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房内的人久久不见有动静,屋外的人自然也不敢唐突。
唐采青拉过仲怡一阵细声交谈,在旁的何玉屏看了眼,便低头把玩腰间那霜青色玉环的配子,可耳朵暗暗竖着,几步之遥的尹宵雪却是一掀袍,似鹞子般翻到走廊两寸宽的扶杆上坐定,饶有兴致地远眺武当满山点点火光。
而向来闷不做声的柴小瑛,则抱着长剑,靠着雷澈门口,倦眼朦胧,一动不动。
“……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轻轻飘来这么一句话,声调依旧是冷的,但终究不再是成人嗓音。
众人推开门,便见床上端坐的,已然是一个猫眼丰腮的孩童了。
只不过,若不是他眼睛冷锐,乍一看那苍白得有点过分的样子,实不像是个流着血、吸着气的活人。
可柴小瑛见了雷澈这孩童状样子,眼中的戒备却是骤然消失了。但见他一脸兴冲冲地跑过去,蹲在雷澈脚边笑,总是懒洋洋的倦眼此刻跟狗崽子似的亮。
由于手脚冰冷,所以雷澈正穿着一件广袖秋装外袍,他睨了眼那柴小瑛,将衣袖包着手,对着柴小瑛的额头便是一敲。
顶着有点点微红的额头,柴小瑛不喊痛也不叫苦,只眼中却是有了点疑惑和探寻的意味,因为只要任何事物有所改变,他总是最先发现的那个。
懒得理他,也没这精力理他,雷澈先把目光放到仲怡身上:“你们俩来干嘛?”
闻言,仲怡心中立马斟酌了一下说辞,小心翼翼地道:“小师叔,师父说既是来参加武当大典,月见山便要有月见山之姿态,故而派我俩来给师叔助个阵。”
什么保护啊,担忧啊之类鹤欲停的说词,仲怡全然省去,对着雷澈说这些,岂不让人哭笑不得么。可见这样貌忠厚的风云堂少堂主,也不见得人如其貌那般憨直。
仲怡虽这么说,但雷澈心中则敞亮着呢。
若是要壮声势,那早干嘛不来,再说,月见山从来就不需要壮什么声势,作什么姿态,月见山之所有印象,只要给他雷澈一口宝剑,他便能证明给你看。
但雷澈终究也没再挑刺,既然仲怡苦心找了个借口,而且人都在眼前了,多说无用。
“……现下,很多安排都得改动一番。”
长叹一声,雷澈将双手在宽宽的袖子下暗暗搓着生热,心暗道:现下变成这副模样,也不是没料到过,但本想着先行下山,再派个人到武林盟找展皓要东西便好,可谁想人竟然死了,那么明早若是下山,于情于理不大妥当。
以这副样子面对秦让山等人,雷澈是十万个不愿意。他虽是样貌不老,但终究年已不惑,若是以壮年之姿在同辈面前,那确实叫人羡慕几分,但若是以这乳臭未干的童颜示人,尤其是对着那帮居心叵测之人,雷澈则是非常抵触的。
毕竟,变成这副样子,在他心里实不算是光彩的事。
“这两日,咱们看看武当少林的动静再行事。当然,若是有人要见我,你们想办法解决。”太阳穴一阵钻痛,雷澈皱了一下眉,沉声说道。
他现在脑子不清楚,只能想到这么多,再说他雷澈也属长辈,一句“你们想办法解决”将问题甩给他们自己也轻松。
事必躬亲,傻子才干的事。
一阵吩咐下去,月见山弟子们恭敬听完,抬眼一看,见天都快亮了,便欲退出房间给雷澈休息,可唯独那柴小瑛,坐在床边不愿挪动。
脚踢了一下他,雷澈不耐烦地道:“该干嘛干嘛去。”
揉了揉被踢到的地方,他还是一动不动,只是探寻的目光一直凝在雷澈身上。
就好像被看穿了似的,雷澈眉头一蹙,心道:这孩子总是有点古怪的。
虽不是哑巴,但自柴小瑜之事后,他便从来未开口说过话。上了月见山,也是花了几年时间才逐渐适应下来。
他年纪尚小,但性格却十分孤僻,只一心习剑,完全不在意周遭;且不喜变化,就连房中事物摆放的位置,都是常年一丝一寸不改。这种特点,逐渐发展至对人亦是如此,例如不熟悉者柴小瑛是绝不会靠近。故而,雷澈在月见山上一贯以孩童样貌示人,偶尔露出几次成年样貌时,柴小瑛便非常不习惯,也不似往日那般亲近。
大抵就是这般不喜变化,所以雷澈这般忍耐不适,那柴小瑛却是感觉到了。
“小瑛,莫要打扰小师叔休息。”见他不动,唐采青停下脚步,在门外皱眉说道。
见其仍旧不动,何玉屏和仲怡只好去拉他,倒是尹宵雪,在旁看了半天,末了笑嘻嘻地道:“小孩子嘛~反正到时师叔生气了,撵回月见山,就给他这点时间怕什么……”
他此话一出,柴小瑛虽不情不愿,但还是站起来随众人走了。
波澜不兴地看着门合上,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雷澈神色一松,徘徊在胸中的淤气终于从口中吐了出来,只见那淤气一出,顷刻间便化作一阵白色的冷雾。
接着,他伸出双手往灯下一看——青色的经脉皆浮出,像白色玉石上的纹理,带着股死气沉沉的寒意。
与人对战,最忌分神,刚才自己不仅分神,更是失魂,实乃武者大忌。
雷澈自嘲一笑,暗道:如此下场,也算活该。
再加上为那梁圆疗伤,内功消耗,经脉受损不是一点两点,万般巧合,偏又碰到自己变化之日,这样一来,原本堆积于体内的阴寒之气一下子反涌而上,才让他这般痛苦。
虽靠多年调理气息,但终究治标不治本……雷澈猫瞳一黯,心中回想起那羊皮古卷上的心法……
“师父,若是你,会如何选择呢?”一声叹息,望向窗外无边夜色,他喃喃道。
今夜,武当山一片火光,除了雷澈,无人入睡。可谁想,还有更大的惊涛骇浪,朝着动荡江湖席卷而来。
一阵悠悠龙笛之声,飞掠于浩瀚的水面,在这万籁俱寂、暗夜沉沉之中,仿若梦里魔花之开谢,有着种寂然之玄,深幽之冥。
“接着!”
