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雾越发地大了。

雷澈睁着一双猫眼，盯着前方时隐时现的黑影，一跳一跃地紧随其后。

虽是雾大，但那黑影身上总散发着一股子灼烧过的怪味，雷澈光凭嗅觉就能清楚地确定其位置。

按井裳华所计划的意思，照他那样动手，虽说对方动弹不得，他们这边的人却也不好活动，故而雷澈琢磨着要在井裳华动手之前就把这帮东西料理了。

身为月见山人，没必要躲躲藏藏的。

这般想完，他眸子一眯，三步并两跳，纵身跃向前方，抽|出背上的长剑朝人就是一劈，那黑影自然要躲，不禁躲了，还转脸就是一道烈火袭来。

这火起的突然，雷澈凌空一转身堪堪躲过，本想着对方原来是口中吐火，就特别注意起那章黑洞洞的脸，可谁知这一道炽焰过后，那黑影双手相互一搓，待分离时竟牵出了两条火焰，灼灼的光亮划破浓雾，在半空相互交叉着朝雷澈扫来。

雷澈眼力好，他看出了那火焰由两条绳索做芯，所以才这般长，及至一道火光迎面而来，他脚尖划着地面便往后退，脸上热乎乎的，尤其是鼻尖，绝对是这身体最热的器官了。

来跟我来玩火？

心中冷笑一声，雷澈现下彻底的战意勃发，对手的特别招式当然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披着的是这副年幼的皮囊。

这副表面幼小、脆弱的皮囊。

记忆中那幼小得，待一大掌扇过，自己脑袋快要被扇飞了的痛楚…………

现下，对方甩着两条长长的火鞭，就跟某种动物似的，在浓雾中甚是可怖，火焰的甩动为其构成了一个包围球体，但若是有人靠近，长鞭又会主动出击，算得上是攻防一体了。

看着满地碎裂痕迹，想必若是被那火鞭击中，怕是没烧死也要被抽得骨肉断烂。

可雷澈定了脚步，却突地又倾身袭去，仿佛对方周遭并非烈焰而是空气一般，那黑影见其冷目而来，手中火鞭更是甩动得虎虎生风，火焰的光芒在空气中留驻，乍一看，宛若一个巨大的火球。

雷澈冲劲丝毫不减，简直就跟飞蛾扑火似的，他幽黑的眸子像被冻结了似的深邃，那种深邃洞穿了前方焦灼火球，雷澈仅仅在一瞬间便寻得了一处空隙！

黑影万般没想到那长剑会穿过迎面而来，下一刻，他的视野里仅仅只有一双被火焰染红的猫眼。

那长剑并没有完全刺穿黑影的脖颈，雷澈只是在划破皮肉的一寸之际，便转刃破开了那黑色的面具。

只见黑红赤金的油墨满布在那面庞上，活脱脱是个鬼面獠牙，诡异狰狞。

那鬼面顿觉此刻尚有一线生机，双腮一鼓，当即从口中吐出一道火焰，直喷面前的雷澈。

可谁想雷澈预料好似的一避，紧接着伸手就是往他喉头一卡，然后长剑随之一晃，竟将那两段火焰鞭子缠在剑上！

一手扣着对方喉头，一手扯着火焰鞭子，那鬼面身高自是比雷澈高上许多，但无奈被其卡着脖子，扯着双手，只得俯身而就，看上去，就跟雷澈捉住了只大怪物似的。

但雷澈并未就此结束，一路像拖死狗般拽着鬼面急速狂奔，还没等那鬼面想清楚其究竟意欲何为时，突地，就是一股寒气直袭全身。

原来，雷澈竟是把他扔到了山庄仅有的一个湖泊内！

深秋的湖水涌进鼻腔内，寒气直直灌入肺里，对于一路被卡住喉头、不得顺畅呼吸的鬼面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酷刑。

待意识逐渐消退之际，双手上的绳索却是被狠狠一扯，他整个人从水里哗啦一声，又被拖上了岸。

雷澈看着瘫在地上的人，面孔的油彩过了水却仍然不化，凑近了拿布抹了抹，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那色彩并非画上的，而是纹上去的。不过，这般细观那鬼面的皮肤皱纹，起码也年已知天命了。

