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静默一下,半响无语。
“夏姑娘——”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陌生的男声。
呃?我转头过去,才发现蓦然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挺直略矮的身形,方正脸庞,我眯了眯眼打量片刻,才觉得有些眼熟:“你是……”
男人向前一步,拱手有礼笑着:“在下杨执。”
“杨执?”偏头想了想,眼神在他的脸上细细逡巡,才猛然想起:“你是……九华山庄的人?”
我记得,救了辜羽锡的那一次,我为了阻止他的人得了假消息硬闯天牢,曾与星火一同去了九华山庄一次,而那日见的人,便是眼前这个叫杨执的男人。
杨执点了点头,径直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锦盒递过来,清幽的檀木香气凝人心魄,融入静谧月色中。
“这是……”我就着月色,打开他递来的锦盒,掀开盖在锦盒内的锦丝绣帕——
“姑娘大喜,三少爷特意从北地捎来这个礼物,还望姑娘收下。”
一枝弯弧玉发缀静静躺在锦盒里,密密麻麻的圆润玉琉璃珠有条不紊地镶嵌在弧面上,在月色下泛着不同的色泽。弧面尾端,悠然垂下一条细密珊瑚珠帘,细细看去,才发现串起珠帘的竟不是普通的链绳,而是无数根比针还要细小十倍的银针,并在一起直从珍珠中心穿过,以一颗白色的圆润铃铛做结。整个发缀,散中不见乱,别致优雅。
杨执开口解释:“少爷说了,姑娘嫁入皇家荣华富贵一生,必不会缺珍奇重礼。故命能工巧匠做了这一只发缀,祝愿姑娘一生无忧。”他顿了顿再静静看我道:“夏姑娘,少爷说了,以姑娘的聪明,不用细说也会明白他的用心。”
辜羽锡……我唇中默默念着这个好久没有再见到的人的名字。辜兄,真是谢谢你。
我将锦盒放下,展开盖着发缀的那面帕子,翻到背面,毫不意外地在帕子一角发现了一行楷体小字——既去之,则安之。
既去之,则安之……既择之,则顾之。
我优雅地屈了屈膝,微笑看向杨执:“替我谢谢你们家少爷,就说宜家必定珍惜。”
“姑娘多礼了。”杨执淡笑还了礼,“少爷问姑娘一句珍重。”
“也祝他珍重。”我抬起头来看他,了然一笑,笑意之中的深意,我知道与眼前这个人都是心知肚明。
救命良药,保身利器。辜兄,夏宜家,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铜镜,轻薄精巧,背部雕刻着梅花纹路,绝伦精致。镜子里,清晰照出一张清秀淡然的脸。
我安然坐在镜前,任凭身后的几个宫装女子梳头,擦粉,抹胭脂。
“林嬷嬷,”我压住身后女人取下我头上发缀的手,“把这个戴上去。”
“可是……”于姑姑犹豫着看着我,举着太子妃冠服,“这……”
我淡淡瞄了那华贵的饰物一眼:“你想了办法把它弄上去就好了。反正盖了盖头,别人也看不见,不是吗?”
林嬷嬷犹豫一下,见我神色坚定才不得不答应道:“是,姑娘。”
着罗裙,梳云鬓,妆点发髻,长发一层一层被绾起,我摸着空了的肩口,不由一心怅然——原来,我真的要嫁了。
打点完毕,我淡淡地弯下身,让宫女替我戴上凤冠。
“姑娘,请等等,”林嬷嬷突然开口,从一旁的宫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绣湘包打开,露出裹着的几根银针与一盒银色的类似胭脂的东西。
“姑娘,”她执起手上的细针,恭敬有礼地看着我,“可能有些疼,还请姑娘忍一下。”
晨光初明,一路迤逦,长长的腰带几欲曳地,发间的凤色清声低鸣。一步,出千暮阁,二步,绕竹林,三步,过前厅,明丽的红色灯笼点点滴滴,摇曳生辉。
到安府门口时,我微微抬头,透过眼前的红幕,依稀可见门边,几个人定定站着。
我安然走过去,在中间那个身形微弯而佝偻的人身前站定,然后,敛裙,屈膝,跪下。
面前几人同时一怔,伸手要扶我,却被我一下避开。
“广叔,”我弯下身子,叩了一下首:“这三年来,你待宜家若亲女。女儿走前,应向父亲拜别。”
“姑娘……”红幕之外,飘来安广无奈惋叹的声音,“姑娘,安广不在你身边了,还请照顾好你自己,万事,以自己为先。”
我沉默着点头,悠然的目光从悠然移过幕外的人影,转移向安府门外。天很蓝,云很白,三月初九,春天,真的如传说中一样美好。
婚轿之中,泛着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我伸手轻触着手上的玲珑镯,脑海中开始飘过前尘旧事,时光,永远是在转瞬之间便会消逝不见的。而这些年来,我遇到了太多,懂得了太多,了解了太多,记住了太多,我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一个最普通的人了。
包括,爱人与被爱。
思绪万里中,我还没忘了,我此时去的地方,却没有他,那个我一心一意想要相伴的人。
外面是热火朝天的喝彩之声,我心里却沉静异常。是这些年来的不由自主吧,还是,已经冰冷淡然成了惯性?有多少年,没有过大喜大悲?
忽然轿身一颤,轿子已稳稳停下,我漠然地看着眼底那片霞帔流苏,却突然见喜帕下伸来一只宽厚而稳定的手。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听话地将手放了上去,立即被紧紧地反握住,没有一丝松懈,好似只要是一松手,我便会落荒而逃。
落荒而逃?脑中不自觉地闪起这个词,落荒而逃?我会吗?
