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婉公主把云姬的葬礼迁延了十来天,为的是那个人能赶过来。如今她也只存有这点指望。女儿一死,她变得孑然一身,真正是个孤苦无依的老人了。这些年为女儿的事操碎了心,现在反而觉得女儿与丈夫冷战也好,他们两个分居也好,女儿频繁找自己哭诉也好,当初的心力交瘁和日夜难眠,都难以和女儿猝然离世后无尽的空洞寂寞相比。
她所期盼的人,就是此时在大秦国西北边境驻守的凌风,她深信他是她失散多年的,她与施云所生的儿子,也是云姬的双胞胎兄弟。她遣了心腹人把这个不幸的惨事去通知他,希望他会立即过来。他被派到西北来以后和她的距离比以往接近了许多,她一直在写信给他,但凌风也只给了她极有礼貌淡淡的回复。静婉理解了他所处的情境,但她相信现在云姬突然的猝死会震动他的心,他会回来安慰她,做她晚年的依靠,她不会错看他。
但她最终也是很失望,这么大的一个人,她派去的侍从居然会找不到他。人说他带几个侍卫到北番去了,现在那里局面很乱,进去到那里也不定能见上面。在他孤身犯险是很平常的事,可是他这次出去的却实在也不是时候。
静婉把自己锁闭在内室的小客厅里,四面都遮了窗幔,房子里黑沉沉一片,而她的心里更透不进一线光明,似乎她现在的处境不能更糟的了,在此时她听见老管家轻轻地敲击着客厅的门。
见她这边没有响动,他又带些惶恐轻敲了一下,静婉这些天悲哀抽泣已经失声了,她轻轻拉动了手边的铃绳,立刻从另一边的房门处进来一个侍女。静婉作了个手势,要她去应付管家。
侍女将厅门打开,轻声对管家说:“你如何这样不体贴公主?她现今什么人都不想见,你还再三再四的烦她!”
管家对侍女说,如果是其他人来他也不会烦扰公主,但是现在大秦的凌风在外候见,管家觉得公主是会接见他的。
凌风同兴元一起被管家带进了小客厅里,他看见公主的身影隐没在了阴影里,消瘦的孤零零的身形让人不忍倏睹。
公主低声对凌风说:“真没料到你还能赶来。”
凌风迟疑着不知如何启口,这时兴元开腔了。
他说:“我要护送娥媛到京城,正巧凌风也到了比兰,他得知太子妃猝逝的噩耗,就放下军务同我一道过来了。”
公主闻听兴元的话不由浑身一震,她回过头来不满地盯着凌风,他面色窘然,不知是否要把实情向她吐露。他不忍心再给她进一步的打击,但是又觉得存心欺骗她也许是更加残酷。
大家都不说话,兴元直觉没有人欢迎他在场,于是就和老管家一起悄然退了出去。
凌风看着这位悲哀的母亲,她盯着自己的眼神哀切之中略带一丝欣慰,又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他猛然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来,不由在双目中涌出热泪来。
他向着公主屈膝跪了下来。
她看见他的面色,乃是带了深深的歉然和非常为难的一种神情,她猛然间像是被一只毒蝎子蛰了一口相似,顿时浑身颤抖起来。
但她还是不死心,遂颤声问道:“你认定了你不是我的孩子了?”
凌风低声说:“他们告诉我,我出生之时胸口有一颗黑痣,这是一个明显的记认。”
公主终于是彻底失望了,她手边的小几上放了一只细颈玻璃花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拿起它向着凌风掷了过去。花瓶在他身前砰然碎裂,水花和细碎的玻璃残片四散开去,美丽的白色花瓣狼藉了一地。
他喃喃地说:“我也希望活下来的是您的那一个。我感受到您所遭受无法慰藉的巨大创痛,但我不佞冒昧地把我自己的苦痛和您的相比,也许我们都是被命运所拨弄的不幸的人,也只能在他人的不幸之中找到自己最痛苦的安慰。”
她看着他惨白的面孔,:“你的话我不明白。”
他将自己心头最深处的隐痛翻了出来:“ 人人都说我是个孤儿,可是对我来说如果是这样反倒是最好。事实是我的那个亲生父亲,他在我五岁时在我和母亲亲眼目睹之下残杀了一个人,母亲深感震惊,不久之后就去世了。我觉得是几乎是他亲手杀死了我母亲,在那之后我就一直痛恨他。如果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苦和失去母亲的的儿子的苦痛能够相洽,我觉得我们的情感是可以相通的。”
说着他膝行过去亲吻她的双手,她像大理石雕像般冷淡,对他的言语和举动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他的膝头碾过了地上的玻璃碎片,在地板上留下一片血迹,但他站起来时只是淡淡地惨笑了一下。
他准备离开,公主这时才开口说:“如果我要你留下来陪我三天直到云姬的葬礼,你不会不答应吧。”
凌风躬身说:“我听您的吩咐。”
公主深深的叹了口气,她说:“这里太黑了,你去把窗幔揭开。”
他答应了一声,走过去慢慢拉开窗帘。
正午的阳光照耀进这个房间,凌风看见公主穿着深黑色的丧服,鬓发泛出一片灰白色。她的脸上没有施脂粉,显得很苍老,流泪过多的眼睛肿得通红。太阳光直射到她的眼睛上,她微微动了一下,眨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低声说:“我是不是很老?”
他说:“您只是没有修饰罢了,我几年前所见您是很美丽的。”
他的双膝还在流血,公主装作没看见,她说:“我是该振作一些,这十来天我太伤心了。”
他扶她到隔壁的梳妆室,在那里,侍女服侍她梳洗过,又换过一件稍浅色的衣裙,她们感觉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接着她又叫他陪她去花园里散步。在玫瑰园中缓缓地走出来的时候,她问了凌风一句话:“你说朱光在你和你母亲面前杀了一个人,那人就是施云吧?”
凌风想说:“我并没说是他就是我父亲。”可是他只是沉默以对。
公主的唇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他陪了她三天,这天夜里她对他说:“你既然恨朱光,不如留在拂林陪我吧。我会视你如子,因为你自己也说,丧子的母亲的心情和丧母的儿子心情可以相洽,也许你真的可以替代我所丧失的那一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