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何玉楼战战兢兢地上了岸,靠到何玉屏身旁,大家便觉得当真是像了。
且不说那鼻目清秀、红唇白肤的相似面孔,单说那浅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都同样泛着蜂蜜般的晶莹色泽,不同常人。
于是远看,一个如琼台玉楼,一个似皓雪屏山,一双的容姿出尘,一对的芙蓉白玉,诚然只有血脉近亲才有的风致。
“请问……”
何玉楼犹豫了片刻,刚开口,这生疏的意思便更浓了。
她也自觉,便拿起腰间刻着“何”字的玉佩,改口问道:“我乃怀章何家三女何玉楼,此玉为证。这位大哥是否是我那出门在外,拜师习武的哥哥呢?”
原来早何玉楼三岁时,这位二哥便不在家中了,故而她只知是有个哥哥,可却连面貌都不曾记得。
先是神色复杂地晙了她一眼,何玉屏才低头伸手,在衣袖的暗袋里一摸。再次抬脸时,手中握着一块同样的玉佩,而那脸面上也添了些喜色,当然,若是细查眸子,便可知全然是冷的。
只听他抿起一笑,道:“三妹,好久不见。我那时离家,你还小,故而一时,哥哥我也认不出来你了。”
那声音又轻又柔,就跟清风翻过书页似的。
“无妨,无妨,若不遇到二哥你们……”见何玉屏那态度极为温和,何玉楼自是急忙摇手,然后带着些惧意地,回头瞪那梁圆。
看她那意思,怕是想让何玉屏好好教训这可恨又可恶的采花贼罢。
“怎么?还不走?”
不同旁人,雷澈却觉得这啄蕊燕子有点意思,故而看了眼梁圆,在旁慢悠悠地说了句。
梁圆正纳闷这咋就都是认识的呢,正想着怎么溜呢,忽闻这话,心中一释,知雷澈这是要放他一马了。
好运!果然窃玉偷香前还得拜拜那祖师爷!
假想今天,若是落到白道人手里,那自个膝下半寸,恐怕全得碎了不成。
于是这梁圆,更是依依不舍地看着雷澈了。
瞅那小脸圆眼的,跟只小狗似的,雷澈觉得又熟悉又有趣,眉一挑,便朝他的额头伸指一弹。
那力道,要说大嘛,那恐怕梁圆的脑壳子非得震碎不可,要说小嘛,那梁圆也不至于像现下这般,额头红肿的跟只丹顶鹤似的。
这也算,惩了他唐突佳人之过。
可梁圆,却异常委屈、复杂地揉着额头,不知该哭该笑。
雷澈人虽美,但是这指力,当真是力拔山兮地大啊。
无奈,梁圆顶这个红额,凝着他,扁扁嘴道了句:“澈儿,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小爷我可是不会放弃的。”
说罢,便几个翻身,点着树枝,如燕子凌空,翩翩灵巧地消失在密林中。
见那恶贼如此走了,何玉楼心中又急又气。
顿时柳眉颦蹙,花容黯然,心有不甘。
但见何玉屏等人似乎都听从雷澈的话,而且还称这如此年轻的人为“小师叔”,再加之这雷澈也确实救了自己……
左右思量,她到底是名门闺秀,也就沉默不语了。
“王叔叔!猴子!赵大哥……”
眼见着周围的人都缓缓苏醒,何玉楼欣喜地唤着,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
这也难怪,刚经历了采花贼的戏弄,雷澈等人又都不认识,至于这刚相认的二哥何玉屏,随便从这些家仆中挑一人出来,恐怕都要比他熟悉。
待何玉楼向其诉说了怎样碰到雷澈等人,怎样摆脱啄蕊燕子,怎样与何玉屏相认时,那被称为王叔的中年男子不由得睁大了眼,惊愕是有、欢喜全无地打量着何玉屏。
他全然没想到,当年那个拖着两条瘦腿,被揍得惨兮兮的小崽子,如今竟长成这般模样!
当年果不应该赞同大少爷,为了让这小崽子眼馋,随着跟着一起去月见山的……结果这一出,算是怎地回事!那小子竟不回何家,自行上了月见山,鹊巢鸠占地成了月见山的弟子。
病猫成虎,弱犬变狼,看这等架势,岂不是要报复他们么?!
