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展皓在拐角处,止了步。
他虽人高马大,但内力深厚,步履无声,故而那角落里的高远和程晓小自然不会察觉。
他俩似乎在交谈着什么,细细碎碎地压着声音,到了最后,几乎是争执了起来。
“……你说什么?!”
只听一声高喝,那高远突地扬手,指成鹰爪,直往那细长的脖子上锁去,可程晓小不躲不逼,只拿一双大眼恨恨瞪他。
见他这样,高远脑子转了转,突地又厉目一缓,眉峰一松,手顿放了下来,只轻拍着程晓小的腰,缓声道:“晓小……你这话说的,高叔叔,不也是为了你们惊鸿山庄好么。”
程晓小此刻也不出声了,他实是无话可说,父亲暴毙家中,他红栏酒未醒,山庄重任便突地砸下,砸得他头晕眼花,谁料这些个平日里的叔叔伯伯,居然都是些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之徒!
惊鸿山庄,只怕凶多吉少。
满腹烦恨,抬眼一看,正见展皓从拐角处走出,程晓小立马高声唤道:“展伯伯!”
朝他点点头,展皓看向高远:“高弟也在啊。”
高远正盘算着程晓小等事,谁知窜出个展皓,故而也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展兄。”
“展伯伯,高堡主,晓小不打扰,先退下了。”程晓小飞快地趁此时机,一闪身,一行礼,一甩袖,快步辞去了。
见他这般,展皓随即看了眼高远,只见他跟只恶鹰似的,直盯着程晓小的背影,直至其消失在走道尽头。
“呦,展兄这是去哪啊?”被展皓打断,高远心中自然有些忿忿,但面子上,还是言笑晏晏。
“……去找秦掌门谈谈。”撩他一眼,展皓也笑得和悦。
“嗨,我还以为您去看雷兄弟呢。今个儿早晨,为了救秦掌门爱徒,手伤了……”高远边说边比划,同时也暗自打量展皓神色,“啧啧,话说,这可是第一次见他的流血呢,没想到,也是红色的。”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于是哈哈笑了几声。
“呵,”展皓也笑了声,不过有点冷,“他是人,血自然是红色的,难不成还是蓝的?”
高远一听,也点点头,可点着点着,突地抬起脸,朝展皓细声道:“啧!就是,可不就是怕他……不是人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展皓也不跟他摆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直接暗了脸色,问道。
看展皓一变脸,高远也不装了,只笑眯眯地说了句:“展盟主……要我说,这事,不对。”
他这话一出,展皓的脸彻底冷了。
“何解?”
高深莫测一笑,高远压低声道:“燎原后人?说不定,是死而复生啊。”
他的话,在现在这种情势下说出,当真连展皓都被骇到了。
“你什么意思?!”展皓立刻板了脸,斥道,“高堡主,言出慎重。”
高远眨眨眼,道:“展盟主,高某不过是希望你能明察秋毫,不被……所惑。”
“高堡主,展某必定明察,别忘了,当年苏夜痕,可是雷澈杀的。”展皓拱拱手欲走。
“是啊,但您也别忘了,那苏夜痕……可是在月见山上待过。”高远不惧,朗声而道。
这番话,实是月见山最尴尬的地方所在。展皓心道,若雷澈在此,高远恐怕人头不保。
“苏夜痕不是月见山弟子!这是天下人皆知之事,高堡主无需在此纠葛了吧。”
“但是您别忘了,雷澈这些年一点都没变……”高远不知雷澈之宿疾,大抵是认为雷澈懂了什么长生不老之术,然后又联想到那苏夜痕,用尽脑筋想出了这一番推测。
也亏他心思狡猾,要是不知情者,当真也就信了。
展皓听他这一解释,觉得有七分可笑,又有三分点醒,总之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高远,道:“高弟多虑了,雷澈之品性,江湖皆知。再者说,高弟要担心的事……还多着呢。”
高远以为他说的是程晓小,哼哈了两声,没再说话。
可谁知展皓又再一问:“找到了么?在玉澜山被劫的家眷。”
高远一听,心道:咳,那婆娘啊。
也不怪展皓连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都知晓,实是因为当飞鹰堡的家仆通知高远这消息时,展皓正向刚办完喜宴的高远庆贺呢。
而高远心中,前阵子又收了一房后,早把那晴娘忘了,几天前派去的人回话,说是黑风寨早被人端了,偌大山寨只剩些坟包。
估计那婆娘也没逃过,高远自然不再寻她,本来出身就低贱,没了就没了,
这天下,还缺美人不成?缺的,总是真英雄啊。
但当着外人,面上的戏份总得做足,高远立马悲悲切切道了句:“哎,那山匪窝被人端了,贱妾怕是也遭了难。”
展皓见前话掩过,也不欲再同这高远扯下去,便匆匆告辞了。他只心道,就算苏夜痕是月见山的弟子又如何?雷澈说不是,那他此生永远也别想和月见山有瓜葛。雷澈锋芒正锐,论请论理,都不该招惹他。
说到底,现今武林,还是同心协力的为好。
用完晚饭,雷澈回房,点上灯,坐在桌旁回想那脑海中断头断尾的羊皮古卷,渐渐发现了其中特别之处。
他着实没想到,若是逆其心法,这古卷剑法竟能驱自身的阴寒之气!
