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得以泡在热水里,雷澈觉得一阵渗入骨髓的舒心。夜里咬着牙,顶着冷雨一路快步的痛苦,此刻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潜下水中,耳畔一阵静谧,温暖,安静,宛若母亲的子宫。雷澈运转起大小天元,原本冰寒的内气也渐渐变得没那么刺骨。
虽然只是一时的舒爽,雷澈也认了。
唐采青和尹宵雪各扛过两桶热水而来时,便见大木桶里没看见人影,只在水下飘荡着一团如墨似云的乌发。
大抵是知道他们扛水来了,桶里的人就像个水妖似的,只听鼓鼓几声气泡破裂开,一个小小的头便缓缓从水中冒了出来,那圆而上挑的猫眼黑乌乌、亮晶晶的,宛若被洗过的水晶珠子一样。
“……换吧。”
将搭在脸颊的湿发往脑后一拨,雷澈直腰,靠着桶壁站了起来,此刻的他,有着一副稚气未脱的身体,胳膊小腿被水浸泡得莹润,而修长的脖子和锁骨,由于攀爬着湿漉漉的长发,则透着点特别的娇甜之感。
这具身体虽说年幼,但与之红栏之内的娈婉妖童相比,也不过相近的岁数,都带着种麻痹人神经的——一种柔弱又清澈的美。
扫了一眼那如玉的身躯,唐采青拿起木瓢伸向桶中。
谁想那水非常的冷,即便现下入秋天寒,但也不至于冷得那么快。唐采青一愣,动作慢了些,在旁的尹宵雪原本准备倒热水的,见他这般,随即眉头一挑。
“……啧!”
见他察觉水冷,雷澈有种好像被窥视到弱处的不舒服感,顿时不耐地啧了声,催赶着唐采青。
不动声色地睨向贴着桶壁站着的雷澈,尹宵雪觉得此时的他有点像伸爪够饵的猫崽,微挑的眸子闪烁着一种不安定的波动,乍一看,还有点任性的撒娇味道。
这一刻,他挺像个孩子的。
如此想着,尹宵雪心中一笑,小师叔若是知道,大抵会恼羞成怒吧。
当然,雷澈是不会撒娇的,他这般神态……尹宵雪看了眼唐采青倒出的水,一点白雾都没有,透明冷亮得就跟刚从井里倒出来似的。
“……还愣着干嘛?!”
见尹宵雪在旁一副若有所思,知道他向来敏锐非常,雷澈忍着等唐采青将冷水舀得差不多了,便立刻出声喝道。
“是是~”抿嘴一笑,尹宵雪回身便将热水倒入,哗哗一阵,热气蒸腾。
雷澈立刻坐到桶里,暖暖的感觉又回来了,不由得微微眯眼。
“过来过来,往我头上淋。”觉得不过瘾,雷澈挥挥手,朝他们示意。
唐尹二人相视一眼,便立刻提桶走过去。
于是,冒着热气的水,在两旁倾倒而下,只见乌黑的长发两分,露出一道白而长后颈,两滚圆肩头,被那热水浸过,便愈发地莹亮,就跟泡在水中的玉石似的。
少见的,由于热水的活络,那雪肤仿佛是浅尝微醉般地,被轻染出宛若酡红般的浅粉……愈发随着温度绽开,让人不禁想伸手碰触一下,感受一次那诱人的红晕。
当然,没有人,敢伸出手。
时候、地点、人物……都不对。
也罢,看到雷澈那舒展了眉眼,微微翘起嘴角的模样,已然是十分可爱了。
唐尹哪里知道,他们二人虽说性格天差地远,但此刻心思到底还是有相同之处的。
翌日,雷澈等人好好休息了一宿,下客栈一楼用饭。
“……武林盟主都被杀了!以后这道上还怎么混啊?”一阔胸宽面的汉子将酒一饮而尽,手背抹了抹嘴,便大声叹道。
“嘘嘘嘘!”在旁一尖嘴猴腮的男人立马去掩他的嘴巴,四周看了看,陪着笑点点头,便回首压低声音骂道:“你个XX的,老子看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
另一桌的年轻人扫了眼周围,小声道:“展盟主的丧事,似乎要在飞鹰堡办。”
“哎,武林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难不成还要在废墟上办不成?再说飞鹰堡离武当山不远,我师父师兄昨儿刚从武当山下来,叫我在这等他们呢。”与其同龄的侠客摇摇头,一副麻木的模样。
靠窗一桌的女子望了望楼外雨势,叹道:“哎,这雨怎么不停啊,难不成老天也为展盟主哭了?”