“你说,这何二公子是打哪冒出来的呢,我来何府那么久,都没听说过呢~”那小个子少年凑到一青年耳旁,小声地嘟囔着。
这话,在场的部分人自然是听得见的。
雷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何玉屏,却见他神色如常,嘴角依旧带着那三分笑,虽笑得亲切,可神采间却是疏远的澄亮。
“王叔,多年不见,可还记得玉屏?”拱了拱手,何玉屏只盯着他,一双秋草色的眸子微眯,带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
“啊啊,你……不,二……少爷,长大了……王岩都快记不得了。”看着那眸子,那王叔一股子心慌,只得尴尬又犹豫地应承着,面色都有些僵硬了。
就连何玉楼都看出这王叔面有异色,心中疑惑顿生。
原来,她同胞的大哥早在十二岁时便夭折了,这二哥与她则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可家中父母时常提起的,往往都是死去的何玉江,而那出门在外的何玉屏,却是只字不提的。
她曾问过家中妇仆,大家都支支吾吾,只说是怕提了心里想念,当时年幼也就信了,如今想来,当真有些荒唐起来。
何玉楼打量着眼前这位哥哥,但见他面容清秀,体态俊雅,举止谈吐亦是一等一的翩翩公子。只可叹,纵观这些何府的家仆们,年轻的,不认识,年长的,不亲近。
一时间,被万般宠爱的何家小姐,突生出一种近乎纯洁的怜悯之情。
“看来还是王叔叔年长,记得二哥。猴子!赵大哥!还有诸位,这便是我家哥哥何玉屏,他在外拜师习武,所以大家都未见过。”她生在武林世家,自有一派江湖儿女之纵情,于是直径拉过何玉屏的手,招呼着众家仆过来。
任由她拉着,何玉屏眼底却如那霜结的糖壳,又亮又尖锐。
年少的仆人向来是好奇的,那叫猴子的就率先问道:“二公子,你到底是在哪学的功夫啊?”
这一问,王叔心中顿时一紧。与他不同,众年轻家仆却都竖起耳朵,想探一探这位二少爷的底。
甚至,就连何玉楼都起了好奇心,睁着双美目看自家二哥。
却见那何玉屏一笑,不卑不亢地道了句:“家师归隐多年,不便通报,况且玉屏学的,也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武艺罢了。”
这话当真是只露三分,犹抱琵琶半遮面。
听不懂的,只当何玉屏从师不名、学的不精,听得懂的,却是觉得他深藏不露,且不说到底他武功如何,单从这低调之中又透着股自信的傲气,比之同龄人的轻狂来,明显更胜一筹。
他这话,自是说给听得懂的人。
这旁的何玉楼虽不熟悉这二哥,可听起这话,却是觉得甚为顺耳的。她因出身何家,容殊貌美,早就厌倦了那些武林世家公子们的无谓张扬,故突见到何玉屏这般的,心中不禁顿生好感。
可同样一番话,那王叔听来,却只觉得遍体生寒,一阵风雨欲来的忧虑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而雷澈之在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突地,想起当年他跪在月见山大殿的青石板上,想起那磕出血的额头,想起那紧紧抠着地面的双手……
十年,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终究是没变的。
不用说,他们到达武当山的最后一段路途,势必是要与何家车队共行了。虽然双方都不大愿意,但是有了一个何家大小姐何玉楼,这事情便在她的执拗与坚持下达成了。
没办法,小女子难缠,再说,此行终究都是去的武当。
在马车上,何玉楼的嘴像鸟儿似的不停,讲着家中十年之变,而何玉屏的嘴则像珠蚌似的紧闭,翘着嘴角,为的是掩下满满的厌倦与冷漠。
她哪里知道,那些家中旧景,都是何玉屏努力想要忘记的;她哪里知道,那些家和人睦,都是对何玉屏最深的讽刺;她又哪里知道,何家,永远是何玉屏的梦魇。
热热的鼻血汩汩地流出,窗台上永久的灰尘,以及珠光灿灿的女人手中举起的铜铁五虎剑鞘……
想着,何玉屏皱眉握拳,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谁知那何玉楼却是依旧自顾自地说着,笑着,天真无邪得到了可恨的地步。
没有交流的谈话,比沉默更可怕。
此刻,何玉屏突想起雷澈。
沉默,大概是他最常有的状态了。这一路,在自己与师兄们交谈时,他都闭口不言,摆着一副不屑寡然的高傲样。
可现下看来,大抵他的沉默,不过是觉得无心交流,因为,没有什么比呱噪更能折磨人了。
或许,这算是他的优点?