但如此一来,必定会与原本的千秋索经相冲。故而,怕是要先散千秋索经五成,然后在大练其古卷中心法,驱尽寒气,再专练千秋心法,这样,千秋索经必能一日千里,功力大成。
对于雷澈而言,刚发现这种可能时,自是欣喜若狂,但静心一想,却又觉得风险重重。
首先,这羊皮心法不过是断章,谁知全部心法会是如何,会有何等功效,所以,这有必定要将所有羊皮收集齐全,偌大武林,寻这几卷羊皮不亚于大海捞针。
再次,若练其功,比要散去自身千秋索经五成以上,此方法对雷澈这般年过不惑这人而言,是一个甚大的风险,谁知道这等推断一定成立呢,指不定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若按现下状态,雷澈这辈子难达千秋索经第九重。雷澈敬其师,却欲超越其师,如果连千秋第九重都无法达到,那又如何超越得了崇俊衾。
这一想,雷澈眼神一黯,叹了口气,只心道:若是崇俊衾,他会如何抉择呢?
正当雷澈苦想深思之际,却听“噔噔”几声叩门,将其从冥空状生拉了回来,无奈,他暗啧一声,披上外袍,将门打开。
“雷弟,还未睡吧?”
站在门前的,不是旁人,正是当今武林盟主——展皓。见是他,雷澈鼻翼微张,深吸口气,把摔门的意念暗自压下来了。
“小师叔……”
却见唐采青此刻也刚走上楼,手中端着盆热水,见到突如其来的展皓,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雷澈伸出两只手指,向外挥了挥。唐采青眸子一黯,看了眼展皓,才行了个礼,转身下楼了。
“何事?”
坐到桌旁,雷澈倒了杯水,却是自己喝了起来。
大抵还是知道他性格的,展皓也不见怪,掀袍在对桌坐下。
“听说你今日给武当弟子开了眼啊。”直等雷澈把水喝完了,展皓瞥了眼他手,笑道。
斜眼睨他,展皓那样子,当真是一代大侠之表。鼻挺目深,风貌堂堂,即便是那眼角的纹路,都只会更为其添加了几分阅经沧桑……不由得皱眉,雷澈将杯子一放:“开眼算不上,相互切磋吧。”
在这方面,他当真就没有白道人将排场的风气,展皓心下一笑,觉得自己那份疑心,实是有些多虑。
虽然,雷澈终归是一利器。
“……雷弟,那凶手与燎原,会不会只是个巧合。”踌躇再三,展皓到底还是说出口。
他这话一出,雷澈立刻眉毛一挑,冷哼了一声:“怎地,不信?”
“我怎会疑心你,只不过现今的武林,再也禁不起又一个‘魔剑’的折腾了。”那一声冷哼,便让展皓软了一截,瞥见那唇上,还余着茶水的湿痕,让那红越发的清晰,展皓握拳,目光立刻别到旁边。
“喔~你是要瞒了?”雷澈问。
展皓苦笑摇头,他倒是想瞒,可就恐适得其反:“哪里瞒得?那凶手频频作案,目的绝不会是那些金银珠宝,怕是要扰乱人心,你说,他是不是要再立‘魔剑’名号?”
“苏夜痕当年除了杀戮,还做了什么?”雷澈回想着,眼眸一眯,“我承认‘燎原’确实高妙,他若潜心专研升华,恐怕月见山人合力也不能伤其分毫,可最后呢?”
