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定住,有些默然,有些怔愣。
皇上笑了笑,又走了不久才终于一座檐角斜飞的殿阁阶前停下停步,门上雕着两字——宁神。
这正是那一晚我来的地方,冷皇后的寝宫。
皇上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眼神中划出一道悲凉,他亲自伸手,推开了房门。
清新的花香铺面而来,沁人心脾,看来这凤清宫的确没有因为没有主人就少了关照的人。我随着皇上走了进去,迈上光可鉴人的玉色地板。和那一晚所见到的一样,风格简雅,不同的是,大理石案上的汝窑花瓶中,由原来的白菊换成了一束淡蓝,玉色衬托下愈显清丽。我定定看了一下,蓦地想起,那正是景兰花,只是好像比送去安府的那一束淡色了一些。皇上转过头来,见我视线正定在那束花上,笑道:“那是皇后生前最喜欢的花。”
我转过身去看皇上,淡笑道:“很漂亮。”
皇上唇边轻笑,当作回答。他朝着内里走去,掀起白玉珠帘,绕过那张淡雅凤床,一直往里。我再往前几步,咦,那晚来时太过于昏暗,竟然没有发现在这床榻之后还有一间内室。
一进内室,我还来不及细看四周,视线就不由自主地被白玉墙上的一幅画像吸引。
脚步不再听使唤,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到了画像前端。画上是一个女子,很美很美的女子,云妆姿容,优雅静立,只是有随意地一站,就像从雪中走来,从云上飞下,说不出的清宜。第一眼,我失神,是因为她那双眼睛……那双像极了刚刚才见的紫贵人的眼睛。但第二眼,我怔忡的,便是她手上抱着的那一团白色,和她腕上绕着的那一道碧绿。
那团白色,明明就是云犬,那绕碧绿,明明就是我手上的玲珑镯。若不是凑近来看,我还真差点以为,那就是我自己。
原来,秦自余说的戴的玲珑镯的故人,便是她。
但是,我与他的脸庞,差了太多太多。我没有她额上的那一朵银兰,没有她如此绝世的五官容颜。但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说不出的像?
皇上把视线从我已经石化的脸上转开,定在那幅画像上:“丫头,很像你,对不对?”他笑了笑,“那日在邰州,你不是一直追问朕,你像了谁吗?你像的人,就是她。”
我怔怔地看着那幅画,好久好久都没办法将视线移开,明明是不一样的脸,明明是不一样的外表,为什么还会感觉如此地相似?
“你不是也好奇,为什么安凤嫣会武功吗?”皇上接着道,“安凤嫣的武功,便是出自她手。”
怪不得,怪不得楚湛第一次见我,会说我像了一个人,怪不得,怪不得那一夜在闲月楼,祈阳初见我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怪不得皇上看我的眼神,总是有点奇怪,怪不得当我一抱起云犬,安凤嫣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原来,都是因了这幅画,这个人,他们,都将我看成了这个绝世天下的女子,天下最尊贵的冷皇后。
但是,冷皇后之于安凤嫣,不应该是情同姐妹吗?当年她怀了安羿,还是冷皇后尽力保下了她。她心中的恨意,难道真只是因为,那个女人,占了她心爱男人的整一颗心?
皇上伸手轻轻抚上那幅画像上女子的窈窕身影,淡笑中隐隐流着悲伤:“真是像,这感觉,这气质。”他转头看我,“丫头,那一日你在邰州抱起了云犬,朕从侧面看去,几乎就真的认为是她回来了。”
我的表情在脸上凝了凝,随即定了定神,手扶住了墙轻声问道:“皇上,您要带我来见的人,就是皇后娘娘吗?”
皇上眼神微微一眯,深深地看着我,目光难测,片刻才道:“其实,不只是让你见她,更是让她见你,”他微微偏了头看着皇后的画像,眼中渐渐流露出深情,“筠宁,我带了个丫头来,你看看,她真是有七分像了当年的你。”
是筠宁,不是皇后。是我,不是朕。我又怔了神,原来那一晚深夜,在这凤清宫中出现的男人,果然是他。我抬了头,刚要开口:“皇上——”话还没出口,皇上突然转过头来,意味不明地一笑。
我立刻感觉一股压力当头袭来,脚上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龙颜上笑容温和淡然,视线再度转至画像上:“筠宁,我希望这丫头在将来能接你的位置,能住进你的凤清宫,你看如何?”
我的身形不由的晃了晃,用力地想要勾勾唇角,但是逼了半天,笑容依旧僵在了眼底。我咬着唇慢慢地低了头,指甲狠狠地掐进手心,然后俯身,双膝跪下,将所有的惊惧收到心底。
我想要笑,却依旧笑不出来,但是唇间的话语却没有退回去:“皇上,宜家……不明白您的意思。”
皇帝淡淡地笑着,慢慢地走近在我身前站住,俯身将手置于我肘上,想要扶起我时,身子却微微一震,扶起的动作却没有停下。龙颜在前,我只得欠了欠身子起来,将心中不适震惊卸掉几分,深吸一口气,才终于抬头来看他。
皇帝脸上,是满满的深沉,面上笑着,眼里却没有笑:“丫头,你懂的。”
“不,”我只觉得好似有雷从头劈下,没有多想便有一句从唇间急蹦而出,“宜家不懂。”我也不能,我还有安羿,我怎么可以,我怎么能?
皇帝眼里一沉,威慑地看着我:“丫头,你是聪明人,朕的心思,你肯定早便有了察觉。只是朕不明白,你究竟猜到了什么地步?”他凝了凝声,再问道,“或是,你根本便不想猜。”
心头的惊慌让我只觉得手心湿了一把,眼神有些虚无飘渺起来,有些怔忡地望着皇上。他说得对,我是有所察觉,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快,为什么会是在这样情况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有,为什么当真的听到时,我还会控制不住地……惊慌?