“……看来你真的是一心想做鬼了。”垂眼盯着脚下的人，雷澈轻声嘟喃了一句。

谁知那鬼面居然恢复了意识，闭着眼听了这话，却是呲牙裂嘴地笑了起来。

那笑笑得很是瘆人，笑得仿佛要翻天覆地似的，笑得湖泊的水纹渐起，笑得雷澈耳膜一阵阵的发胀。

心中被这笑声激起一种不祥之感，可面上，雷澈仅仅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鬼面笑。

雷澈在耐心地等其笑完，他倒想知道，这鬼东西笑完以后能怎么样，毕竟自己留这活口，就是希望对方多说话的。

鬼面仿佛为了把肺里的寒气全部吐出来似的，放开嗓子，张着黑洞洞的口笑。

足足过了半刻，那鬼面猛地睁了眼，很突兀地朝雷澈开口道：“……哈哈……我可不就是鬼么，小豹子？”

闻言，雷澈骤然睁大了双眼，他面对过锋刃，面对过死亡，但当一声仿若穿越了时空的叫唤时，他居然险些就要头脑空白地坐到地上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拽过那鬼面，雷澈死死盯着他，喝道。

“雷澈……小豹子啊，表哥我当然记得。当年我们秦家上下两百八十口男丁，无论少壮，全都被你们雷家害死啦。”

鬼面见他这样大惊失色，痛快得连嗓子都变调了，他虽年纪已大，但此刻说话声调却是出奇的高、出奇的尖，像一把刀一样，直戳在雷澈心头。

秦家，是雷澈母亲雷秦氏的娘家，当时也被牵连其中，同雷家一样，凡是男丁，全部于城郊河滩上斩首，雷澈亲眼目睹那河川逐渐变红，华城内百姓为此三日未从河中取水，九日之内市场没贩卖河鱼。

“……”

脑海中一片血红，雷澈嘴唇颤了颤，却是没能发出声音。

见他顶着当年的面孔，鬼面仿佛也回到了当年，他并非秦家直系，与雷澈的关系算是远的，见过雷澈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完。当时雷澈父亲乃朝廷重将，人称雷豹子，故而家中的人都唤雷澈“小豹子”，故而他是有些印象的，可恨就恨在，那雷冽宁死跟着废太子，新皇登基首先就是清扫了雷、秦两门，当时若不是苍天助他，有人暗中相助将其偷梁换柱，他哪里能逃得过血染河滩？

当时若是雷冽肯识时务，他们秦家又何须为一个废太子陪葬？！他的父母兄弟的血又何须为了昭示新皇的威严，睁着迷惘的双眼，沾满尘土地望着自己断颈残肢？！

一切都是雷家……他们为了成全自己的忠诚，为了在后人的传言里多那么一句“忠良”，便把他全家性命匆匆葬送。

雷家表面是逆臣，骨子里是忠良，秦家也表面是逆臣，骨子里是忠良……连带着他卑微的一支分脉，也被人笼统地这般归纳了。其实没有人记得他们，他们死得是如此的惨烈，但意义却又是如此的简单。

这让他如何不恨？这让他如何还想做一个人？

“我是鬼，雷澈，我来报仇了……”一把扳过雷澈，充血的眼睛在眼里红得就像当年的江水，鬼面没有说自己的名字，雷澈一定不会认识自己，而且，他也不需要名字了。

“……”雷澈被他扳着，觉得好像当年河滩上的亡魂统统回来了，他们穿过了重重地狱，纠缠不休地向自己要一个说法。

但是，他没办法告诉他们什么忠孝节义，没办法说当时父亲被逼无奈，没办法说当时母亲肝肠寸断，没办法说自己……他什么都没办法说，因为，这事，他说不清楚。

这事，谁也说不清楚。

“嘿嘿嘿……没想到我半只脚踏进棺材里，总算有机会……”鬼面似叹息似满足地喃喃了一句后，突地抓住雷澈双肩。

雷澈感到一股热气从那双手掌中涌出，接着，那双手渐渐灼热起来，一股子皮肉烧焦的气味窜进鼻腔里，他一愣，瞪着那鬼面道：“你难不成？！”

