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十四年的第一场雪停停下下,持续了几日,寒意纷纷攘攘覆了一地。邰州城内厚厚的积了一层雪,化成了一个素白的世界。今年的冬日来得早,秋末刚过,连绵几天的大雨便转作了满天飞雪,絮絮落下掩住了沉心静寂。白雪掩住了江南昔时的芳草明媚,我一手握在窗台上,身上披着的狐裘挡住了窗外五分冷意。这件狐皮是安广派人从都城送过来的,说是今天的天特别地奇,连一向从不下雪的江南也下了雪,冬日必定会冷得紧。我伸手抚上狐裘上细软的皮毛,感受那如江南女子水般肌肤般的柔软,心里也不知是该说安广是担心过头呢?还是该说他心思体贴?
皇帝与祈阳的坐驾在在冬日前刚刚离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与他们同行,因为,不管都城是何光景,我都是要回去的。我心里很清楚,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放不下那一抹不舍,我不舍邰州这难得的静谧,舍不得那盛满我和安羿三年记忆的安府,舍不得,那大风大浪来之前的恬淡。
我的指尖无意间触上了腰间的斜纹玉,那是安羿留给我的凤萧声主人的信物。玉面冰冷,我指上的温度遇着它竟生生化成了淡淡薄雾,指尖摩挲过其上精细雕琢的纹路,眼帘无意识地微阖起来,在心里默念几瞬。
我甚至能听到秦自余严肃地在我耳边淡淡出声——夏姑娘,忘了安羿。夏姑娘,忘了安羿。
但是,我已经把他藏在心里,藏得那么深,深到我要用一个世纪的时间才能忘怀,那四年的岁月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斑驳细密的纹线,纵横攀爬在我的心房里,在我的掌心里,从未远离。
四年的日月,怎么会是他们一言一语我便能忘怀?
锁儿静坐在我身旁,柔顺模样与白雪相映成辉,娇柔露在衣外的雪肤如花般淡雅。我大大伸了个懒腰,转头朝她笑了笑,整整衣上的褶皱埋怨起来:“这四季阁的动作怎么越来越慢了,姑娘我都饿到前胸贴后背了。”
蓦然皱了皱眉,起身向外喊道:“小二,我们都来了这么久了,怎么这菜还没上啊?”
“来了——”小二扯着大嗓门一股脑儿冲了进来,将手上的几碟精致小菜一一放下,“八宝鸭,燕窝八仙汤,小炒鲤,什锦鸡丝……客官们真是不好意思了,刚刚外面遇到了几个麻烦客人,耽误了一点时间。”
我闻言朝帘外凑了下耳朵,果然有些喧哗吵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楚桐率先持起筷子夹了一块鲤鱼到碗里,细看了一下才道:“小炒鲤,四季阁的名品啊,我倒听说这四季阁身后可是有江南食府作靠山的,怎么,还会有人敢来闹场?”
“那客人可也是个麻烦主儿……在这邰州一向是不好对付的。”小二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邰州城里,那可算是大家避之不及的人物啊……”
“哦?”我嘴里塞着一块锦鸡,想了想脑子里顺势便冒出了一个人,也是,除了那个刹风景的家伙,还有谁在这邰州城里有如此“麻烦”的名气?
我急急扒了几口饭,先将饿扁的肚子垫了下,才抬头展颜笑开,招呼星火道:“星火,咱们出去会会那人如何?”星火幽目一沉,虽然疑惑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却没有问出口,只抬剑起身,随我一起向门外走去。
“咦?”蓦然手上夹着的菜还没到碗里,“姑娘怎么不叫楚公子去?”
我很潇洒地扬袖一挥,看着楚桐漂亮的侧脸伸出一根手指:“之一,他会闹场。”我的笑容扩大了,再伸出一根手指,“之二,他,不会听我的话。”
楚桐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小肚鸡肠。”
我愈笑愈欢:“君子报仇,天经地义。”
洛超单手支在四季阁二楼的桌上,不时斜眼看着从容站在一旁的孙世先,颇不耐地说道:“孙老板,这偌大的四季阁,难道就连本公子要的一间雅间也拿不出?”
