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雪高兴地跑到正堂,看见正堂里坐了满满一屋子人,除了进宫照顾侧妃娘娘的端木娆,府里的正主子太尉、三位夫人、端木秀夫妇、端木枫都正襟坐于堂上,爹爹夏石的徒弟多慈则衣衫褴褛、满身污秽,低着头,跪在地上,凝雪进来时,太尉正问着多慈话。
众人见她进来,都禁了声。
凝雪四处环顾,却不见爹爹夏石的身影,厅堂内沉重的气愤,突然让她心生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丝帕,声音急切,询问多慈:“多慈,我爹爹呢?”
多慈抬起赤红的双目,胆怯地看着她:“小姐,师傅……师傅他老人家不幸坠崖了。”
“你说什么?坠崖?”凝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爹爹一生行医,且身怀武功,为了采摘新药,爬过的崇山峻岭何止千百,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怎么会坠崖?”
凝雪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下来,转身严厉呵斥:“多慈,你说,是不是你太过玩劣,与爹爹不慎走失了,怕回来受罚,所以胡言乱言。”
“小姐,多慈虽年幼贪玩,但这等大事,如何敢期瞒小姐和各位主子。”多慈在地上重重的嗑了几个响头,痛哭失声:“几年来,多慈随师傅四处游历,到处寻访密药配方,一次师傅访得西南边的夷鲜国有一种神草名降赤,可医治百病,令死者复生,体弱者转强,师傅便带了多慈一路南行前往夷鲜国。那夷鲜国山多路陡,我和师傅吃了不少苦头,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一日,在一座参天大山的悬崖边上,看到了传说中的红叶褐花的降赤仙药,师傅十分高兴,命我锁好绳索,只身下了悬崖,可没料到崖头离崖板之间的距离太高了,带的绳索不够,师傅思量再三,将捆在身上的绳索御下,利用轻功落于崖板,采摘仙药,本来一切都计算得好好的,不想那崖板之上不知长了什么植物,滑腻不已,人根本不能立于上面,师傅不慎一脚没有站稳,滑落涯板,摔了下去。”
凝雪眼泪婆娑,大声喝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说我爹爹摔死了,那他的尸身呢?”
多慈浑身发抖,颤着声道:“当时,我被吓坏了,下山寻了几个当地人,死求活求央他们帮我到崖下寻找,我带着那三个人,无日无夜的在崖下找了十来天,终未找到师傅的尸身,那时我身上所带的银两和值钱的物件已全部花光了,没有办法,我想无论如何,总得把这个消息带回来,所以放弃了继续寻找,一路乞讨回到京城。”
凝雪听到这里,只觉得头胀得厉害,两眼一晃,向后倒去,幸而身后的青荷即时扶住了她。
青荷看到这个情景,早吓得哭花了脸,眼见凝雪越来越苍白的脸,青荷害怕不已:“小姐,小姐,你可不要吓我!”