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我仓惶地抬了头,目光惊惧:“皇上,我不能的,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您知道的,我心中只有安羿……”
皇上有些失了耐心:“朕告诉过你,不要再提安羿。”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皇帝扬手一挥就把我的话赌了回去,“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朕可以答应你暂时不逼你,给你时间接受,但是,朕的决定,绝对不会再改。”
猛然间心头的痛楚狠狠地撕裂着心头,我心里无奈闷痛,压了许久的脸,终于缓缓缓缓,皱了起来。皇上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有这反应,不耐的脸上倒是出现了一抹平和,言语也不再咄咄逼人:“看你这眼睛,明显是昨晚没睡好,这宫中的床恐怕你也躺不惯,出了门便让他们送你出宫吧……”
我呆了呆,有话在唇边憋了憋却依旧没有说出来,只好郑重见了礼告退。皇上突然再度叫住了我,我愣然回头看他,只见他的身子有略微的不稳,半身倚在了墙上。
他微微叹了口气,满腔无奈满腔怅惘:“丫头,朕给你这份信任,也请你不要让朕失望。”
我定了定神,眼里有一瞬怔忡,张了张口,依旧没有话说出来。
皇上抬手挥了挥,淡淡道,“去吧。好好休息,宫外难民的事,你有空帮着多关照关照。朕让向惟远给你的那块令牌,你好好收着。”他顿了顿,缓声再道,“朕想在这里多呆片刻,你让他们不要来打扰朕。”
“是,”我见了见礼便退出了冷皇后的寝宫。宫外不知何时又下了雪,我身形不由得晃了晃,忙扶了墙稳住步子,冒雪走到回廊下,恰好见了方宇从另一头急步过来。
“夏姑娘,”他偏了头看了冷皇后的寝宫一眼,“皇上还在里面吗?”
一阵冷风吹来,脊背生起寒意。我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襟,再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正常一些:“皇上不要让别人去打扰。”我稍稍停了停,再淡声道,“宇公公,皇上请您送我出宫。”
方宇眉头一片平和,没有诧异没有疑惑:“姑娘出宫前是不是要到天琳宫看一看?”
我正迈步走下回廊,听到这话不由一惧:“怎么?天琳宫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方宇淡淡应了一声,“老奴只是想姑娘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这么急着出宫,天琳公主会舍不得姑娘。”
“没事便好,”我轻声答着,再急步往了凤清宫外去,“宇公公,天琳宫那边就麻烦你走一趟了,我就不去了。”
“好,”方宇低声应了一句,转头便要去安排。我随着他加快了步子,脚却在踏进雪里的时候站不稳,猛地跌了一下,腿不知撞到了哪时猛地一痛,半膝也进了雪地里。
方宇惊讶地跑过来,伸手扶起我:“这是哪个宫女扫的雪,竟害得姑娘跌了跤?”他转头看我,眼里忧意泛上,“姑娘可有跌伤?”
“没有,”我稍稍站定了便悄然退开,语声沉下,“宇公公还是尽快安排我出宫吧。”
刚下了雪,都城的平整干净青石板道已经被雪色掩了起来,马车辗过,在雪地上辗出长长的两道痕迹,枯草瑟缩。我带着有踉跄的脚步跨进安府,竟连门童跟我打的招呼也没有空去理,心思已经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只是匆忙地向前。脚下是熟悉的林径,我一路往了千暮阁去,只觉得外面真的好冷,现在只想好好缩进温暖的床里好好睡觉。
临到千暮阁外,在门口突地撞到了一个人,虽然只是轻轻地撞了一下,但腿上却猛地觉出一阵疼痛。
楚桐看到我苍白带着痛意的脸色,再看到我摸向腿下的手,忙扶了我进阁内坐上软榻:“你怎么回事?刚刚远远地就在叫你也没听到你应声。”
“啊——”我吃了一惊,“你叫了我?”
楚桐暗暗白我一眼,伸手拉起我的腿脱下鞋补袜,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懂了他压根没把男女界限放我俩之间,便也没再多管。他扫一眼我的小腿,脸上一冷:“怎么撞的?”
我低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倒不由也诧异一下,没想到刚刚在凤清宫内跌的那一跤竟摔得这般严重,小腿上已经多了一块青紫。我颇不在意地说:“自己跌的。”
楚桐只是淡淡看我一眼,也没有多问,便从衣下翻出一瓶药,抹了一些在手上,再替我均匀涂上伤处。他们习武之人平日里随身带着一些治跌打的药也是正常。他细细涂了,再替我将裙袜拉下,将鞋穿上。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之前竟从未发觉他有这般的细心,其实,我是对不起他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与他之间竟有掺了那些感情的一天。他是个好男人,容颜绝世身份高贵,只是,我心里知道的,我与他,终究是不可能跨了那道界限了。
我定定看着他,转念又想到皇上在凤清宫里对我说的赐婚一事,不由得犹豫起来,是要现在告诉他还是怎样?细细一想,终于决定还是让他自己知道的好,若真是要我说出来,不知道他又会闹出什么麻烦。
我抬起头来,疑惑扫了一眼四周,心下奇怪:“说起来,怎么回来都没看到蓦然星火他们?”进府之后除了那个小门童和楚桐,竟真是没再见一个人。照理说我不在安广不在,他们应该都守在府里的才对。
“你还敢说,”楚桐丢给我一记白眼,“你莫名其妙地进了宫就算了,昨晚人还不见,信却先到。闲月楼从昨晚便一直忙到现在,人手不够,星火蓦然他们便也去帮忙了,到今早都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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