鬼面仍旧是笑，嘴上起了一圈的水泡，他的周身的皮肤渐渐翘起，焦肉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雷澈感到自己被他抓住的双臂一阵刺辣，说不出是极冷还是极热。

这已然是灼烧到肉了。雷澈在这剧烈的痛楚中清醒过来，一双黑眸凝着鬼面，却是没有在移动。

“小师叔！”

尹宵雪提着染血的剑，刚出现在湖边，便见到这么一副骇人之景，雷澈身处火焰之中，却是动也不动，让他不由得心下一惊，出声喊道。

雷澈，充耳不闻。

那鬼面见他这般，沉默了一下，身上皮肉缝隙中呈现出灼铁般的明亮，双目汩汩地液体，不知是血还是泪。

“……很好，和我一起死罢。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说罢，鬼面便是弯腰一把抱住雷澈，周身的火焰像是活了似的跳到雷澈身上。

“恩。”

耳畔的头发被烧成灰烬，雷澈平静地哼了一声，抬头看到那副血肉模糊焦灼的面孔挤出了一个疑似笑容的表情后，他周身运转的大小天元同时释放，一股如风暴般的气流骤然将两人包围，风助火焰，鬼面周身迅速燃烧起来。

眯着眼，尹宵雪直接从湖的那头跃过来，盯着那团火焰，想看个明白，若有不对，立刻便要拔剑击水。

可那团火着实安静。没有惨叫，没有呻吟，只是安静而疯狂地燃烧着。

尹宵雪没有动，他仍然看着，因为他相信雷澈，雷澈绝不会这样死去。

这种相信，此刻简直就要成为一种信仰了。

片刻之后，只见那一阵火焰风暴逐渐消散，原地唯剩一个矮小的身影，被千秋索内气包裹着，在火焰中间直直站立，岿然不动。

握剑的手，略微松动了。

尹宵雪第一次，面孔上出现了除笑容以外的神色。

鬼面化作了一阵黑灰风尘，随着旋风般的内气，逐渐飘散。

突地，从那团千秋气旋间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那随风而逝的灰烬。

接着，那气旋越发地薄了，雷澈飞扬着长发站在气旋之中，后背和双臂都是灼烧的痕迹，深深地凝视着紧握的拳。

“表兄……抱歉了，我雷澈今生只能败在剑下，死在剑下。至于雷、秦的灭门之仇，我答应了母亲，必是不能报了。不过，将来若是真下了地狱，我定拉着那人堕入无间地狱，哪怕为此，生生世世永不能超生！”

说完，雷澈手一松，那秦家唯一的后人，他雷澈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随着一缕缕残存的气风，向远处飘散而去。

“……师叔。”

尹宵雪在一旁，心中记下了雷澈那番话，觉得每字每句就像燃烧着的炭似的，说完就要把口舌给烧个鲜血淋漓。

“……他能把仇记得这般牢，也不容易了，我得顺着他。”雷澈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喃喃着。

他刚得了亲人，又没了。

一切，就跟头上的青天一样，变化莫测。

“恩。”

尹宵雪把目光粘在雷澈脸上，轻声应了。

雷澈身体被烧得油亮油亮的了，可仍旧站在原地没动，尹宵雪也没动。

“若是没有答应……那会报仇么？”一阵沉默之后，尹宵雪突地冒出一声。

会么？雷澈心中问道。

若是三十年前，必会。若是二十年前，必会。若是十年前，必会。若是在前一个时辰，会。

若是此刻……见识了鬼面，送别了鬼面。

他还会再为了私怨，再去搅乱这天下么？

毕竟，那人身份不凡啊。

“……说不准，只要我们活着，命就不单单归自己了，”雷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着说着突地一笑，“若是死了，那倒还好说，到了地下，就是一码归一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是……我与他两个人的事了。”

这话没头没脑的，不知情的人压根就听不懂。

尹宵雪闻言眨了眨眼，简短地“恩”了一声，手伸到雷澈被烧伤的耳鬓，摸着那已然干脆的头发，继续沉默着。

正当二人闭口不言时，山庄中突地迸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地面传来了一阵有一阵的波动。

尹宵雪眉毛一挑，快速与雷澈相视一眼。

千巧公子井裳华开始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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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师叔过往进一步揭开！</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