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长沟流月去无声 - 傅秋燃
作者:瞌睡狐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78

若长离去的时候,农历五月十五 。

斯人独去,囊配空归。

阿遥和我接到通知浑浑噩噩的赶来,在无国界医生联络站的休息室里坐了足足两天,一语不发水米未进。面前的茶几上放着的是一盘录音带,若长留给我和路遥的最后一样东西。我们两个,谁也没有勇气去播放它,仿佛一旦播放,若长就真的离我们而去,再也不复回来。

就这样,我们干耗了两天。事实上彼时,时间对于我们已经成为了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那种生命的一部分被强行剥离的鲜血淋漓的剧痛似乎便要永无休止的缠绕着我和阿遥的后半生。在无止境的折磨里,我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那个有着乌黑柔软的发丝,温暖厚实的手掌的男孩子轻轻握着我的手,阳光下面明晃晃的笑着,对我道:“我叫顾若长,你须得叫我哥哥才对。”许是那种笑容太过轻柔和暖如春日阳光,一向有些不驯且喜爱胡闹的我竟然奇迹般的安静下来,乖乖的点了点头,叫道:“哥哥。”

哥哥,这两个字到如今我已经有好些年未曾叫过。如今我更喜欢叫若长。若长、若长,每每午夜梦回,这个名字反反复复的萦绕在我的脑海里,缱绻缠绵,挥之不去。过去如此,现在如此,今后亦然。

记忆里童年越来越远,往事却越来越清晰。阿遥如茶,浸润心脾,在这混沌浊世中,让我相信美好和信念的力量。而若长,便如最陈最烈的酒,酒酿越藏,其味越香。让我宁愿沉醉不愿自拔。

不同于阿遥有着一双疼她爱她的父母,我的家却是个我万般不愿回的地方。父亲本也是个好人,只是三十岁上迷上了赌。短短两年,还算的上普通的家境便被输得破败。一时间窘迫不堪。母亲最终忍受不了终日不事生产只一味赌博,把希望寄托在赌局之上的父亲,在一次父亲酒醉,两人吵了一架以后,终究收拾了行装离开了家门。母亲走后,父亲伤心之下更是变本加厉的将所有时间扔在赌场,挥霍着本就不多的钱财和生命。我到也不希望他回家,只因每每他一回来,看见我便会红了眼眶。若是喝醉了酒还会偶尔拳脚相加,边打边谩骂着母亲那无奈的背弃。

终于有一日,我在被父亲痛揍一顿以后抢出家门,稀里糊涂的走到附近的公园里,满脸是伤衣衫凌乱的坐在沙坑里大哭。便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蹲在我面前,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格子手帕。我抬头欲看向那人,奈何眼睛哭得红肿,阳光之下全然看不清那人面容。却听得那声音无比柔和,轻问:“为什么哭了?你家在哪里?”

他声音如此温软,却让我立时哭得更厉害,一把抱住他,撒着孩子的脾气:“妈妈不要阿燃,爸爸也不想要阿燃。我是没人要的小孩!我才没有家!”

那人显然一愣,半晌竟然轻轻抱住我,一手一下下的拍着哭得岔气的我,声音异常温柔:“乖,不哭了,你叫阿燃?你不是没人要的小孩,哥哥要你好不好?”

“你是谁?”我抹抹红肿的眼睛,奇怪的看着这个人。

眼前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但是奇异的让人有一种心安的力量。他将我拉起来,拍拍我身上的沙子,又拿帕子擦了擦我的脸和手,微笑着对我说:“我叫顾若长,你须得叫我哥哥才对。”

那以后,我有了个叫顾若长的哥哥,他有着漂亮的眼睛,柔软的声音和温暖的手掌。每天只要不在学校,我必然缠着他,跑前跑后,就连吃饭甚至睡觉都常常在他家里。他的父母工作忙碌,也无暇照顾于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己照顾自己,如今还多了一个我。除了我之外,便是阿遥。那时的阿遥漂亮得像个小公主,常常穿着粉色的毛衣白色的裙子,每每总是带着些奶声奶气的抱着若长,咯咯的笑。要不然就是揪着我的衣摆,摇来摇去,一边唱着歌。历来觉得女孩子们娇气烦人的我看着她那白嫩嫩的带着小坑的小手,心中立时软了下来,一任她万般笑闹。