如黑雾般来者落地,血淋淋的银指甲拈着一张腥黏的东西,说罢便朝坐在厅边之人扔去。
放下玉笛,面无表情地伸手捞过,眉心一点红痣夹在皱褶中,九泉罗刹虞望打量了眼前方黑红相间的人,轻声问了句:“怎么搞得那么脏?”
也不知说的,是人还是物。
“……你挑剔什么?!我凌轩翥杀得过瘾……东西到手了便好!”听他这话的语气,不阴不阳,阿鼻鬼王凌轩翥不由得大怒道。
从怀中掏出块布,将那血染之物细细擦好,虞望这才回道:“这东西要给的可不是我,而是阎君。你说,主上会管你什么过不过瘾?”
闻言,凌轩翥也不敢那么放肆了,低声嘟喃着:“这厮是嫉妒……嫉妒……”
说了一阵,他又抬起头朝虞望说道:“支火夜叉受了点伤,鬼面判官则去……总之那俩家伙暂时没那么快回来……对了,他,到手了么?”
“已碰上接头人,东西也在路上,至于他,恐怕得原地休养一阵……毕竟,从那种瀑布掉下来,就算是用金甲丝线缓力,还是受不了的,再说,对方是‘一剑千秋’啊。”瞥了他一眼,虞望淡淡说道。
“到底是阎君高见,事先安排了人,那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还说不要。不过,真不愧是阴山老怪之徒,这番上武当居然没死。”凌轩翥一听,便袖掩着嘴,嘻嘻笑起来。
“阎君有令,从此这茗双便是黄泉门的‘奈何童子’,你莫要这般随意了。”见他笑得花枝乱颠,虞望依旧是那不冷不热的调子。
细眉一竖,凌轩翥袖子一扬:“有本事,他就把我杀了。这江湖之中,我凌轩翥此生只敬黄门阎君一人!”
对于这句话,虞望倒是意外地赞同了。
因为,也只有这黄门阎君,才有能力掀起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声势浩大的腥风血雨。
“小师叔!”
唐采青等人啪啪敲响雷澈房门时,他还在运转体内真气,将其化寒为暖中。
“操!”不由得吐了句脏,雷澈披上外袍,起身开门。
“小师叔,现下武当乱了。”唐采青知他心情不佳,所以先把这话一说,总算是让雷澈不得不按压下这怒气,坐下了。
何玉屏先开了口,朝雷澈说道:“今中午秦掌门受到飞鸽传书,说是武林盟总院被人血洗,院中一百二十六口人全部被杀,凶手还一把火烧了总院……”
“接着,各大门派陆续接到消息,说是……这江湖上,流落着隐藏绝世武功的奇珍葬品,而惊鸿山庄庄主程羽、衡山圣虚道人岑鹿、神威镖局当家石卫,还有那展盟主以及武林盟被血洗,都是因身怀这秘笈,而被人杀死的!”
何玉楼与白碧霜纷纷收到这等消息,所以他知道得也是最快的。
武林盟,竟被血洗……那羊皮……还有那古墓葬品,本来只有少数几人知晓的事,一夜之间居然就在江湖中流传开来……雷澈愣了一下,似乎还没怎么清醒的大脑怎么也没法消化这些令人震惊的消息。
“不仅如此,武当、少林等大派还得到了葬品具体信息与来历。”
尹宵雪顶着个陌生的脸面,在旁慢悠悠地背诵道:“‘天下至情之人墓,天下无情之人坟,此生未失于剑下,犹败于情字之中。示后来之人,有情则三磕,出墓自有无碍之途,无情则九拜,吾毕生所学倾之汝矣’,当年蓝海傲人便是见到了这古墓之中的遗言,九拜而后得到那‘未失之剑’的秘笈。葬品分别为‘沉水麝香瑟柱’、‘血珊红瑚搔头’……”
雷澈听罢心中一惊——竟然这般详细!特别是那段遗言,就连安余也未曾知道得如此完整。究竟是安余有心隐瞒,还是传言捏造,亦或是对方当真知道得如此之多?
