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澈躺在床上,甚是疲惫地叹了口气。
合上门时,唐采青看自己的那双眼眸,已然在脑中挥之不去。
窗叶的一丝小缝被夜风潜进,绕了几圈那系在边上的鱼形的风铃,里面的铜芯顿时轻晃了晃白瓷内腔。
“叮叮叮……”
大抵是被这漂浮过云海的夜风摇动,故而连那微响声都带着几分空灵飘渺。
晚风送人眠,雷澈此刻也随着这铃声浑浑而睡去。
“澈儿,你要记得……你是雷家的子孙……不要怨你爹,他此生问心无愧……”
深陷于那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娘亲在细声细语地呢喃着,发鬓松下几抹长发,带着熟悉又安宁的气味,他不禁伸手握住,在手中摩挲。
“……澈儿,若是见到爹爹,可一定要把娘刚才说与你的话告诉他喔。”
那一段话,几日来他已然听过很多遍了,但娘亲还是依旧在夜里小声地重复,仿佛一定要让他记住,那种哀伤又坚定的语调,像是离别时的惆怅,好似早已料到,她此生再无缘见到爹爹了。
他半睡半醒地张开眼,黑暗中唯一缕白月光正照到娘亲的脸上,她淡淡地微笑着,眼中含着一点明亮,即便是几抹脏痕也无法遮掩那白肤红唇,宛若一块陷于污泥中的美玉。
如果永远能这样,或许也不赖。他这样想着,刚想伸手去摸摸那久违的面孔。
却不料,灵俏的鹿眼突地变了模样!
那明亮的大眼被狠狠地往两边拉得狭长,黑色的瞳心似兽如魔,带着一种灼热的欲情,仿佛燃着把雄雄的火焰,为了沉溺其中,而不惜焚烧一切的无所顾忌!
那双眼直勾勾地瞪过来,宛若一抹永生摆脱不去的鬼影,让他不由得本能地环顾四周,去寻找母亲,去呼喊求救,但最终他意识到,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唯剩那幼小的自己。
他转身想跑,但是却仍能感到那双眼那骇人的目光,而且由灼热变得冰冷,在停下脚步喘气时,那眼骤然又在面前出现!
此刻,眸子里全然是凛冽的怨恨与嘲笑。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孩童的惨叫和尖笑声回荡在周围,他不由得蹲下,捂着耳朵呢喃着,突觉鼻子一酸,滚烫的鼻血竟不断地涌出,腥热从指间滴下,就像永远不会停止一样。
不能坐以待毙!他心中鼓起勇气,可刚一抬头,但见那双眼睛快速地逼近!
仔细一看,那眼眸不再是尖锐冷酷,而是又那种带着□的暗潮汹涌,那种男人特有的掠夺与征服,那种至高无上的冷酷……
时而幻变成钟月瑶的眼,时而幻变成展皓的眼,时而幻变成唐采青的眼,时而幻变成何玉屏的眼,时而幻变成尹宵雪的眼……
“……啊。”
一把闪亮的剑架在脖子上,准确的说,已然入肉,血渗出了几滴,顺着雪蓝的剑刃,一路滑下。
“澈儿,才几日不见而已,不必如此热情吧。”梁圆嘴角抽了抽,话语虽轻松,可身子却不敢大动。
为啥?全因床上的人,冷汗盈盈,气喘不止,眸泛杀意,剑如秋风。
这样的状态,就跟那斗急的野兽似的,眨眼便要人命的。
雷澈被这场梦搅得杀气渐盛,但理智尚有,见是梁圆,剑刃也泄了力道,要不眼前这厮便是人头相分了。
“滚!”低吼一声,雷澈的剑离了那脖颈几寸。
梁圆当场真想擦把汗,拜拜祖师爷。
好家伙,刚跟峨眉的俊郎君滚了床单,提了裤子便想到雷澈,想到那利落的身形,冷酷的眼,心说即便不赴**,给他看一眼也爽快啊。
可谁知,这一来便差点是灭顶之灾。
顺了口气,雷澈不再是盛怒状,但那种冷沉如冰的神色,似乎也好不到哪,像是随时拔剑杀了你,也毫无预兆一样。
“澈儿……你做恶梦啦?”
