他们。”声音轻柔如水,有若呵护碧荷上的一粒露珠,生怕那久经杀场的凛洌杀气沾染她圣洁的气势,自第一眼见到才十三岁的她,他便看痴了,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那圣洁如仙的气势,和惊为天伦的容颜,只是知道自己心中那根弦,动了,颤了,从此以后,她便是他一生的追求。
“放你的羊屁,做你的死人梦。”粗鲁的骂咧声破坏了这份完美的幻想,紫袍男子冷眉煞目,瞪着那个骂人的粗鲁家伙,就是他,破坏了他一再的追求,带着他心目中的圣仙过着粗衣劣食东躲西藏的日子,“拿下。”大喝一声,英勇善战的赫非武士便一拥而上,直逼天凡,“又来了,你们打得过我么?哼。”招势粗野笨拙,毫无技巧可言,却招招重于千斤,所击之处重则骨碎筋断,轻则全身失力无法再反击,古汉可怜巴巴的跟着他身后拉着他背后衣襟,似个背在身后的包袱,形影不离,生怕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再给他脸上添道疤,而那紫袍男子却仍立在原地,眼眸始终未离明雪半毫,仿佛身边一切生死皆与他无关,明雪也是立在原地,不时环顾着被众武士围攻的天凡。
亮若天星的明眸微微闪过一丝涟漪,天凡的右臂被一个武士的刀锋划了一刀,这次武士太多了,且武艺比上次那些都要高出一等,天凡虽暂未吃什么大亏,却也没占到便宜,不宜久战,否则必定惨败,目光轻飘飘透过紫袍男子,眺向他身后,那里有几只被踏乱却浅浅可见的野兽脚印,缓缓抬起双手,那衣袖被细细麻绳缠绕,无论如何风吹拂动,都只露出如圣玉雕刻的双掌,紫袍男子惊见她抬起纤纤玉手十指紧扣,隔着薄纱放至唇下,拇指抵着下巴,抬眸望他一眼,他惊憾,那样慑人的目光,让他浑身一颤,寒毛顿立,“呜——唔——”倏扬慑心的哨声响起,瞬间,紫袍男子感觉周围隐现一阵毛骨悚然的诡异寒气,“啊——”武士的惨叫声传来,紫袍男子闻声望去,心中一惊,不知哪里来的几条毒蛇缠绕在武士的身上,吐着信子,周围的武士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哈哈,叫你们好看,你们不知道明儿是万兽之王,可以使唤万兽的么?”天凡得意的笑道伸手拉出身后的古汉,“楚天凡,你这个臭小子,自己没什么本事,靠个小姑娘活命,算什么男人?”一个武士边扯着身上缠绕的毒蛇边大骂道,天凡愣了愣,然后满腔怒火的指着紫袍男子道:“赫羽,我楚天凡现在郑重警告你,不要仗着自己是皇族后人,又有点势力就打明儿的主意,到此为止,下次见面,我绝对凭自己的真本事要你好看。”一字一句,重入人心,紫袍赫羽眼露寒光,还来不及反应,便已被身后突然袭击的狼群捕倒在地,纤手突然被天凡拉起的明雪转身而去,对被狼群围攻却还幽望着她的赫羽视而不见……
跑到山顶,看着面前的绝崖和仿若挂于天际的瀑布,古汉不由得使劲往天凡屁股上甩了一巴掌,咬牙切齿的怒吼:“你小子带的好路。”天凡擦着屁股,咧着嘴傻笑:“嘿嘿,我也不知道前面会是这样。”古汉瞪了他一眼,和明雪转身往回走,“慢着。”天凡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古汉看着他正在颤动的右耳,张大的嘴巴问道:“又追来了?”尚未等天凡作答,呼喝声便满山遍野的响了起来,半晌,紫色身影若隐若现,“那赫羽果真有两下子。”天凡皱着眉烦恼道,“雪儿,不如你再召些野兽来挡住他们吧。”古汉焦急起来,要知道古汉可是个普通的牧羊人,从未见过什么血腥的大场面,就算这些年来跟着天凡他们东躲西藏的,也从未死过人,最惊恐的一次也就是天凡挖人眼睛的那次,不像天凡和明雪,小小年纪就略历无数生死,眼看着紫色身影越来越近,古汉不禁再唤了一遍:“雪儿。”
“不要逼她,每次召唤来的野兽大多都是必死无疑,每次吹起哨声,她都是于心不忍,大不了我去跟他们拼了。”天凡咬牙切齿,直恨自己没用,刚迈出一步,手便被拉住,他回头看向仍是眼眸幽深的明雪,望着她,半晌,重新又笑了,坚毅无比的信心涌了上来,明雪伸手轻轻触到他的下巴,然后牵起他的手,回头,一起走向悬崖,擦过古汉的肩膀,天凡拉起了他的手:“十年前跳崖我们逃过一劫,你曾说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些年有你相伴,逃过无数次劫难,古汉,我觉得你就是我们的福星,有你相伴,我们再跳一次崖,也必会大难不死。”看着天凡充满信心的目光,古汉合上了微启的嘴,然后长长的吁一口气:“走吧,让我们生死与共。”
赫羽飞上山顶时,看到面前的绝崖,嘴角扬起一丝讪笑,再看到楚天凡回头朝他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时,他愣住了,楚天凡噘了噘嘴,露出一个隔空的甜吻,赫羽浑身一颤,但见眼前三人手牵着手齐齐跳下了崖,“明雪——”赫羽伸出手,却只触到一团空气,冷若寒冰,瞬入他心,冻得他心骨寒彻,她宁愿跳崖,也不愿与他在一起。顺着瀑布跳下悬崖的明雪面上的薄纱被风掀起,飘落山顶,赫羽纵身跃起,接住那块米白色薄纱,再看那下坠的明雪苑如冬日随风飞舞的雪花,乘风而飘,天凡的脚踝汲入瀑布,似一把利剑划破一张白色锦锻,乘风破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