“‘魔剑’……不过是一条自取灭亡的路罢了。”
雷澈说这话时,混合着棋逢对手的敌意,以及相斗至相惜的遗憾。
“那凶手……恐怕是另有所图吧。”
虽早已对那人的目的有几分明了,但雷澈没说出来,终究只给了个暗示。
此刻,他心中也有顾虑。
当年苏夜痕闹得武林腥风血雨,倘若不是崇俊衾未收他为徒……若不是月见山的人杀了他……恐怕现在的月见山,早被这帮白道人士斥为魔道了吧。
雷澈所为,只为月见山,不为武林。
而面对这展皓,只能说他们敌人相同,但立场却全然不同。故而,有些话,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妙。
而展皓这边,自也是思虑万千。
首先他身在其位,当虑其事,自然压力巨大;再次,如果是“燎原”后人,那么也必定是雷澈才能解决,就像当年的苏夜痕一样,这使得他以及武林盟在很大程度上威信受损,所以在此事上,对雷澈,对月见山,展皓和武林盟当真是又爱又恨……
雷澈见他低头苦思,就像一只被链子锁着的飞鹰,曾今的无拘无束全然不见,心中暗自摇头。
但在瞥过他那握紧的拳腕时,雷澈黑眸一转。
“我说,展大哥……”
不过一声轻唤,淡淡的,凉凉的,一点感情也没参在里面,却突地如岩下闪电,直劈入展皓混乱的脑海。
他怔怔抬头看向雷澈,仿佛是要再次确认一遍似的。
雷澈上一次叫他展大哥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会是初次相见,当时他不过是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点点头便转身走了。也不会是在月见山的小楼上,那时的他倚靠在书卷之中,酣然入睡了。当然,更不会是那一夜,纵然肢体交缠,他也不过眯着黑眸,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呻吟声。
啊,想起来了。是在泰山之巅,当自己尽全力使出独门剑法时,他的黑眸中多了一点神采,虽然那剑仍搭上了自己的脖子,但他还是说了句“展大哥,承让”。
展皓觉得此刻全身骤地一个激灵,不由得望着对坐的雷澈,望着他的脸,他的唇,他的脖颈,他的黑发,冥冥之中,自己的手,已然伸了过去,还隔着一点空气,便能碰到了那思慕中的脸。
而雷澈,却似笑非笑地按下他的手,瞥过那手腕上的一串珠串,瞥过那木心裹玉的圆珠,瞥过那珠面上几点古怪的星白。
没错了,这正是那“红雪奇楠香串”。
安余走时就说过,这件器物似乎到了展皓之手,可雷澈却是万般没想到,这展皓竟会明目张胆地带着手腕之上。
“展大哥,我知你身为盟主,为武林之心愁,为江湖之烦忧,但是事已至此,我们需并肩御敌,方能解决这次危机。”雷澈慢慢悠悠,满口空话,因为他知道,现下的展皓,估计也听不进多少了。
果然,展皓只是反手抓着他的手,死死的握着,仿佛不会再分开般。
“小澈……”
四下无人,十足气氛,展皓自然无所顾忌,倾身过去,只想吻着那红润润、冷冰冰的唇。
见他靠近,雷澈悠悠伸出两指,顶在他额头,其力之大,展皓竟无法在贴近。
展皓脸色刚想变,雷澈却是笑了。
这一笑,就跟雪地里掺着霜花糖似的,分不清是冷是甜。
这要是换做他人,事关身下的那几寸事物,即便是一本正经的武林盟主,也必定怒极而上,但有时人就是这样,展皓这辈子都把雷澈供在心尖,所以雷澈就算是冷眼相对,他都甘之如饴。
总之,雷澈无情惯了,陈年风流夜他压根没放在心上,此时此刻,展皓可谓一败涂地。
“武林盟风景如画,这么多年不见,我想再看看。”见他那样,雷澈总算是开口安抚了一句。
展皓听他这样说,心下虽是急,但也没有办法,动起手来,自己自是不敌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若是回到武林盟,其实也未必不好。妻子过世多年,除了儿子一个,在武林盟中自是更逍遥些。当年雷澈不过和他春风一度,就让他无法忘怀,可谁想自己成亲后,雷澈便不知所踪,十五年再见,容颜依旧,展皓全身心的**,在此刻,彻底被唤醒了。
展皓满怀情意看向雷澈,却见雷澈一双黑眸凝在自己腕上珠串,那珠串是旁人送来的,红玉包着奇楠,生精醒脑,下气辟恶,式样倒是很别致。
当即摘下那珠串,系到雷澈手上,却见白腕红珠,真真好看。
“这,想来还是你戴比较好。”见雷澈细细打量那珠子,展皓便满足地笑道。
见他这般干脆,雷澈不由得撩眼细细观察他的神情,看看是否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
一番探察,看来这展皓果是不知这手珠秘密。
记下了穴脉位置,雷澈却立马将珠子退了下来,递回给展皓:“我不爱戴这玩意,不过是觉得味道好闻罢了。”
“那将其装在荷包里不就好了。”展皓温声回道。
“我不戴荷包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雷澈一推,果断地拒了。
即便如此乖张,展皓仍旧认为他实在可爱,立马想了想,道:“这香串原有一羊皮小包包裹,也不花俏,到时回到武林盟我找给你可好?”
这一来,当真是水到渠成。
虽然心下非常想立刻得到那张羊皮,但考虑到种种因素,雷澈决定还是暂且按下心中急躁,只淡淡回了句:“那到时便一起送来好了。”
于是,古墓九珍之中,算是找到了一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