不怪这梁圆如此大胆,他本就是个为色为欲的亡命之徒,若要是惜命如金,才不会干那采花盗草的啄蕊燕子,故而他捂着脖子,多嘴问了一句。
立马,雷澈那冷冷的一眼睨来,就跟醍醐灌顶似的凉澈,梁圆被看得心颤脊颠,只暗道:这一眼,比烧刀子够劲!
一把拨开他,雷澈下床倒了杯茶,一股脑喝下,脑中混乱嘈杂的画面终于得以停止。
哎,多少年未再做这样的梦了?雷澈不记得了。
大抵,是幼时一个初夏夜里,他枕着崇俊衾的膝头睡去……从此那异常熟悉又模糊的画面,终于不再出现。
可惜,纵然现下自己已然强大了,却依旧无力于梦中。不怪童年伤痛,只叹,故人已逝,从此难寻那一刻的目光如水,神色温柔。
梁圆见他眉宇惆怅,不由得想伸手拍拍其微耷的肩头。可谁想,一阵“啪啪”之声突地从屋上响起,一听便知是轻功快步,只是那屋顶之人怕是实在着急,那鞋尖快速划着瓦片,故而发出了如此响声。
这一来,雷澈怀疑的眼神自然斜向梁圆。
“可不敢误会了!哪有采花盗草还拉帮结伙的!小爷我只吃独食!独食!”这鄙视加怀疑的目光着实伤了啄蕊燕子的心,他意会之后立马跳着脚辩驳起来。
那脚步声渐远,却又听两人落到屋瓦之上,口中大喊:“大胆狂徒!竟敢夜闯武当!暗杀……”
一听这话,雷澈自然反应过来了,当即拔剑站起,推门而出。
合上嘴,梁圆亦回过神来,心中暗道,还好小爷见了这雷澈一面,否则若是真叫人捉住,断是说不清楚的。
如此一想,便偷偷跟在雷澈不远处。却不曾想,他这番多情,却险险丧了性命。
雷澈提剑几步迈上屋顶,唐采青也同时翻上了瓦,两人向前一看,正见武当少行与清宏二真人在前方奋力追逐的身影,向后一瞧,十来个武当弟子正快步追赶而来。
师叔侄二人即刻施展轻功,一阵乱云飞渡,几重衣沾夜露,不消多时,便追上了那两位真人。
“雷大侠!”清宏见是雷澈,心中犹似服了颗定心丸。
雷澈脚下不停,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那贼人将……”
他刚开口说了几字,却见一丝金光由远闪至,但听得“咔嚓”一声低响,瞬时那清宏的头便至颈项上狠狠撕离,快得连那其稍安的神色都没来得及改变,三尺碧血便飞溅起来,一路与他并肩的少行真人当即被那热乎乎的腥红淋得个劈头盖脸。
众人顺势一看,但见前方五丈远处,正有一乌黑的矮小影子,只听那金线“嗖”的一声,便带着清宏的头颅一路溢血地拖回了黑影处。
不仔细看,甚至觉得那黑影犹如野兽,毕竟这般矮小,实在不像是成人。但那黑影抓了清宏首级,居然就手一抛,然后又直起了身,看那大步向前奔跑的体态,又实乃人之形状。
“清宏!”血淋淋的头颅就跟破布包似地坠落,那少行不由得大吼一声,飞身过去接住被丢掷如弃物的同门之首。
见此惨状,雷澈不禁加快步履,一步一跃,似惊鸿踏泽,又如白鸟蹁跹,直引得前方黑影频频回首,虽说他逼得如此之紧,但黑影的情绪似乎也越来越兴奋,急窜间,甚至像只狡猴似的凌空翻了几个跟头。
可那黑影还没得意许久,正见前方立了个人,定睛一看,却是那唐采青。
原来,见状况不明,雷澈决定将其活捉,便与师侄二人来了招前后夹击。
那黑影一停步,但见身后的少行真人匆匆赶到,且太德、善渊两大真人正好也往此处奔来。
这下,五人落于大殿屋顶,十分谨慎地从不同方向将那黑影团团围住。
此时,重云锁月。在不甚明辨的夜里,武当大殿顶上风声呼呼作响,在五人包围之中的黑影,则越发显得矮小,他立起身环顾四周,最终那戴着乌黑的铁面的脸,转向了雷澈处。
“雷大侠,请务必要将这恶贼活捉。因为他把展盟主给……杀了。”善渊真人见状,上前一步说。从来都是一副冷峻面色的他,终究在说至展皓之死时,眉宇间也微露哀情。
只一夜,展皓竟死了。
雷澈一愣,还没开口,一旁的少行真人便大声恨道:“呸!这等恶徒竟将青宏……活捉什么?老子定将他千刀万剐!”