凝雪强自睁开眼睛,撑着身子,扶着青荷的手,既不说话,也不管厅堂上的众人,只默默转了身,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前面的路好长好长,她慢慢的走着,她觉得累极了,她好想好想躺下来休息,哪怕一分钟、一秒钟也好,终于,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倒下去的那一刻,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唤:“凝雪……”
凝雪不知道自己晕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只觉得晕晕沉沉的,睁开眼,头就闷痛得厉害。
太尉府的人给她请了大夫,其实她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大夫,她只是有些累了,心累了,她需要休息,需要真正的休息。
不知道有多少天了,她都没有怎么说话,倒不是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愿说,也不敢说,她怕一说话,就会让自己歇斯底里,就像她不愿想事情,也不敢想事情一样,她怕她一想事情,就会做出疯狂不容于世的事情来,她只是在拼命的压抑,压抑自己的悲愤,压抑自己对这个世道不满,压抑自己对老天爷的谴责。
以前她不信命,所以即便在自己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她仍是默默的、暗暗地攒着劲儿,与环境与老天争命,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肯努力、肯奋进,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总能平平安安的过去。
可是现在她不敢这样想了,她第一次觉得命运的可怕,第一次有这么强的无力感,仿佛自己的周身总是有一股力量,它在压制着自己、束缚着自己,把自己包裹得越来越严实,让自己看不到一丝的阳光。
曾经她觉得来到这个世界最幸运的事,就是还有一个爱着自己的亲身爹爹,她心里十分羡慕这个“凝雪”,所以她不自主的把夏石当做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和依靠,虽然相处短短,可那浓浓的父爱,却让她的心深深震憾,她能深切地感受夏石对妻女的爱意,她甚至曾经设想过,如果自己真的注定一辈子回不去,那么一定要好好陪伴在他身旁,一辈子孝顺他、照顾他,让他安度晚年。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就这么走了,两年前的那一次相送,已然成了最后的决别,再也没有天天盼着他回来接自己的希望了,他走了,连着自己的希望也一并带走了,从此,她又成了孤女,一个与在现代时一样没有亲身父母的孤女,只是更加的无依无靠,更加的卑微渺小。
转眼就到十月十五日,凝雪所居住的紫芳阁里种植的牡丹争先开放,满园娇色,引人垂涎。
凝雪坐于窗前,凝神专注于笔尖,一笔一画描绘着牡丹的傲姿,时间飞逝,转眼已近晌午,终于她停下了笔,她看了看漆黑的双手,轻轻皱起眉来,唤道:“青荷,净手。”
回话的是新添的丫鬟小翠:“表小姐,青荷去准备出门物品了,叫奴婢暂代净手之职,”
凝雪没有说什么,只任由她帮自己净手。
小翠进府也有两年了,倒也是个灵巧的丫头,十分利落地帮凝雪净好了手,转身就去收拾桌上的画卷:“表小姐,这牡丹是你画的吗?真是神了,这可是怎么画成的呢?”
凝雪正在梳理头发,听她问起,只淡淡道:“用柳炭条做笔画成的。”
小翠疑道:“柳炭条是什么?”她伺候过大少爷、二少爷,也见过他们写字、画画,太尉府管理下人甚严,像她们这样的随侍女婢,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对一些基本的文具、器物都是有了解的,可从来没有听过有柳炭条做笔的。
“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将柳枝焚烧过后,制成炭条,再将炭条用刀削尖,既可做笔,用来画画,”凝雪轻轻挽了挽头发,转过脸,喃喃道:“只是那素描的技法却是一时难以学成的,你没有见过,也是正常。”
“表小姐真是聪慧,只用一根炭条,就能画出这样出神的好画来,”这一句话倒不是恭维,小翠确实没有想到,一根黑乎乎的炭居然能描述出那样生动、鲜活的画来。
“小心手上沾上炭粉,这里没有玻璃做画框,裱画还要花些功夫,”凝雪见小翠准备把画卷起来,心里有些发急,那炭条毕竟比不得现代的炭条精,极易落粉,又没有玻璃画框做裱,想要长时候保持画色,还需花些功夫。
平时她的画都是由青荷装裱的,小翠不过刚调过来两月,哪里懂得她的习惯,她也不愿多说,宁可等着青荷回来。
其实对她来说,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丫头,不过是大夫人盛情,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勉强多收下一个,以示感激。
不消多刻,青荷就回来了,说是都准备妥当了。
真雪叮嘱小翠家中长辈问起,就说今日要到爹爹坟前上香,要多耽搁时刻,会晚归。随后,仍旧带着青荷、无憎出府去了。
凝雪一行三人先去郊外夏石坟前上了香,接着快马赶至“得悦酒楼”。
雅厢里文康公子早已等候多时,眼见一身月白纱衣的凝雪款款而来,文康公子眼前一亮,赞叹道:“小妹今日这一身打扮清雅脱俗,当真娇美无双。”
凝雪浅浅一笑道:“哪里顾得这些,不过是平日里穿素淡的习惯了,不大爱穿艳丽的了,爹爹从前也是喜我穿素色的,说是极像故去的母亲。”说到这里,她的眉眼之间带上了一丝悲愁。
“都怪三哥不慎,引小妹伤心了,”文康公子深邃的眼中透着担忧:“令尊既已故去,小妹还请节哀顺便,不可再暗自伤心了,他们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见到小妹如此模样。”
凝雪眨了眨略泛泪光的美眸,淡淡扯出一个笑脸:“三哥说得对,人总要向前看,我身边还有青荷、无憎需要照顾。”
文康公子看着她清瘦的小脸道:“能遇上小妹,是他们三生的福气。”
凝雪笑了笑道:“三哥,今日与你相见,有两件事相求。”
“好,三哥一定应允。”
“三哥不问什么事吗?”