孙世先拱手上前,恭敬开口:“洛公子,实在是今日这阁内室满,若是公子坚持要留在这阁内,小店也只好委屈公子就屈驾在这大堂内。”
洛超大力拍下桌面,怒道:“你算老几,竟敢这样跟本公子说话?”
孙世先做这行多年,什么样撒泼的客人没见过,自然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但这面上的礼数还是要有的。他低首垂目看着脚下三尺的卵石木地板铺地放开,微微启唇刚要开口,却突然听到身后一侧有女子细细的轻笑声,在这被洛超气势压得一片沉寂的四季阁内显得尤其突兀。
“洛公子,你拍得如此用力,就不怕那只六年前断过的手再次断掉吗?”我笑若朝阳,将明里是忧,暗里是讽的眼神投到洛超那只细白的手上,无限惋惜地道:“若是再断掉的话,恐怕就不好接了呢?那可真是可惜了呢……”
可惜个头,我巴不得他那只手断个十次八次!
洛超与孙世安同时转头,便看到我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洛超看清是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牙齿恨恨打了个架:“又是你!”
我娇笑两下,无限大方地承认:“没错,正是那个把洛公子您跟九华山庄的生意往来打断的夏宜家姑娘我。”
“臭丫头,”洛超大步上前,却被星火一眼瞪得止了步,只得怒道:“你还敢提?本公子这些日子想起这事真是恨得牙痒痒……”
“哟,”我福了福身,“也不知道这是宜家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啊,竟然能让公子记得如此之久……啊,看来宜家还要多多制造这样的事迹还行,好好开发洛公子您那颗锈透的脑袋啊……”
“死丫头!”洛超被我一言激得怒气更盛,他抬手大力一挥,身后的几个壮汉便一拥而上。我本能地往星火身后一躲,星火扬手便挡开一人的攻势,那几个壮汉有些许的错愣,一定睛看到星火精瘦的身子,才略略放心地继续上前,霎时间一群人便扭打在一起。
我气定神闲地坐上一旁的小茶几,单手拿起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啜饮两口,还不忘转眼观战。一把椅子碎成了片……一张桌子断了桌脚……我笑容更大了些,星火虽然打不过安凤嫣打不过祈阳,但这修理这些为富家公子乱出头的小混混又岂会在话下?这一招一式间雅间里的蓦然楚桐和锁儿早已冲了出来,蓦然一脸担扰地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姑娘没事吧?”我摇了摇头,望向沉声立在一旁的孙世先笑道:“孙老板,你可看清楚了?”
孙世先敬道:“姑娘,孙某看清楚了。”
“这四季阁的规矩如何?”
“四季阁规,凡在阁中大动拳脚之人,一律不得再入本店,严重者送官究办。”
我笑:“那刚刚是谁动的手呢?”
孙世先没有丝毫犹豫:“是洛公子的人。”
我再笑:“那为什么本姑娘的人也会被扯入其中呢?”
“姑娘那是自保。”
“那就没本姑娘什么事了哈!”我起身弹了弹身上沾到的那些碎桌碎椅的木屑,招呼星火道:“星火,修理一下就好了啊,要真是手断脚断脖子断就不好了。”
我话音刚落,星火已经飞身到了我身前,身上一派从容,没沾上一丝打斗的痕迹。我招呼着要走,洛超却还是不死心地冲了上来,星火脸色一沉,抬气把他推至窗边,洛超一下子重心不稳,竟在窗台上晃悠两下,直直栽了下去,一晃眼就不见踪影。
我有些许错愣,却还不忘回身问了孙世先一句:“孙老板,刚刚是怎么回事?”
孙世先嘴角抽搐了一下,依然淡道:“孙某刚刚看到洛公子不知道怎么的就自己栽下了窗台。”
这年头,说谎真的可以不打草稿的。我浅笑盈盈拖着众人下了楼梯,掀开四季阁一楼大厅的暖玉珠帘,迎着飞絮满天缓缓踏上邰州城里早已积雪的街道,巧笑嫣然地对着面前那个身上沾满污雪,刚刚在身边侍从搀扶下站起来的洛大公子绽出一个温柔的笑颜:“哎呀——洛公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你看看,要真是摔得断胳膊断腿的那可怎么办啊?您府中那些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什么什么的,那还不给哭死啊,您说对吧?”