“恒山派若冲师太以及衡山李一汀已被秦让山、延灯叫去寻问,可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敲着桌面,尹宵雪支着脑袋,说着说着,那亮亮的眸子便扫到雷澈身上,“小师叔啊,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睨了眼他狡猾的模样,实不符那张满是坑洼的脸面,雷澈不理他,暗自将他们刚才的话再梳理一遍。没办法,他现下脑子乱哄哄的,实在是很难马上做出反应。
尹宵雪也不急,倒了碗茶,慢慢喝着等雷澈。因为提的这问题,不仅是他,更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将事情大致地想了一遍,雷澈首先察觉到——这消息,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也许是燎原后人,也许是黄泉门,也有可能是躲在暗处的什么人……总之,对方绝对是故意的。
说实话,这一招,当真高明。
搅水惊鱼,与其暗自寻找那古墓九珍,倒不如将这消息放出,让全武林之人一起找。
这样,怀有这九珍葬品之人,原不知道故不在意,若是知道里面有武功秘籍,必定露出蛛丝马迹。而那些没有之人则会倍加留意,说不定那个就察觉出了所有之人的异动……这种关系,无疑对放出消息者有利,能够使之更快更准确地找到余下的葬品。
雷澈为何这般猜测?
全因那放出这消息之人此举,虽是葬品来历、形态都说得仔细,可却惟独没有提到这秘笈分两部分,而主要的便是在包裹葬品的羊皮里。故意将这条隐瞒下来,便是想到即便那些人得到了葬品,也未必能看穿其中乾坤。
毕竟,连知鱼公子都未曾解开,那这武林之中,可解之人屈指可数。
再进一步一想,这消息七八分可能是昨晚那伙人放出,而且,血洗武林盟的人必定与杀展皓的人同属一伙。
全因,这分工、时间安排得实在是准确精妙。
兵分二路,目标明确,在展皓死后人心惶惶之时再放出这等消息,其效当真可谓石破天惊,给了那些心怀鬼胎者浑水摸鱼之机会、胆量。
江湖,越是动荡不安,越是可以肆意而为。
他心中不由得一叹——难道又要开始了吗?
“……没错,确有其事。”扫了那五双全然聚集到自己身上的眼睛,雷澈终究还是点点头,承认了。
“那所谓的‘未失之剑’的秘笈……”何玉屏小心翼翼地问道。
“秘笈是有,至于,未失之剑……”雷澈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冷声道,“这便说不准了。”
“小师叔,昨晚的人,会不会是燎原后人或是黄泉门?”心下将昨晚之事回忆了遍,唐采青在旁一问。
见他这般说来,雷澈心下觉得,能将消息放的如此之广,而且也必定让人无从查出的,大抵是个人数众多、人脉颇深的组织,如此想来,黄泉门确实最合推论。
若是黄泉门,那便当真叫人佩服了。
因为其高明之处,不是单是能筹划预测,而且还能在不同情况下作适当调整。从追杀知鱼公子,到暗杀展皓,其行动都有意识地掩盖行踪,每一步都做得滴水不漏,着实不简单。
“不管什么人,他这般做,既能更快找到剩下的葬品,还能把这江湖搅得天翻地覆……”
是啊,一块肥肉投于饿狼群中,哪能不乱。
而月见山,万不能卷入这漩涡之中。雷澈心中暗自想着,突然抬眼看向仲怡与柴小瑛。
“待我修书一封,你们即刻启程回月见山,交予鹤大。”
他这话一说完,柴小瑛的脸瞬间便暗了。
仲怡是个听话的,当即便点点头,待雷澈写好信后,便想拉着柴小瑛走,可谁知他却是一把甩开了自己的手。
无奈柴小瑛天资甚高,功夫也不输于这些师兄,几番动手下来,仲怡却是无法让他移动半分。
“小瑛!”见他这般,唐采青当即喝了声。
可谁知柴小瑛不闻不理,仍旧坐着,一双眼睛看着雷澈,水呼呼地好像要掉眼泪似的。
雷澈最烦便是这等孩子,看他这样当真想一个指头弹过去,但是知他的性格从来倔扭,认定的事绝不回头。
因为若不是如此品性,也无法在这么小的年纪便将这世间花花绿绿视而不见,终究练得天元第七重。
尹宵雪却是觉得没必要非得撵他走,故而笑笑说道:“小师叔,小瑛年纪小,再说,就让他见见世面嘛。”
“……罢了,事情紧迫,仲怡你先回去,这小子……到时再说!”
雷澈沉着脸想了片刻,终究还是将柴小瑛留了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