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喀秋莎
1•1977年11月15日
萧涛涛在煎熬与惧怕之间,迎来了这个日子。
这是姚远归队的日子,姚远甚至没有以任何方式,向萧涛涛道个别。没有姚远的邀请,萧涛涛自己也没有去姚远家的勇气,所以不能获得关于姚远的一丁点消息。
姚远就这样走了?
萧涛涛想他能够走的如此绝情,又想他一定走得无比孤单。
清晨的气温很低,萧涛涛还是早早地起身;迎着疾劲的寒风,漫步朝学校面向河岸的山坡上走去。
她漫步登上陡峭的崖边,眺望着被沱江河隔开的对岸。对岸是这个城市唯一的火车客站,姚远会在某一辆列车里,孤独而寂寞地回往遥远的喀喇昆仑。
萧涛涛不知道自己站立了多久,她只听见对岸声声的汽笛,只看见火车头冒出的浓浓白烟;她没有寒冷的感觉,却还是下意识地捏紧着两只拳头,让自己能保持直立。
可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心则是被掏空了的痛。
心好痛。好痛啊!
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萧涛涛终于明白,人在最痛的时候不会掉眼泪。
她长久地直立在那陡峭的崖壁上,远望着对岸的列车,一列一列地,向远方驶去……
突然,有一支旋律;激越昂扬地穿透进她的耳膜。
那是她很久以来就喜爱的一支歌曲,一支苏联歌曲。
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弥漫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崖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远方的战士
喀秋莎的爱情永远属于他
……
她在歌唱远方的战士
喀秋莎的爱情永远属于他
萧涛涛不明白,为何在如此悲伤痛楚的时刻,会想起这样一支歌来;它是那样的激越,那样的昂扬;它仿佛要一扫萧涛涛心中的阴霾,要让萧涛涛树立起对爱情的希望和信心。
萧涛涛目送着又一列火车渐行渐远。她慢慢转过身,往学校走去。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默默无声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2•课间操时间的忙碌,让萧涛涛稍稍放下了心底的痛楚。
她以自己惯常的麻利,给纷踏而至的学员们分发报纸信件,让有汇款来的学员在登记簿上签字,然后给他们的汇款单加盖公章。
她忙得没有几乎抬头的空隙。
但是!
萧涛涛毫无预感地抬起了头来,她睁大了眼睛。
姚远!
姚远正半依在办公室的门框上,静静地迎接着她的视线,他高大魁伟的身体,占据了一半的门框。
进出的学员,除了要侧一下身子,还免不了一次仰望。
姚远眼中无物,只迎接着萧涛涛的视线。
萧涛涛傻了一秒。心象疾凑的鼓点在敲打。
但是她马上恢复了在学员们跟前一向的严肃。她三下两下地打发走了所有的学员,收拾好桌面,锁好抽屉;然后走到姚远跟前。
她说:“我们走吧。”
姚远驯顺地跟在萧涛涛后面,他们依然沿着那石阶一步一步走上去,去萧涛涛的寝室。
萧涛涛没有再走上那危险而抹斜的阶沿上去。
她走在姚远身边,头还达不到他的肩高。
此时的萧涛涛已经没有闲暇去在意“悬殊”,内心只能形容为:“百川奔腾”。
她的坚硬的心,被姚远彻底融化了。
还是上次一样的位置,姚远坐在夏老师的午休铺上,手搭在床边的桌子边缘。似乎,没有了上一次的局促。
萧涛涛依然远远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捏紧着自己的拳头,徒劳地想克制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她其实很想走过去,坐在姚远的旁边,把头轻轻靠上他宽阔的肩膀。但是想想自己满脸的“豆豆”,萧涛涛就沮丧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期待姚远有点勇敢的举动,希望他走上前来,用他宽大的胸怀温暖她,让她不再颤抖;但姚远似乎领教了萧涛涛太过的“强硬”,他恐怕是担心再被她浑身的“刺”给刺伤;他没有理会到,萧涛涛这一时刻本质的显露和真实的渴盼。
他俩就那样远远地对坐着,各自都坐得十分端庄。
他们海空天空地聊着,彼此都不知道主题在那里。从课间操到下午上班的铃声想起来,他们坐姿仍然没有过改变。
中间,萧涛涛到食堂打来了两份饭菜。
那时候,没有荤菜,姚远来得不是时候,连猪血猪下水之类的稍微有点油水的杂烩都没赶巧碰上;只有一种菜。
那个中午,食堂卖的是烧土豆。
萧涛涛没觉得什么,偶尔吃顿土豆,也不算清苦。
姚远却几乎没动筷子。姚远说:“在部队吃了三年的土豆,一听这俩字,就想吐。”
萧涛涛真的是蠢笨。她因为激动因为浑身止不住颤抖,就忘记了学校下面的池塘旁边,有家小面棚子。小面棚子的主人虽然是个“豁嘴”,看上去有点犯恶心。但公平地说,“豁嘴”家的小面,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萧涛涛她们吃腻了食堂单调的饭菜,偶尔也去小面棚子改善一下伙食。
但,偏偏这个中午,萧涛涛就是没把小面棚子想起来。
姚远就饿着肚子,似乎从早上就没吃过东西。
萧涛涛房间里没有过零食。每个月二十一块五毛的工资,给家里“上缴”十元,在学校吃五天伙食,第一年还花了100元钱卖手表,还要存钱以备急需;萧涛涛没有习惯给自己卖零食。
七十年代,钱很少,能够拿钱买得到的东西更少。
姚远一定从早上就饿着肚子。因为他对萧涛涛说了句:“我八点钟就到了对岸。”从姚远的家到萧涛涛的对岸,需要很长的时间。
而他出现在萧涛涛眼前,已经十点。
姚远说他一直在对岸徘徊,不知道萧涛涛会以什么态度,迎接他这个未受到邀请的人。
萧涛涛想说:“用我毕生的爱!”但是萧涛涛说不出口。她从头到尾止不住自己浑身的颤抖。她觉得自己说话,舌头都不利索。
她真是恨透自己了。</p>