“……你莫要多话!”她同行的年长妇人低声皱眉道,也随即看了看窗外,“……小了许多了,从这柳花城到飞鹰堡也不过三天路程,这雨不算碍事的。”
……
诸如此类,雷澈他们所住的客栈里,只要一到吃饭的点,总少不了这些讨论。
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张惶无措……江湖中人就如随波逐流的鱼群般,以各种情绪接受着这大风大浪,然后继续在这漂泊不定、变幻莫测的汪洋里生存下去。
唯一安静吃饭的,大抵便是在角落的雷澈这一桌了。
一如唐采青水波不兴,一如何玉屏若有所思,一如尹宵雪举杯浅酌,一如柴小瑛、雷澈埋头吃喝。
虽说月见山人容貌出众,但一桌子人安静得只听见饮汤咀嚼之声时,也实在激不起旁人的再三推敲。
一大碗粥,碗口都比柴小瑛的脸大,只见他双手捧着,仰头便咕噜咕噜地倒,小腹一鼓一鼓的,可瞬时便平坦下来,让人很是猜不透他吃的东西到底都去哪里了。
虽说有个抢食的,雷澈心下却还是比较舒畅,他不喜欢一个人吃东西,月见山如此,外出亦如此,只要众人围起来坐着,他心下也满足了,若要是真有人吃得同自己般香,那便更是好的。
毕竟,这样更像是……记忆中吃饭的样子。
这般想着,他又拿起一大馒头,可劲嚼着,食物的饱足感一点点的上升,那种永远无法忘怀的饥肠辘辘总算得以平息。
突地,见一碟子推到自己面前,上面躺着半条熏鱼干,有点碎,但肉还是有的。
抬头一看,柴小瑛抹抹嘴,倦眼扑闪,神色就跟狗崽让食似的。
又低头看了片刻,雷澈嘴角一抽,伸指弹了一下柴小瑛额头,道:“……自个儿吃,我还需让你让不成?”
额头虽又红起来,但柴小瑛还是抿嘴笑了笑,放下筷子,像是在说自己吃完了。
不说话这毛病,改过来便好了……可童年之伤,哪里是这么容易忘怀的?自己如此,何玉屏如此……雷澈心情复杂地睨着他,好半天才伸手乱揉了揉柴小瑛的脑袋,接着继续拿起筷子,将剩下的菜吃完。
就在雷澈满足地捧起一杯茶化食消油时,从他们桌旁走过一店小二,走过不动声色地往他们桌上丢了个纸团。
月见山等人自然都看到了,原本的动作却不改,直到过了一会,雷澈暗暗将纸团拿过,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个字,和一只翡翠鱼形戒指。
抿嘴一笑,雷澈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心道:可算来了。
夜里,雨势逐渐小了。雷澈等人到了客栈后门,正见一马车停在门外。
车夫是个白须老头,见了雷澈将帽子掀起,点头笑了笑。
车绕了半城,专走些昏暗小道,最终,在一普通民户的后门停下了。
说是普通民户,因为实在普通,看外观,非富非贫,也无特别装饰,同样的乌瓦灰墙,混在一片民居中。
谁能想到这里,便是沧澜小阁之分部柳明楼。
掉了漆的后门被推开,一行穿着灰衣的家仆撑着油伞接应他们。领头的扫了他们一圈,最后朝孩童模样的雷澈,彬彬有礼、神态自若地拱手一拜,笑道:“雷大侠,我家公子已在屋内恭候了。”
沧澜小阁之人,果不简单。雷澈点点头,心道。
月见山众人踏进院中,即便此刻是在夜里,但仍能觉出此院布置的精巧——
这里虽地方有限,但曲径通幽,廊影缦回,小池怪石,一看便知非同寻常,靠着这些层次重影,愣是让人感到这宅子十足大,走了半会儿才到候客的花厅。
“雷叔叔。”
到底是知鱼公子,虽突见雷澈这般的孩童样貌,但依旧神色不改,言笑晏晏。
但是吃惊总是有的。毕竟,他见过的雷澈,永远都是那乌发俊容,身长玉立。
心中虽知他这番心思,但雷澈依旧面色不改地入座。
没办法,若想获得最准确的消息,雷澈便必须要见知鱼。再者说,这孩童模样已然如此,厌恶也罢,否认也罢,都改变不了。
唯求,少些人知晓便好。
这时,安余坐着的椅子突然前进了几步,可他周围却没有任何人。
仔细一看,原来这精致的椅子另有蹊跷,只见那四只椅子角带着四个铁轮,可根据其左右手在椅臂上控制前进,若是眼劲好些的,还能注意到椅子上刻着的一个菱形符号。
原来,这活动椅子是出自千巧公子井裳华之手。
“裳华兄欠我一招,故而做了个椅子方便我,若是危机之时,这椅子也能救命。”知鱼当真是相信雷澈的,若不然,也不会把椅子里藏有机关这等私密之事当做寻常家话来说。
亦或者,他觉得沧澜小阁的能力还是足以保护他的。
总之,雷澈见他如此,也不由得心中一叹:果然有其父之以诚而待的性格。
“雷叔叔,我这次请您来,不仅是要同你说说那古墓秘笈,还得要向您借个人。”
安余说完,朝尹宵雪处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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