何玉屏如此一想,不由得嘴角微翘,配合着浅色的眸子,旁人看了总觉得有种软绵绵的温柔。何玉楼见他这般,也不禁觉得这二哥确实出类拔萃。
温柔,尤其是无意间的温柔,不管是否是错觉,向来都很轻易地打动人心的。
不一样,与那自吹自擂的成阳少主不同,与那唯唯诺诺的刘家病公子不同,也与那些个只会夸夸其谈,只会阿谀奉承的求亲者不同,可以说,在何玉楼眼里,这位二哥,全然与那些人不一样。
一笑,何玉楼莫名地有些自得起来,又拉着何玉屏,希望能把自己的成长,家中的趣事,全告与这位多年不见的哥哥。
“三妹,为何你单独出行……那……父亲怎么没与你同路?”不想再听她多言,何玉屏抢在她换气之际,见缝插针地问道。
“欸,爹爹么,他比我先走了几日,说是先要到丐帮分部那拜会一下,到时再与孟长老一起上山。”何玉楼见他那么一问,自然坦诚答了。
呵,向来不屑丐帮,甚至将其嘲讽为“叫花子”的何一敏,居然也到了主动向其示好的地步。
何玉屏暗笑一声,看来何家,也快到头了。
原来,这怀章何家,当年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武林世家,一柄金桐五虎啸山剑耍得是剑剑生威,横扫天下英雄。而现任何家家主何一敏,天资优秀,不仅承袭了五虎剑,再加上那人也长得面如冠玉、风流潇洒,故而号为武林三侠之一的“怀章玉虎”。
可这何一敏少年得志,却野心勃勃,为了名列武林名剑金帖,将青梅竹马的妻子施小梅下堂,八抬大轿娶了当时的武林盟主之女郝燕燕为正室。
可谁想,那郝燕燕女儿心机,为了使何一敏独坐何家家主之位,且除掉那身怀六甲的施小梅,于是使下毒计,以施小梅为引子,挑拨何一敏与其弟何一睿。结果这本该一箭三雕的计谋,却因那何一睿之死,何一敏之重伤,变成了催促何家败落的导火索。
何一敏,弑弟,丧尽人心。重伤,武功大损。不说那名剑金帖,就连江湖前一百,他都只能望洋兴叹了。
今日何家,早已不比当初。
而施小梅被郝燕燕诬陷,何家衰败,更是是变成何一敏的出气筒,在生下了儿子之后,为孩子熬了五年,最终还是被逼死了。
何玉屏之恨,因那施小梅正是他亲生母亲,而那郝燕燕,则是现下坐在对面的何玉楼之生母!
他们血脉相连,却又有着血海深仇。
“二哥,到时到了武当,你可得和我见见爹爹啊。”何玉楼不知他心中所恨,故而言笑晏晏。
这话一听,何玉屏心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可面上波澜不兴,只淡淡地道了句:“那是自然。”
马车内可谓寒意暗伏,而车外,却是热闹、欢快得多了。
“喔!原来阿雪姑娘是雷大侠的……”那猴子点点头,伸出小拇指朝尹宵雪一比划,却见他抬袖掩嘴笑着,既不承应,也不否认。
几个少年人有的意会一笑,有的意会一愁,总之便是叽叽喳喳地笑闹着。
而尹宵雪似乎也玩了上瘾,贴到雷澈身边,眸色如水,笑意嫣然,将手中丝帕往那洁白的额头上点着,还软语轻言道:“天热,擦擦汗。”
顿时口哨声四起,雷澈虽想一掌劈去,但无奈他一身红妆,着实下不去手,只得压下眸子瞪他,警告的意味甚浓,而尹宵雪抿起一笑,机灵地见好就收。
送送水,擦擦汗,眼波肆意流转,言语任性诉情,尹宵雪借着女子之身,这一整天的肢体接触,当真是多于月见山十三年时光。
雷澈的手是热的,汗是湿的,眼眸是会怒的,肩膀是会甩的,尤其是那忍无可忍之时,他刚想一把推开自己,可终究下手都会一顿……
月见山上,虽是看他,却比不上这一路。真可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只见那尹宵雪的笑,渐渐渗入了那略带桃艳的眼里。
他们那边一群人,在尹宵雪的有意下,嘻嘻笑笑,打打闹闹,甚是活泼,就连冷脸无奈的雷澈,都显得没那么疏远了。
唐采青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也不言语,只细细看着,觉得那靠过雷澈肩头的乌鬟,带着种似是而非的真实,不禁想着——若是那落下两抹黑发的脖颈,一剑斩下,会是怎样的光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