年岁渐长,阿遥和我同是飞扬跳脱的性子,而若长小小年纪便是稳重模样,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话俨然全部应在我们三人身上。三个小孩子一同出去胡闹,点子历来是我和阿遥一个比一个鬼,一个比一个多。若长总是跟在我们身后,一任我们胡闹,偶尔训斥也从不认真。待到被大人发现,从来都是他立时上前把错认下来,然后无奈的看着暗自吐着舌头的阿遥和我。每到这时,我和阿遥就喜欢一人牵他一只手。阿遥在想什么我不知晓,但是我只是单纯喜欢他手上那种温暖而厚实的感觉。

八岁那年一场地震结束了父亲的生命,而我则因为在外面玩耍而躲过一劫。那时断井残坛的瓦砾间处处充斥着哭号之声,我茫然的坐在自己家门口,看着已然断气的父亲,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也会为了他难过,所为血浓于水或许便是如此。正在考虑要不要哭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一人猛地抱住我,熟悉的气息萦绕,是若长。

他用力的抱着我,喃喃的道:“阿燃,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用力的回抱他,忽然觉得这地震还真的并不那么可恶。然而地震不仅让我摆脱了那个始终不愿回去的地方,却也带走了阿遥那对至死都在护着她的父母。她被救出来的时候,明显已经吓坏了,抱着为了找到她磕碰得一身是伤的若长哭的昏天黑地。那是我站在若长身后,看着若长抱着满身是尘土和父母血迹的阿遥,轻声细语的哄着她,他身体仿如仍在后怕一般微微抖动,手上还有着被砸伤刮伤的血迹。

那一场地震带走了什么,成全了什么,如今都已无法评说,但是它留给三个孩子的东西,至今还在左右着三个孩子的命运,命运的纽带如此之强,从中而出的情份竟也可浓于血水。

阿遥在那次地震以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里,都极是害怕一个人独处,每每晚间睡觉,刚一合眼就会大哭出来。若长于是每晚哄着她,讲故事唱儿歌,便是等她睡熟,也会抓着若长不愿撒手,稍稍一动便会引来她大哭,是以若长只能陪着她一同睡。而若长那时看着我拉着他睡衣说什么也不松的手,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阿燃也害怕么?那也过来吧。”

于是,小小的屋子小小的床,上面挤了三个相依为命的孩子,万般狭窄却又让人万般心安。黑夜当中有一只手温热的手暖暖的握着你的手掌,那种幸福而踏实的感觉,便是两世轮转也未曾淡去过半分。

从八岁到十八岁,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留到如今的,却是数不清的记忆。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屋前桂花的清甜味道,还能听到若长殷殷叮嘱的轻柔话语,还能看到院中阳光斑驳的地面上,三个孩子玩过的棋子和弹珠。脑海中的年少时代,影影绰绰的都是阿遥和若长的身影,于前者清脆亮丽明媚万般,于后者,心底里却存着不可言喻的依赖,以及渴望。渴望能去更接近那种温暖,去追逐那宽容的眼神,甚至去触碰那从来都流连关切在阿遥同我身上的心。

许是因为年幼时的那场地震里,眼看着父母离世对于阿遥始终有着太大的影响,她从很小起便立志做医生。阿遥是极聪明的,十八岁的时候如愿以偿的进了医学院,选择了最辛苦的临床。曾听人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会相互影响,兴趣爱好往往相似。在别人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可在我们三人却是不争的事实。志愿单上,我和若长几乎考虑都没考虑就填了临床医学,其他的选择似乎都不足以留住我的兴趣。有人说八年医学院生活好比地狱,临床更是在地狱的第十恢恢。

若长与阿遥这两个名字面前,任何事物,于我来说,都已然没有了错与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