洛超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手指啰嗦着指向我:“你——你这死丫头……本公……看本公子不扒了你的皮!”
“哎呀洛公子,你说什么啊?宜家听不清楚……看来洛公子真的摔得不轻,话都说不清楚了呢……”我抑制住狂笑的冲动,很“动情”地擦了擦眼睛,掩面作同情状,“星火啊,上去看看洛公子的伤势,回头咱们回安府看看有什么好药材,选一些给洛公子送去。”
“是,”星火应声上前,一把拽起洛超的胳膊,使劲一扭——
“啊——”什么叫惨绝人寰?这就是绝顶的惨绝人寰。
我的表情真是“悲”到极致了,摇头叹道:“唉,洛公子啊,您这身子真是给劳累坏了啊,您就应该让您府中的那些夫人们节制点,运动过量,可是会早衰的哟……您看看你这身子,这四季阁的楼也没有多高嘛,你现在给人‘轻轻’一碰就疼成这样………”我特地在“轻轻”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洛超的胡子早就气得胡子翘上了天,一手扶着自己快“残疾”的手臂,满满怒火积在胸口就要爆发——
“发生了什么事?”身后原本围成一团的看好戏的百姓们霎时散开了一条道,襦衫青衣的年青男子缓步走上前来,只这第一眼,便有许多的百姓开始窃窃出声。
“这不是前些日子把江州知府左胜扳下台的当朝尚书大人吗?”
“是啊是啊,那日在江州斩首左胜时我在场,没错便是他。”
“他奉旨监斩左胜之后不是说就回了都城吗?怎么会在这?”
我笑着抬眸看向眼前的年青男人,很义务地为身旁的大叔大妈们问了这个问题:“向大人放着好好的都城不回,干嘛跑到这邰州来啊?”
只这一句,便让原本打算向向惟远告状的洛大公子白了脸色。
向大书呆无比不屑地瞄了我一眼,清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似是了然似是烦躁似是无奈的表情:“还不是因为你。”他语声微顿,视线巡过周围一转,最后定立在一脸痛楚的洛超脸上,“你又做了什么?”
我眨了眨眼睛,无辜道了一句:“我没做什么啊,不过是同情心泛滥,向人表达一下本姑娘至高无上的善意而以。”我脸上奸笑一片,心里却在不停地打着小鼓,还有什么更不清楚的吗?向惟远明明已经回了都城,转而又回到邰州,除了受了皇宫中天子的旨意,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我知道,这好不容易才平淡下来的日子至此真的要结束了。
向惟远淡淡督了我一眼,一挥长袖迈上长街,疾走几步,回头看到我没有任何动作,便无奈瞪我:“怎么还不走?”
我娇笑两声:“向大人,要走也得等小女子把饭吃完对不?当然,若是大人你肯慷慨解囊,为小女子及家人付了这一顿开销,小女子当然很乐意跟你走了……孙老板,来来,咱们把那顿饭给算算,好列一张帐单给向大人……”
我很得意地看着向惟远的脸由白发青,再由青发红,直到他眼角抽搐:“算你狠!”
我拉着星火锁儿楚桐蓦然大踏步向四季阁内走去,一路走一路笑得畅快:“孙老板,快点给本姑娘来一份你们四季阁的招牌菜,叫什么七色糖糠的。”到了门口才突然想起洛超还站在雪地上,便回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更大更灿烂的笑容,拍拍脑袋道:“看我这记性,回头一定得记得给洛公子您送上几帖好药……洛公子好了之后啊,有空可要记得到安府去坐坐,宜家必定会为了咱们之间的那点深刻交情,好好招待你的哈!”
洛超的脸已经比满天的飞絮还要苍白,狠狠的话语从唇间迸出:“夏宜家,你给我记得,本公子必有一天让你哭着跪下求饶!”
我笑得颠三倒四,从唇间轻轻吐出两字:“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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