我低低笑了一声,气息中尽是讽刺嘲笑。
“我守了诺言,”祈阳隔着花丝,淡淡出声,语气中听不出是喜是怒。
我静静开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也守了。”
恭贺喧闹之声依旧绕在耳边,只是没有人知道众目睽睽之下,新郎新娘正在隔着喜帕针锋相对。
祈阳牵着我,一路拾阶而上。我乖乖地任他牵着,将新娘的娇羞之意做尽做足。视线虽模糊不清,我却放心往门槛跨去。
装点华彩的厅堂就在眼前,忽而,感觉到牵着我手的人情绪滞了一下,灼灼的热度透过连着的手传递过来。
我皱了皱眉,鼻中敏锐地觉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
“宜家……”有人带着一身酒气,从分开的人群中疾步走来,步履有些不稳,像是有些宿醉未醒。
楚桐!我的身子下意识地一颤,手心一紧,瞬间已被祈阳不动声色地往身后一带。
“表哥!”祈彬从人群里钻出来,止住楚桐前进的脚步,“表哥,你怎么这个样子,先回去……”
“你别管——”楚桐猛地吼了一声,将身边人吓退了一步。
我微微偏了偏头,隔着喜帕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严肃得怕人。
“楚小王爷——”祈阳终于冷冷出声,“今日是本王的大喜之日,楚小王爷若是有一些什么要叙旧的话说与本王的太子妃听,待到婚典之后再说也不迟。”
“是啊表哥……”祈彬也掺了一句,“这个场合——”
“叙旧?婚典?”楚桐突然转向我的方向,严厉的声音直直逼来,“夏宜家,你真的要嫁?”
我微仰起头,从喜帕下看清他身上的紫色锦衣,手心微微收紧,沉静回声:“楚桐,你真是太让我失望。”
楚桐,我已经让向惟远传话给你,你难道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吗?爱是个什么东西?如何值得你癫狂至此?
“你会让安羿失望,”楚桐衣摆一扬,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空出的另一只手,急急吼出声,“夏宜家,你跟我走。”头上喜帕被猛地掀开,我心里一惊,有些怔然的神色映进他阴沉的瞳仁中。
“楚桐……”我看清了他身上微乱的衣袍,再微抬头,直视他含着怒气与不甘的双眼,淡淡又严肃地开口,“你太过份了。”
“楚小王爷——”祈阳身着红色的太子正袍,衣襟上的金丝龙纹映着的亮色直逼人眼,不知是衣衬了人,还是人衬了衣,只让人觉得贵气十足,但那脸上的冷漠之意,却也同时让人退却三步。他瞄了楚桐一眼,冷冷从唇中吐出几字,幽深而冰冷的眼神转而落在我身上,“就算本王顾着楚妃娘娘的面子,也不容得你如此放肆!”
“夏宜家——”楚桐一双眼定定看我,手上用力一拉,神色坚定道,“跟我走……不走,你会后悔的。”
我唇边淡淡挑勾出一抹轻盈的微笑,大大方方地抬眸视他,手指却悄悄伸到了凤冠之下的云鬓发边:“楚桐,我从来,不想做后悔的事——也不会做。”
“宜——”楚桐眸底深沉,掠过一丝微怔神情,却在还来不及掩下之时,僵在了眼底。只一秒,他本来就有些不稳的身子就不知所以地晃了晃,往后直直倒下。
“表哥——”祈彬有些慌张地接住了表兄有些沉重的身躯。
我微微凑首上前,眼神淡然地对上楚桐虽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到闭上的双眼,极尽柔然地开口:“楚桐,你醉了……”
“二哥,”祈彬急切地开口向祈阳解释,“楚桐表哥他——”
祈阳漠然地瞄了楚桐一眼,薄唇轻掀,冷然道:“他醉了。”
一旁的侍卫赶紧上来,扶着已经失了意识的楚桐离开了前厅。在场众人经过一场惊愕,好不容易才从失神中惊醒过来。观礼的多为朝堂中人,察颜观色之力甚好,都自觉地未再多提刚刚一幕,喧闹之声又起,如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祈阳冰意浓浓地看我一眼,以气传声,吐出的话只让我一个人听见——“你最好有个解释。”
“解释?”我柔然而无辜地笑着,弯起眼睛如月看他,“一切如你所见,没有任何解释。”说完,将头上喜帕一拉,重新让视线被红色占据。
心里默默喃喃——楚桐,对不起,真对不起。手指,却悄悄地趁了人声混杂之时,将一根细细玉针掩进袖底。
半弧缀,琉璃珠为药,一颗缓伤,两颗保命,三颗清透入骨,药到病去。银丝针为器,一针昏迷,二针封穴,三针身痛如麻,四针挖骨食心,五针可毙命。正是辜羽锡为我所准备的礼物。
“殿下——”大婚礼官从容走上,垂头低道,“吉时已到,不好耽误。”
祈阳没有再多言,只是伸手一拉,随着礼官进了厅堂。拜天地,原来竟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三叩首,对天对地对世人。
我柔顺地依着礼官所言,一跪二拜三叩首。听着礼官在一旁念念有词——死生契阔,白发齐眉。
唇边,不由自由地泛起一抹冷笑,不大不小的弧度僵持着,好久好久都舍不得敛下。我怕,只要一不笑,就会难过,就会哀伤,就会心痛。
安羿,安羿,宜家,终于还是嫁了你之外的人。
(某佐大叹一口气,我的宜家啊,终于终于嫁了,多少年的坚强等待啊……感谢大家与某佐一路而行,见证了这一个“伟大”的时刻……)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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