可他这话刚一说完,一阵浓烟便从中间那矮小的黑影脚下腾起,瞬间将众人笼罩起来。
目视不见,武当众道措手不及,而雷澈与唐采青当即提升四感,顿时发现这浓烟里的诡异之处。
但听“咻咻”几声,丝线如怪蛇吐信,两枚婴孩拳头大的暗器在这浓烟中汩汩游走,瞬间便缠上了少行脖颈。
“啊!!!!”少行惨叫一声,似乎是被那暗器卡着喉间,入骨入肉,故而这叫十分凄惨。
几步踏过,雷澈手中长剑运气一斩,一阵金戈嘶磨,星火四溅,那铁线终究断了,像收了伤的动物似的,咻地又被收了回去。
手中剑仍颤如蝉翼,雷澈暗叹一句:此线竟然如此之坚硬?!
当即手摸至少行喉间,他不由得心中惊诧。
那卡在其喉头上之物状如蟹甲,两边各四爪扣如少行血肉,由于伤了大血脉,血突突地冒了出来,全靠雷澈点了他几个穴脉,终将那血止住了。
这等厉害的暗器,实属难见。且看清宏的伤口,若不亲眼看那黑影使了这暗器,还以为是一高壮的大力士把人头直接撕扯下来的。
唐采青趁此时机,立刻拔剑朝那黑衣人袭去,谁想剑锋刚至,黑影扬起手臂就是一扯,在旁的太德真人瞬间被细丝拽过,将他正正阻了下来。
以唐采青之力,即便是一人挡一人,他亦能一剑劈下,二人四分,但在武当地盘,自要顾虑武当之人。心中虽是不耐,但唐门少主此刻也只得以救人为首,剑锋一转,心道先将那太德救下再说。
他一剑狠击,却不想那细细金线丝毫未损。那黑影见状右手一收,太德一阵嘶叫,金线已然割入肉中,看来其企图将太德之首拿下。
当即剑身绕上那金线,唐采青内力一震,虽仍不能斩断丝线,但此番与其收线力作为制衡,起码也让那黑影动弹不得。
黑影没想到他会下此招数,愣了一下,随即看向那旁的雷澈,正见他将少行交与善渊。似乎对雷澈颇为忌惮,黑影也不执着于套住的道士头颅,只匆匆一泄力道,金线磨着剑锋堪堪收回后,使了股内劲把太德狠狠一推。
见状,雷澈一步闪至,朝唐采青道了声“你在这照看”,便追着那黑影远去。
知雷澈大抵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唐采青无奈地看了眼手臂上托着的太德,眉宇间甚是阴霾。
现下,二人已离了武当建筑,在林中穿梭。
暗银纹的衣襟沾了血,雷澈嗅着一阵腥铁味,在这月黑风高之夜,心中顿时腾起一股被唤醒的莫名雀跃。
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压抑着的恐慌,黑影回眸看了眼身后的雷澈,只见他忽远忽近,却迟迟不下狠手,全然做狡猫戏鼠之状。
果然难对付……暗恨一句,黑影上窜下跳,心中不禁愤懑至极。
片刻后,雷澈兴致已尽,一招青云直上,踏着树枝跳到了黑衣人前方。
“把东西交出来。”眸子里似乎酝酿着什么,雷澈凝着那黑影,手一伸,语调平静地道。
闻言,脚退了一步,黑影的手不自觉地碰了碰右胸,那里除了有跳动的心脏,便是藏着那沾着武林盟主之血的“红雪奇楠香串”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