“小妹的事就是三哥的事,不论小妹提出什么要求,三哥都会满足你,绝不食言。”
“谢谢你,三哥。”凝雪感叹,这个三哥——文康公子,总能让自己感动。
“以后不要再说谢字了,我不需要你来谢我,”文康公子的声音有些闷,隔了半刻才道:“小妹,你还没有说是什么事。”
凝雪慢慢打开随身带着的牡丹素描画卷,缓缓道:“我听张志说,三哥的生意做得颇大,人脉极广,这一幅画,我想请三哥代我出售,卖个好价钱。”
文康公子细细观摩了画卷半晌,随意问道:“此画从何而来,倒是奇特异常。”
凝雪道:“这个是小妹所作。”
文康公子惊异的看着她,只片刻便回过神来,脸上带着笑,墨黑如潭的眼里尽是莫测高深:“小妹画艺惊世,不知师承何处?”
凝雪略一愣,便道:“家里请的师傅颇多,只是平日我爱阅书,闲来无事,自己随意编排,竟也做出此画了。”
文康公子笑如煦风:“小妹慧敏,让三哥惊叹,此事有何难,三哥定会给你卖个好价钱。”
转瞬皱起好看的眉,又问道:“小妹近日缺钱么?何毕如此劳心劳神,其实你大可向三哥开口,不必思虑过多。”
凝雪忙道:“不是,三哥多心了,我只是闲来无事画着玩呢,哪知画出点味道来,所以想看看自己的画作,到底能卖上个什么样的价钱。”
文康公子点点头,轻轻摇了摇扇,笑道:“好像还有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更易得,三哥一定帮得上,”凝雪甜甜一笑:“今天小妹心情甚好,想请三哥陪我饮酒,我已吩咐下去,叫他们速备酒菜上来。”
“如此简单?”文康公子习惯性的叩叩纸扇。
“如此简单。”
两人对视,相视而笑。
酒菜很快就送了上来,凝雪见到了酒杯,打发了下人,起身为文康公子斟了一杯酒,又自斟一杯,拿起酒杯,也不相敬,却是用袖掩面一饮而下,顿时猛烈的酒味,刺得她的喉咙火辣辣的痛,她却没有皱一下眉,反笑道:“这一杯敬上苍,感谢它还肯送给我这样一个好三哥。”
凝雪复又自斟一杯,接着道:“三哥,这第二杯我敬你,谢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刻,出手相救。”
两个玉杯轻轻相砰,凝雪端起酒杯,遮了面,又是一饮而下,文康公子却是把酒轻轻一沾,闻得是烈酒,稍稍向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马上上前,趁凝雪不备,偷偷换了酒壶。
文康公子眼见凝雪的神色,已知她是郁积于心不快活而饮酒,也不打破,只默默一旁陪饮。
几杯下肚,文康公子虽命人在酒里下了解酒药,凝雪却仍有些酣醉。
文康公子见天色已晚,命人撤了酒席,又唤青荷进来,扶着凝雪上了马车,一直目送马车朝太尉府的方向缓缓行去,才赫然转身,口中却轻轻喃道:“凝雪,你心里到底躲了多少事?”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fon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